真是不敢相信,从默里上次给他打电话指派任务距今才不过区区七天!七天前,他不知道“三角形”是个什么东西,不认识玛格丽特·蒙托娅,也不知道马丁·布鲁贝克是谁。七天前,他的搭档也没在这该死的病床上躺着,是的,那该死的医院的病床!是杜害了他。
七天前,默里给杜打了个电话。他们过去曾经并肩战斗,但他们从不聊天。只要默里打电话,这就意味着一件事——又有活儿干了。一些……不怎么好干的活儿。这些活儿可得费些气力,并且不怎么体面,而这些是默里——这位衣着光鲜、指甲干净齐整的长官——所不愿亲自去做的。但好歹他们曾经一道出生入死,尽管默里在中央情报局已身居要职,早已不是越战时那个陆军中尉了,但只要默里打来电话,杜总是会接的。
也就是七天前,杜才见过这个20多岁的红发秘书,暗自揣测过默里是不是跟她有一腿。
她抬起水汪汪的绿眸,露出一抹真诚的微笑。“请问你有什么事,先生?”
唔,爱尔兰口音呢,杜想,他就算没把她搞到手,至少也试过,老默这家伙不会是性无能吧。
“我是杜·菲利普斯。朗沃斯先生正在等我。”
“喔,菲利普斯先生,请进。”红头发的姑娘悄声说,“你迟到了几分钟,他可是喜欢守时的人。”
“是吗?那我岂不是刚好撞在枪口上了?我可得做好准备。”
杜走进了默里宽敞的办公室。房间内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其中一堵墙上挂着一面满是弹孔的美国国旗。另一面墙上默里与五位历任总统的合影一字排开。这些照片就像是一部定格动画片,昭示着默里的人生,从一个站在微笑着的吉米·卡特总统身旁的健壮小伙,到笑容满面的乔治·布什总统身边严重发福的大肉团,只有那目光依然如炬。
杜注意到照片里面没有任何一张默里是穿着军装的,不管是制服,还是工作服。默里想忘却那段时光,淡忘从前的自己,忘掉他的那些经历。可是杜却不能忘记——并且他也不再想忘记。这只是他人生阅历的一部分,况且他已经完全释怀,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应该说,大多数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去想那段经历了。
他当然还记得默里墙上的国旗,还记得当时整个连队只剩下他、默里和另外五个兄弟,是我方火力基地里仅存的力量,记得他们像凶悍的野兽般为捍卫生命所做的最后一战。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末期的一次战役,增援的直升机到来之前,兄弟们并肩战斗在用潮湿的沙袋堆砌的战壕里。凌晨两点,星星躲在了乌云背后,瞬间暴雨倾盆,将整个火力基地变成了泥泞的汪洋。
默里·朗沃斯坐在一张偌大的橡木桌后面,桌面上空空如也,除非那电脑也能算是个装饰品。桌面光亮整洁,一尘不染。
“你好,中尉。”杜说。
“你知道的,杜,如果你不叫我绰号的话我会很高兴。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当然。”杜说,“瞧我这记性。”
“坐吧。”
“这地方真不错。你在这办公室呆了五年了吧?终于有机会见识了一下。”
默里没吱声。
“从我们上次像这样坐下来聊天大概有七年了吧,中尉?从你上次让我帮你摆平那些破事儿已经过了七年了?你的职业生涯又有麻烦了,是吧?又得让你亲爱的好兄弟杜来帮你‘擦屁股’了?好让你远离困扰,对吧?”
“这次不太一样。”
“没错,中尉,你说的没错!我已经年老体衰,再也干不动你那些肮脏的勾当了!”
杜站在国旗前。国旗左上角有一小块棕色的污渍,默里告诉每一个问起它的人,说那是密西西比河的泥巴。但杜比谁都清楚,那不是泥巴。这面国旗曾经在一根旗杆上高高飘扬,而杜则手持这根旗杆,像原始部落的野人一样,将铜制的尖矛刺入敌人的胸膛。国旗右下方还有一块污渍,那是年仅18岁的下士昆特·沃尔曼被一支AK-47步枪击中以后,杜试图用它堵上他的喉咙里往外汩汩涌动的鲜血时留下的。
他们高举那面旗帜并非是要鼓舞士气,因为那时他们并没有满腔赤诚的爱国之心。这面旗帜碰巧飘扬在他们最后坚守的那方阵地上,在那里他们誓死防守反击,直到直升机出现帮他们虎口脱险。默里最后一个登机,他要确保所有兄弟都安全脱险。他们全都身负重伤,杜也一样。临登机前,他抓过了那面血迹斑斑、满是弹痕、浸染着战火和硝烟的旗帜。没有人知道默里这一举动的原因,可能连默里自己也不明白。但当他们最终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终于死里逃生,留下朋友和敌人遍野的横尸,这旗帜却被悄然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杜盯着这面劫后余生的旗帜,点滴回忆一起涌上心头,半晌才意识到默里正在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杜?杜?”
杜扭过头,眨巴了几下眼睛,迅速回到现实世界当中,看到默里请他到桌前来坐。杜有意想惹恼默里,于是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杜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糖,剥开扔进嘴里,然后把糖纸顺手丢在地板上。他嚼了一会儿,望着默里,问道:“你听说吉米·蒂拉莫克的事没?”
默里摇了摇头。
“饮弹自尽了。用一把老式左轮手枪——脑浆迸裂。”
默里垂首不语,良久发出了一声长叹,“天哪,我不知道。”
“要知道,”杜说,“在人生最后的四年里他没去过康复中心几次,他消沉得厉害,默里。他整个人都垮掉了,他需要他的朋友。”
“你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你会来吗?”
默里的沉默告诉了杜答案。他抬眼迎着杜冰冷慑人的眼神,“就剩下我们俩了。”
“是的,”杜说,“就我们俩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还能经常来往真不容易。现在也就咱俩能相互依靠了。我们说正事儿吧,中尉,这回又有什么情况?”
默里拿出一只档案袋递给杜。标签上写着“七巧板计划”。“这件事可非同寻常。”
“是吗?又得去‘擦屁股’了,默里?这回是要收拾谁的烂摊子呢?”
“总统。”
“默里,这回要还是我吃颗枪子儿你官升一级的那种烂事儿,我是不会干的。”
“我告诉过你这次并非如此,杜。我是认真的。”
杜打开档案袋,开始浏览文件。文件只有四份:三份病例报告和一份情况提要。杜把那份情况提要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才抬头,面色凝重,眼睛里写满了疑惑。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报告,开始引用其中一些荒诞的词语。
“‘生物操纵行为?’‘人造生化有机体?’‘传染性恐怖武器?’默里,你不会是用这些东西来糊弄我的吧?”
默里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鬼扯,”杜说,“你们觉得恐怖分子创造了……看这儿……创造了‘人造生化有机体’,导致人类精神错乱?”
“确切地说并非那样,杜,迄今为止我们手上已有三个案例。都是正常人感染赘生物之后不久就变得歇斯底里。我们虽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一次恐怖活动,但我觉得你会赞成我们采取行动,未雨绸缪。我们不能就这样乖乖束手就擒。”
杜继续翻阅文件。夏洛特·威尔逊的报告中附了张照片,清晰地显示了她肩膀上那个蓝色的三角形印记。加里·里兰德的文件所附的照片是一个眉头紧蹙的老头。他那枯树皮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了憎恶、怀疑的表情。脖子上的蓝色三角形肿块令他这种不快的神情愈发明显。
“就是这东西把这些人变成了杀人魔头?”
“它使一个70多岁的老奶奶用屠刀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使一个父亲用一把剪刀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使一个57岁的男人放火点燃了自己的病床,烧死了自己还祸及另外三个病人。”
“这会不会是巧合?有没有调查过这些人的背景?有没有精神问题?”
默里摇了摇头,“全都调查过了,杜。不是事出有因,我是不会打电话把你叫来的。在三个案例中,受害者没有暴力史、疾病史或是精神问题,朋友和邻居们都说他们是好人。事实上,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突发的急性癫狂症状和这些三角形赘生物。”
“国外有没有这种案例?有没有哪个国家也在处理类似的事件?”
默里再次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没有。我们查过,杜,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据我们所知,这些病例只发生在美国。”
杜缓缓地点了点头,现在他明白了默里为什么会认为这是隐匿在一场大屠杀下的阴谋。“但是恐怖分子是怎么弄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我不认为这东西是恐怖分子发明出来的,”默里说,“恐怖分子可没有发明核弹头、沙林毒气或喷气式客机,他们只是利用了这些东西。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赘生物的发明者,这点是最重要的。”
杜又看了遍报告。如果这东西真是恐怖武器的话,那它还真是了得。相比之下汽车炸弹和空中劫机就太小巫见大巫了:想想看吧!你周围的朋友、邻居或者同事随时会突然变疯,见人就杀。在这样一个国家里,人们再也不会工作,出门随时随地携带着手枪。任何人对你来说都是可疑的杀手。见鬼!要是父母都能手刃自己的亲生骨肉,那还何谈所谓的安全?这样的恐怖武器会令整个国家瘫痪。
杜又摸出一颗巧克力糖,“默里,这不会是我们自己研发的武器之一吧?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而一发不可收拾?”
默里没等杜说完就拼命摇头,“不,不可能。我全都查过了,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放过。这不是我们的武器,杜,我发誓。”
杜剥掉糖纸,又随手丢在默里整洁的地毯上。“赘生物是怎么发威的呢?”
“我们也不太确定。据我们推断,赘生物产生有毒物质,将其直接释放到血液循环系统中。像是瘾君子用皮下注射针头往静脉里注射海洛因一样。”
“有多少人知道这事?”
“有些人知道些零星的内容,从头到尾的细节都是清楚的,只有我自己、局长、总统和报告中提到的CDC的两名医生。我们待会儿要开个会,除了局长所有人都到场。”
“我将要和总统见面?”
默里点了点头。
“唔,真是太好了!我早就迫不及待想告诉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在控制犯罪方面做得有多差劲了。”
默里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杜,现在说这个恐怕不合适——”
“逗你玩儿呢,中尉。我会是一个乖乖仔,那么现在我也是你那小小的贵宾俱乐部的一员了。为什么会选我?”
“因为我需要你,上士。”这称谓对杜心理的冲击不亚于“中尉”对默里的冲击。上士——是陆军军士长的简称,是越战时他在默里手下服役时的职位。多年来他一直被人叫做上士,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称谓。曾经大伙儿都管他叫上士——而现如今唯一知道这个称呼的人只有默里了,但这个家伙却要拼命假装越战从未发生过一样。现实就是这么讽刺,杜不禁感到一丝悲凉。
“我不在乎你的年龄,上士。在我眼里,你仍然是这行里最好的特工。我们需要一个会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任务的人。虽然你还是半信半疑,可你一定会尽快帮助我们查出真相。”
杜凝视着默里的脸庞。他认识这张脸已40多年了。这么些年来,他早就能一眼看穿这张脸是否在说谎了。默里让他帮过很多忙,每次杜都心知肚明,这些都是默里加官晋爵的砝码。但杜还是会帮他,只因为他是默里,因为他是中尉……因为他曾经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与兄弟们一起并肩作战。但这次情况不同……这事跟中尉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他这次是真的被吓住了,被吓得手足无措。
“好吧,算我一个,但我得带上我的搭档。”
“绝对不行。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我认识的人,马尔科姆可没有像你一样绝对忠诚。”
杜不禁大吃一惊,默里竟对他的搭档也了如指掌。“做这个还要哪门子的忠诚啊,中尉?你只是需要一个你一声令下就扣动扳机的家伙,唉,毋庸置疑,这个家伙就是我。我跟马尔科姆搭档了12年,他不加入那我也不奉陪。相信我,他值得信赖。”
默里·朗沃斯是一个习惯按他自己的方式出招的人,习惯于让别人听从他的命令,但是杜知道他同时也是个政治家。对政治家们来说,有时有付出才能有收获——这是杜永远也领悟不到的游戏精髓,而默里却对此得心应手。
“好吧,”默里说,“我相信你的判断。”
杜耸了耸肩,“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默里凝视着窗外。
“我们等待,上士。”他说,“等待下一个病例。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等待,直到现在。七天前,他一直在等待事情发生,想要看看这疯狂的七巧板计划到底是真是假,还是能够帮助默里升迁的又一砝码。然而,现在,他要等的却是朋友的生死讯息。
如果杜当初没有固执己见,坚持让他加入,或许死亡就可以避免。
休息过后却依然是满身的疲惫,没有一觉醒来的神清气爽,却只感到怒火不断升腾。杜独自坐在旅馆房间里,把一部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手机不是常见的那种小型塑料外壳的,而是个金属大块头,黑色钢漆机身。手机里安装有最先进的加密程序,对这些高深的玩意儿杜是一窍不通的,当然他也丝毫不关心。
“约翰逊的情况仍很危险?”默里问。
“是的,仍然生死未卜。他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块黄布,黄布上面放着一把卸掉弹匣的军用柯尔特.45口径自动手枪。这光滑灰暗的金属在旅馆耀眼的灯光下闪烁着深蓝色的光芒。
“局里的医生还在照看他?”默里问。
“夜以继日,”杜说,“CDC那女人也来看过他。难道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看到死人吗,默里?”
“我派她过去的,杜。你知道的,她需要所有她能够得到的信息,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
“那么她得到什么重要信息了?”
“我周六就乘机过来。我获取了第一手资料后马上告诉你。你得耐心等待。”
“外面现在怎样?有没有新情况?”杜已经给枪上好了油并且组装完毕。他把枪放到一边,然后拖过两只盒子,一盒是满满的空弹壳,另一盒则是满满的柯尔特.45口径左轮手枪的子弹。
“太平无事,”默里说,“看来,西线无战事啊。即便是有什么新情况也不用你操心,你得好好休息。我准备再找些帮手。”
杜熟练地拿起手枪,机械地把第一发子弹推进弹匣,接着开始装第二发。他叹了口气,好像接下来他的话会决定他好兄弟的命运一样。但工作毕竟是工作……
“马尔科姆可能撑不过这一关,默里。尽管我们不愿承认,但却是事实。”
“我已为你找好了搭档人选,我会告诉他实情的。”
“我不需要搭档。”
“你给我闭嘴!杜!”默里那平静的语调突然变得极为狂暴。默里是个很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但是现在,他的沮丧显露无疑。“你能不能不老是跟我作对?这回你必须跟我达成一致。现在形势严峻,得有人来帮你。”
“我说了不要搭档。默里。”
“你必须服从命令!”
“好吧,你每派来一个搭档我就给他的膝盖一枪,”杜说,“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默里无言。
杜的声音听起来因情绪激动而有些结巴,他继续说道:“马尔科姆是我的搭档,可他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我亲眼目睹了那疯狂的一幕,默里。一旦感染了这玩意儿,再正常的人也会变得丧心病狂。那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知道我们要对付的是什么。我也知道玛格丽特急需更多的样本。我自己一个人完全没问题,否则我还得跟新搭档重新磨合,那就势必得拖后腿了。默里,现在起我要自己单干。”
“杜,这事无关个人恩怨。不要因为一时的意气而蒙蔽你的判断力。”
杜已经把第二发子弹推进了弹匣。他盯着手心里的子弹,尖尖的子弹头闪烁着金属光泽。
“我不是想复仇,默里。”杜说,“别傻了。把马尔科姆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我又能找谁复仇?没有搭档我可以干得更好。”
默里沉默了一会,杜才不管默里同意不同意——他已经决定了,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干活。
“好吧,杜。”默里轻声说,“记住我们需要一个活口。”
“你到了给我电话。”杜挂断了电话。很明显,他在说谎。这怎么会无关个人恩怨?如果你细细掂量事情的来龙去脉,每个细节都事出有因。迟早有一天他会找到是谁造出了这该死的三角形。马尔科姆死了,必须要有人偿命。
他又往左轮手枪里塞了发子弹,上了膛,走进浴室。右手紧握着枪柄,手指轻抚扳机,杜仔细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可不会像布鲁贝克那样蠢到一枪结果自己的性命。他的皮肤很健康,只是眼角余光扫过,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小红斑,再定睛一望,似乎又消失不见了。一些念头不停地在他脑海中游移。如果他也感染了这该死的病毒,他能神智清醒地撑到他们解开谜底的那天吗?或者,他不需要那么苦苦坚持——只消扣动扳机,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杜走到床边,把子弹退出枪膛,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又将枪压在枕下,躺在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见了燃烧的房子,腐烂的尸体,辛纳特拉在耳边低吟:“我得到了你,在我的皮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