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在这个时节越过珲江,深入到同安岭里去,的确是不错的选择。毕竟春夏之际前去瘴气湿气过重,秋冬去又过于阴冷鬼祟。也正因为如此,一年中只有七八九三个月得以较大规模地对同安岭地区执行军事行动,不然即便是最坚韧的猎兵也难以在冬季的同安岭中存活。
沈如松一开始倒不是对为何派遣他们这支预备连队伴随猎兵部队进入同安岭,等到该方向其他空闲单位向北琴基地陆续集结后,他就逐渐明悟了。
在北琴一带,几乎没有那支部队比预备连队更有丛林战经验了。
尽管预备连队伤筋动骨、损失极大,但终究保有了一半基干,幸存下来的士兵自然然变成了老兵,择优晋升为班长乃至士官,他们就像是已经发酵好的面,劲道无比,可以随着任务目标的不同去变成馒头、面条、包子。而新兵就是生面粉,加上适量的水、油,就可以揉出一样上等的面团,如果说是直接建立纯新兵的番号,那么往水里注水,到头来还是水。
像预备连队这样,本身就有四分之一左右的老兵,这在野战军里属于二流乃至三流水平。但那是按照战前标准建设的野战军,内陆守备军里有老兵就属于精锐部队了,许多二年兵三年兵都被抽调去了西线野战军,维持西线的战斗力。
半年间,历经三次战事,特别是全部处于复杂地形,进行不对称战斗。这在上级考量里便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追剿匪军是异常艰苦的战役,单靠少而精的猎兵是远远不够的,猎兵始终处在紧张调用状态,没有任何一支猎兵单位是空闲的,他们更像是尖刀,扩大突破面依然要靠多数步兵。
包围攻克匪军在同安岭的秘密堡垒,这本就需要大量兵力,这也正是预备连队被点名选去的原因之一,战斗工兵,攻坚必克。
沈如松看着操场上在加紧训练的友军部队,心里微有不安。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眯眼望着那些刚出训练营的新兵,固然是算的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过有些事情不是光靠训练就能出来的。
那些通过遴选、少年起便广泛参加了军事对抗的战斗兵的素质毋庸置疑。军事技能和个人心理素质都相当出色,沈如松班组里的三名战斗兵,谢国荣、李皓、俞有安,在战斗中的贡献和能动性是最高的。虽然俞有安不幸阵亡,但在沈如松这些个班长看来,只是运气很差,正好撞到兽潮顶上被拽出去了,但没办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再看其他牺牲的义务兵,几乎是成片成片的阵亡。三月集训和五年训练,那完全是两个概念。都是十七岁入伍,战斗兵在十七岁时起码参加过两次对抗演习,义务兵还在走队列学怎么瞄准开枪,差距毫无疑问。
现在补充来的六个新兵,竟然没有一个战斗兵,清一水儿的义务兵。当初对打空到只剩邓丰、邱铁军的2班进行近乎重建的补员时,加上沈如松自己,一共四个,在十三人的班组里,便有六个富有经验的战斗兵,稍加锻炼,很快就形成战斗力了。现在呢?四比九。
哪怕杨旗、刘有成、徐胜男他们三个勉强可以算成长起来了,但在沈如松眼里还是略逊了点。
这种考量他自然是不能公开说的。在某天晚餐后,他找来了陈、赵两人,讨论各自班里的新兵情况。
至于排长?算了,许博然都说成那样了,喊他来也多半是:“你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摆明来体验生活的将种子弟,问他也是白问,早日恭送他高升滚蛋,来个正经办事的。
一提起这位神仙,沈如松就止不住想到了只带了两个月的王贵水排长,人确实脾气臭,又臭又硬,但无论是指挥、技战、作战都是顶强顶棒的,当初在千山刮倒春寒时,最难熬的夜岗永远有王排长,最后走的也是他,常常分自己的配给。
哎,可惜了一个好排长,牺牲了,来了这么一个贵物。
本来是在食堂里早点讨论完早点回去继续操练新兵,但陈潇湘嫌弃食堂太闷了,执拗要爬爬北琴的石丘山,说要透透气。
沈、赵两人面面相觑,不过陈潇湘又不是第一天这么有个性了,再说了,人家又没不靠谱过,去外面走走有什么不好的?
于是三人便开始登石丘山。这座山是当年挖北琴基地的护城河时用挖出来的土方泥石垒成的,本来是不太高的,由于后面追加建筑,要对基地下的储备库和掩蔽体提供额外防护,于是对土方浇筑水泥,内部镂空了以钢筋支撑,外观看上去就是座灰扑扑的石山,一直没个正名,索性就叫石丘山了。
“听说你要给暴民写担保书?”没想到陈潇湘开头先问起了这个。
沈如松“嗯”了声,关于委托板牙寻找兰花这事过去快有一周了,这小子是有回信,意思是周围小矿场很多,像兰花的女性归化民或者说是苦力,着实不少,他无法确认,只能一一记下并打招呼让当地照顾照顾,之后等沈如松得空再去亲自辨认带走。毕竟沈如松现在根本脱不开身,他现在丫的跟代理排长似的,哪有大块时间外出。
接过赵海强递来的烟,三个人凑一起用一根火柴点起,陈潇湘一口烟喷沈如松脸上,弄得他殊为无语,他回道:“很奇怪吗这个事?不少吧?”
暴民归化入籍,这件事有的是油水,普通士兵还没资格写担保书,只要是人,就有财产,军市又不是真的光卖点旧衣物和手工艺品,入籍中介和拉皮条的大有人在,军衔越高,出具的担保书自然越有效力,分到的地方也更好,价钱也自然更贵。
搞点钱,不磕碜,在地表这地方,真没人干满服役期,复员回家时只揣了份补贴。
“注意点形象,怎么着也是副排长了。”陈潇湘不咸不淡刺了句。
沈如松顿时无语,被许博然威逼利诱弄走二等功这事是瞒不住的,好在沈如松自己打铁全靠自身硬,连队里没人对他排里事务有意见,嚼舌头免不了,许博然干一年两年就跑路了,他可以不体面,毕竟上面有人罩着他,举报信上去也没用,但沈如松不好不体面。
沈如松不打算在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便岔开,转头问赵海强道道:“你们强化训练弄怎样?”
“凑合,质量摆哪里,撑死本月底就要出发,没学会的到时候自然学会了。”
赵海强的1班比2班惨多了,雷达站一战时,1班负责防御,承受了最多火力倾泻,几个老兵要么死要么伤,统统转后方医院了,能回来也是起码明年,搞得他写补员报告时把那两个十有八九要截肢的老兵给剔除了,要求多发了两个人。
陈潇湘的3班略好一点,她骑兵班出身,老兵多,她那匹迅卡马也一直跟着,补点新兵干系不大。
沈如松想起了从前的3班,那个叫辛婕的女班长,不知道她的班抽去哪里,应该是在延齐一线鏖战吧?
登上石丘山顶,上面是一排用帆布盖着的榴弹炮,但考虑到没人守着,那就肯定不是真炮,掀开一看,真是木头做的样子货。
心里嘀咕着这么好的炮兵战位都不放几门,北琴真是穷到家了云云。沈如松挑了个干净地方靠着,抱着肩膀望着落日云霞,说是云霞也不准确,毕竟这个季节云层不厚,要是厚就说明要下雨。
“早点把战斗小组分一下,明后天猎兵就要到了,装备一分基本就是要开拔。”
沈如松叹气道:“能回来几个,就看他们各自造化了。”
“你什么时候还信造化了。”陈潇湘嗤笑道。
“挑刺了你还。”
沈如松举起手,摸着木头炮管,他都快把这门“榴弹炮”给拉踮脚了,没料到陈潇湘也是有趣,三两下从炮盾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到炮管上,那完咯,本就不重的木头炮一下子重心失衡,炮管朝下砸了下去,“咔嚓”一下,炮管给折断了。
三人傻眼了,转念一想木头做了又怎么滴了,但干了坏事还是赶紧开溜。
下山时,赵海强忽然感慨道:“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
“噢,你觉得现在很好呗?”沈如松回道。
“你不觉得好吗?远离前线,隔三差五还有人伺候,在延齐哪有这个待遇。”
“那你打报告申请留北琴得了。”
说话间,沈如松望到远处土路上似是亮起了车队灯光,他眯眼说道:“呦,猎兵今晚就到了?”
“一个连,就四五辆车?”
“这几天也没看步兵坐车来啊?”
“可能送补给的?管它,多来点人又没坏处?”
沈如松并没多在乎这几辆车,自然,整个北琴基地也不在乎来的是谁。毕竟他们只是按照命令要求准备随时开拔,越过珲江,向幽深的同安岭进发,惩罚敢于挑衅复兴军威严的匪军暴民。
但这对于坐在颠簸不已的卡车上的顾红蝶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紧紧抱着怀中的文件箱,垂下的帽檐遮住了她的面容,绯红的云霞下,是满目疮痍的世界,而她,要进入另一个不能用疮痍形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