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盔鼠巢

“他的血要流干了!”

“有谁知道他的血型!”

医护兵呼喊的声音几近于嘶嚎,他攥着沈如松的手,里面的脉搏跳动微弱,快要感受不到,这无关乎战友情谊,无关乎战斗和使命,这是一个同胞的生命,在同一面旗帜下,穿同一身军服的四海兄弟。

人们沉默着,链缆机械平台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嗤啦”声。无计可施,无计可施。

“B……B型。”终于有人微弱地说了。

醒过来的杨天挣扎着爬过半个平台,一只手伸出人们的靴边,扒开,然后努力大声道:“B型!班长是B血!”

“紧急输血!”医护兵喊道,他翻找出了包里的虹吸导管,针头一端刺到沈如松的左手静脉。“B型血的,过来!”

这时候没得管什么亚型不亚型,B1B2B3血,排斥不排斥,如果没有新血输入,那么沈如松没有一丝机会活下去,于是,所有是B型血的甲子士兵们都守在了医护兵身边。

针头另一端扎到了将军的手臂里,鲜红的血液开始逆向灌注,从一具苍老的躯体里输送到一个年轻的生命里。

将军就这样坐在肮脏的地板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沈如松惨败的脸颊,他的女儿陪伴在身边,忍不住劝道:“父亲,够了,够了。”

“不够。”

将军制止了医护兵拔针头的举动,低声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谭建奎,快要去见祖宗的人了,末了救了一个无辜的小伙子,也许死后能少受点罪。”

联盟是无神论之国,从三千年前,这个国度就不信神灵,只寄愿能带来美好前景的图腾,便是龙山白龙,也只是立了祭祀,每逢历法年景轮替再去祭拜告慰而已。这片国土,人人只信仰信赖民族的先辈,所以贵为将军,知道人死之后再无他途,也期盼着冥冥之中,他这一生,能得到先辈英灵的一丝谅解。

不管为什么目的作恶,恶终究是恶,因果报应与否谁也不知道,无非是心安而已。

足足输了四百毫升血,将军的女儿强行拔了针头,搀扶着谭建奎站起,此时,地表的阳光洒照他们头顶,人们仰头望去,尘世间,在此刻竟是如此美好。

所有B型血的士兵都往沈如松的血管里输了起码两百毫升的血液,这样的紧急输血的副作用很大,医护兵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醒过来,但沈如松脸上微微泛出的一丝红润终究给予人一丝希望。

升降台到了尽头,日光黯淡,暴雪纷扬,“甲子”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抬起伤员,扛起实验箱,踏着蓬松如沙的灰雪一步步远离千山。

远处,辉亮的灯火在朝着他们飞来。

……

地下,联盟第071号防护工程“千山”,5区

焰流炽热,烧融开鼍妖坚硬皮甲,机甲摁着对手的头颅,手肘推进器得到强大输能,把鼍妖脑袋砸向岩壁。

但被砸进去只是一只脑袋,另外一只长有虬结犄角的纺锤形头颅砸将过来,碰撞间完全不是皮肉对金属的软趴趴感,而是真正的金铁对金铁。

铁驭当即做出回应,左手始终摁着鼍妖的左首,右手弃剑不用,核心发力点扣到了鼍妖右首,抵挡着毒牙突刺。

“山文甲”的永动引擎出力仍处在巅峰发力,但焰流的颜色在渐渐黯淡,金橘色代表着出力过载,此刻肉眼可见地衰减到金红色,温度的流逝代表着引擎约束场达到承受上限了,控制程序在压低功率。

铁驭手边有一个安在保护罩内的红圈按钮,放眼仪器精密众多的驾驶舱,没有任何一个按键是像这个按钮一样,需要揭开盖子再操作,毕竟铁驭是一个凡人,人的手速是有限的,在越短的时间发出越多的指令,机甲能完成的动作就越多,威力就越大。

这是一级按钮,按下它,铁驭将解除唯一一道他无法越过的程序。

散热甲片关闭,进气道逆向停止,机甲的手臂扭矩增大,冷却剂释放,但鼍妖是远胜湖妖的存在,它并不畏惧液氮,行动微微凝滞而已。

但这一瞬间的凝滞就够了!

挥剑,劈斩!斩妖!

铁驭连续动作,在三秒之内,他做出倒悬、闪身、回击、欺骗、崩拳等动作,困在舱膜里依然打出了行云流水的进击动作。机甲跟随行动,攥紧鼍妖左首,揪到了焰流停止前的余火余温前炙烤。

战机稍纵即逝,鼍妖同样抓住了机甲有意漏出的空挡,右首挣脱了机甲镇压,从下到上顶开了机甲的侧肋甲胄。

“警告!总完整度下降!”

铁驭无视了警告,也无视了自己的痛苦,神经元控制系统导致他与机甲共呼吸共痛苦,鼍妖撞击着侧肋,相当一柄尖刀反复刺戳着铁驭的侧肋。这是鼍妖的撞击,不是一头野猪。

比拼意志便是!

鼍妖的左首在正向喷出的焰流里疯狂扭动,此刻,天蓝色的焰流层层剥离了鼍妖头颅皮甲,融消了铁鳞和骨突,流淌着毒液的牙齿化作焦炭,暗金色的眼瞳灼成浆水,直到苍白的骨骼。

持续十五秒的正向焰流废了鼍妖左首,狂怒的鼍妖顶开了机甲,强有力的尾鞭骤然打翻了此前屹立不倒的机甲,但它并未追击,而是缩回了溶洞的石笋台上。

中首被斩、左首烧毁,只剩下一个头颅的鼍妖凄厉地鸣叫着,它像是在悲呼,从诞生起,它困在人精心打造的监牢里,忍受着不绝如缕的伤痛,本能驱使着它诞出了后代,然后在眼前生生夺走。

灰水飞溅,星辰不再,祖母绿和月白石都碎成了渣子,踩在机甲脚下。负伤的铁甲捂着肋间浇融出的电解液,恍如鲜血般涓滴而出。

大剑掉进了蓄水库,为潜入这里,机甲舍弃了陆战装备,仅靠引擎发力和冷兵器,这本就是一趟难说圆满的任务。但生于联盟,职责所在,又岂有半分可说的?!

铁驭脸上毫无表情,毫无波澜,铁青色的脸庞上只有坚毅,他封闭了机甲损伤处,朝着水工隧道打出信号弹。

天蓝色焰流灼穿了灰水,在水底生生制造出一个干燥空地,这是2000摄氏度的焰流,永动引擎基本工作到了极致,失去完整度,机甲不可抑止地颤动着。

机甲站起,它是沉默的,永远是沉默的,没有咆哮没有嘶喊,机甲只是朝着敌人继续进攻。

唯死方休罢了。

正向焰流的持续时间变成倒计时,铁驭抿紧嘴唇,操纵机甲猛然硬碰硬!

出力之高,机甲在水中撞得鼍妖倒飞,这时,攻守再度逆转!机甲持先!

攥着鼍妖尾鞭,机甲双手捏地这头畜牲痛鸣出声,然后拽着尾鞭原地旋转,一圈一圈,将灰水绕做一团漩涡,掷出!

借着鼍妖甩飞的时机,机甲扑向了水工隧道,但他不是上浮,而是继续下潜,比逆向焰流功率更甚的正向焰流极大增强了机甲的机动性,短短数十秒,机甲便潜到工业蓄水库的最底部,在合金大剑触底前捞回了它。

横剑于胸,回斩!!

铿锵金铁交错,锐鸣与嘶叫,一截尾鞭落下,其上十个凹陷下去的钢铁指印。

激起了凶性血性,鼍妖纵然失去一条尾鞭,然而这头生态位居于黑暗种之首的生物自然有着再生能力,尤其是当后代被夺,希望全失时,鼍妖又怎么会吝惜力量。

髓血熊熊燃烧着,这头通体漆黑、半分像鳄半分如蛟的怪物竟然变做赤红全色,皮肤之下渗出黑红至极的血液。

尾鞭伤口处止血,生出白膜,血肉翻覆叠去,倏忽化作了一条无骨的尾巴,就连左首、中首也在重生,长出了没有骨骼支撑的头颅,而尚算完好的左首简直完好无损了一般。.

人类单薄的躯体几乎没有变过,从三千万年前人类先祖原上猿诞生,到三百万前的古猿,三万年的智人,一杆木矛就能致命破坏蛋白质结构,一柄铁剑就能把四肢大卸八块,一颗子弹能打穿五六个成人。

但不妨碍人类成为地球的统治者,在两万年内,人类取得比上一个地球霸主:恐龙更牢固更伟大的成就,再过两百年,就算是再来一颗彗星,人类也不至于引颈就戮,哀哀等死。

这没有什么秘诀,人类的兽性会导致残暴厮杀,但唯一的人性,又能令人类脱离本能欲望,无条件信任同类乃至异类,愿意用自身的消亡,换取整个族群的发展。

铁驭这时并没有想起联盟的历史,没有想起百余年前,核弹落下,有多少人选择牺牲,保家卫国。

他甚至没有想起自己那个小小的家庭。

机甲的震颤到了危险值,在恢复了全盛的鼍妖面前,人类至高兵器的颓势显露无疑,大剑的挥动只够掩护自身关键部位不被击中,无论是焰流或是劈斩,都不足以重伤鼍妖。

一手撑住鼍妖利齿密布的上下颚,铁驭终于把手伸向了一级按钮。

拨开护罩,按下红钮。

震颤结束了,机甲的焰流升至纯蓝色。

那是天空的颜色,那是人类每次仰首都能望见的天空。

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