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机于云层之上平稳行驶,星点灯光的昏暗客舱内,黎樗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层叠的报告报表。
威廉不着痕迹地看他老板剑眉微蹙划动触控板,悄悄叹了口气。
老板回国的决定太突然,来不及申请国际航线,只能乘英航这逼仄出名的头等舱了。
就这样还在宵衣旰食,也难怪黎家才从老爷子那交到他手里不出五年,就已经全部产业归入正轨、跟中央联系愈发紧密、商业版图遍布世界了。
黎老爷子曾是有亚洲首富之称的风云人物,临了却不管他那些情人的子女们许了港媒多少好处营销得天上有地下无,执意将偌大家业留给了名不见经传得全网找不见一张正脸照的长房长孙——甚至连名字都鲜有人认得的,黎樗。
威廉一直是他的秘书。他看着老板这些年一步都不肯松懈地经营产业,彷佛全部生命都为事业而活。
直到那个女孩出现,老板才不一样了。
老板从未注视任何陌生女性超过十秒,她是例外。
老板从未允许任何人搭讪还开口答话,她是例外。
老板从未乘车离场时目光流连于来处,那天,真的很例外。
于是他将那女孩的详细资料递上老板桌案,却不料引来了空前的雷霆之怒。
百兽之王向来沉静睥睨的眼嚯地燃起怒火,将他骤然攫住狠狠灼烧,那可是夺权混战中唯一胜者黎家主,掌握寰宇集团乃至全港经济命脉的男人。
威廉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天,他真的以为自己会被原地开除。
谁知到最后,老板只沉沉一句,“没有下次。”
连那摞资料也没有扔给他,甚至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不过直至今日,威廉仍心有余悸。
也不知那导火之索——名叫贝依的女孩,如今在做什么呢?
被威廉好心挂念的贝依,此刻刚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一张俏生生小脸皱成包子,她用力甩了甩脑袋,却怎么也挥不去梦里那诡异的画面。
导演举着喇叭:“这条吻戏一定要吻出氛围感啊,贝依,你看裴璋的眼神要深情一些。”
PD、制片人、辰星娱乐的经纪团队,一群人围在一起瞪大了眼睛观看她和裴璋拍吻戏。
贝依抬头看裴璋的脸,只一瞬便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却不想被冰冷的手指捏住了下巴。
“不想看我,那你……想看谁呢?”
寒意爬上脊背,那双望不见底的桃花眼越来越近。
她的母亲姜澜女士此时飞奔过来,高声喊着:“不能亲!”
“裴璋他家里太普通了,再优秀将来也顶多是个高级打工仔!贝依你可不能看上他,我养你是让你嫁资本的!”
头顶冰冷一片,背后炙火如山,终于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天籁将她救出冰火两重天。
“你们在做什么?”
如远方古寺的钟声,如天神降世的咒语,将一切定格在这一刻。
贝依“啪叽”一拍额头,怎么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呢?
她都没来得及转头见他一面,亏大发了!
“咚咚”敲门声响,“贝贝起床啦,今天要补拍你和裴璋的镜头别忘了!”
“……知道了,PD姐姐。”贝依有气无力。
她昨晚昏头答应了制作组的一个提议,直接导致了噩梦的发生。
——她要和裴璋炒CP了。
“金融风投毕竟都是有专业壁垒的,贝依你再漂亮再优秀也不可能像明星那样真的吸到十万百万的死忠粉。可CP这东西是大众向娱乐化的呀!”制片人苦口婆心。
“只要你们的CP超话保持在榜首,你知道这会给节目带来多大的流量吗?贝依你不想被更多人看见吗?流量大了,商家找上门来,你会上很多的广告,吸引更多人喜欢你,这是良性循环……”
流量、明星、广告,光环显而易见,贝依也恍惚了一瞬。
无法否认至少有一刻的心动,她只是实在想被他看见。
手机不合时宜地接连震动,是姜女士的消息轰炸。
全部是长度满格的语音留言,贝依手指一顿,轻点“转文字”。
“我才下班看到,你跟那个裴什么的小子怎么回事?你才认识几个瓜几个枣啊?还仰望,一个穷学生有什么值得你仰望的?”
“你以为我没查过吗?那裴璋还是个单亲家庭,他妈工作普通得很,他连出国读研都是靠的奖学金,再优秀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给人打一辈子工?”
“你好不容易出点成绩了,今天我们董事长还来问我呢。往后看得上你的好人家多的是,妈妈会帮你仔细挑,你那些没用的心思趁早都给我收了。”
……
贝依面无表情扣过手机,不愿再多看一眼。
谁知直接误触了播放,于是制片人的循循善诱被一道挑高的女声打断——
“总之你跟那个裴璋,绝对不行!”
一室安静。
贝依深吸一口气,僵硬地提起嘴角。
“我同意您的提议了。”
尚未深绿的青葱草地,晨起时盈满了雨水浸湿泥土的气息。
因着晚上的舞会要重新整装,上午的生活镜头拍摄并未做繁复造型。
贝依穿了一条纯白色棉纱九分花苞袖连衣裙,质感柔顺温婉,阳光下墨茶色的长发自然微曲又松松挽着,随性慵懒,清纯无两。
灯光摄像逐步就位,策划戴着眼镜执剧本,连导演也熟练地举起喇叭,场景熟悉得让人心口突突直跳,贝依脱口而出——
“我不拍吻戏!”
所有人动作一顿,抬头望她,连裴璋也身形一滞。
贝依话音刚落,就尴尬得直咬舌头。
果然睡眠质量下降会令人变蠢!
“哈哈,不会,”导演干笑两声,“我们出一点朦胧的感觉就好。”
贝依强作淡然地点了点头,却不知裴璋幽幽盯了她嫣红的耳尖良久。
“今天我们没有直播镜头,二位随时调整状态哈,散步聊天都随意,放松点就行——
对,看对方,笑一笑,哎很好……”
御景庄园正门敞开,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缓缓驶入,奔着深处楼王而去。
车内男人一双凤眸缓缓睁开,视线定格在远处草坪。
女孩巧笑倩兮,娇靥如花,却是朝着身旁的……
“停车。”
微哑的嗓音,吐字却不容置疑。
威廉下来给老板开车门时依然疑惑,“您不回家歇下吗?最前面这栋不是已经借给节目……!”
他看清了前方草坪白裙女孩的脸,立马咽下了所有话。
裴璋刚摘了朵玉兰花,想要别上贝依发间。
贝依神情紧绷地看着他的手指,愈来愈近。
忽然有身影从别墅中飞奔而出,越过他们去,好像是总制片人。
贝依下意识想转头看,却被裴璋一根手指轻轻托起下颌,定住。
……果然冰冷。
她刚张了张口,却有一道声音自远处先来——
“你们在做什么?”
幽沉的、酥人的、她朝思暮想的声线。
——恍如梦境。
贝依浑身一震,猛地转身。
那人仍是一袭黑色,身着英挺端肃大衣、脚踏Bespoke英伦皮鞋,朝阳旭日金曜之中,向她缓步走来。
一如两年之前。
剑眉星目,薄唇紧抿,颌线锋厉,深色的瞳仁里却眸色冷沉,似有不悦,甚至隐怒。
贝依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她不会又惹到他了吧!
两年前的惨痛回忆又来攻击她。
“让我们欢迎寰宇集团董事长,为湾区建设作出卓越贡献的杰出企业家,黎樗先生,上台致辞!”
黎……初?
原来那个字这样读。
……真好听!
贝依抿出小梨涡,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细细回味。
十八十九岁之际的无知和鲁莽,总会令人回忆起来就恨不能穿越回去拎砖头拍晕当时的自己。
比如贝依那时便等在黎樗离场的通道上,初生牛犊一般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并未留意他身周众人瞬间绷紧的防备之态,兀自跑近前去,仰视他深邃的眼眸。
那双眼给她的感觉,像山,庄严莫测,又像海,沉静雍容。
——好像大家长在注视一个玩闹的孩童。
贝依嘟了嘟嘴,娇声发问,“黎先生,我可不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呀?您名字的‘樗’字我好像没见过,是什么意思呢?”
贝依话音刚落,却见离黎樗最近的男人忽然面露厉色,吓了她一跳。
再看黎樗,他眼眸微垂,眉尖压低,久久未语,却或许因咬了牙关,下颌线愈发锋利,喉结下滚。
贝依紧张地干咽了咽口水,就在她快绷不住道歉逃离的时候,男人开口了。
声音似经年的檀香珠串,幽沉悦人耳,却厚重如千钧。
“无用之材。”
……啊?
贝依愣住,顿时也有点委屈。
她好像是突兀地冒犯到他了,那也不至于骂人吧?
一行人早陆续从她身边走过,贝依忽然回过神来,朝黎樗的背影喊:
“我会努力的,黎先生!我才不会一直无用!”
那男人的步履似有一刹那的迟滞,却终没有回头,很快便消失在拐角。
直到贝依回宿舍忍不住打开搜索引擎,看到硕大的文字释义:
“樗:无用之材。”
贝依抬眼望天,默默连发几条动态。
【今天也是社死的一天呢![流泪猫猫头.jpg]】
【请问crush的第一天就把人得罪得死死的怎么破?】
【直觉这个字的背后有个不太愉快的故事,我做了一件好坏的蠢事(哭晕)】
【好想当面向他道歉,希望他记得我,又希望他不要记得我……】
手心不知不觉已沁出了薄汗,贝依心跳如擂鼓地看着他走近。
她今日搭的是H牌草编平底鞋,165的身高面对黎樗至少185往上的海拔和宽广肩背加上未经收敛的气场,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贝依脑筋飞速运转,他刚刚问,他们在做什么。
所以他们在做什么?在炒CP。。。
他斥巨资办节目,给自己公司选出来的预备员工,在公费卿卿我我?
贝依倒吸一口凉气,嘴角终于提不住了,笑容逐渐小苦瓜。
如果惹怒他也是一种本事,那她一定是天赋型选手,破坏力SSS级。
制片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过来,碎碎解释着,“一直等在这儿盼着您来,却没想到您到得这样早,我们实在是有失远迎……”
说着招呼贝依二人,“这位是LE的黎董事长,快来问好!”
“黎董您好……”裴璋率先出声,却冷不防黎樗突然掀眸望他。
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百兽之王忽然起身,眸中厉色震慑得他立时收声。
直到黎樗敛眸,神色冷淡地重新看向贝依,她才慢吞吞道,“黎先生……好~”
不知为何,她只想叫他黎先生,而不是同其他人一样地称黎董。
黎樗神情微不可察地缓下些许,只薄唇微启,沉冽吐出两个字:
“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