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入伏第一天,乃洗晒节。
所谓洗晒,即是晒物与洗浴。
伏天闷热,雨季潮湿,万物易霉腐。若是入伏这一天,恰逢晴天,便要将易潮之物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以防虫蛀鼠咬。同时,亦要进行沐浴洁身,信佛者尤其要以洁净之躯去焚香拜佛以示虔诚。
在十七岁这一年的六月初六,洗晒节,皇甫璎亦做了两件事情。
晒书与洗浴。
确切地说,是去看人晒书,和……看人洗浴。
第一件,看人晒书。
季太傅是个爱书之人,家中藏书可比于皇家。这六月六,太傅大人自然要将他那些宝贝孤本密籍,翻出来晾晒。于是,这一日,便告了假,不讲学,回家亲手晒书去。也苦口婆心地教导女帝,说那天一阁的书,也请陛下亲手去晒一晒吧,以示爱惜,为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
天一阁是皇家藏书楼,自然有专门的官员和寺人在管理。这六月六的暴晒,也是有许多的人手,许多的仪礼。衣冠整洁,焚香秉烛,磕头祭圣人,再把楼里的书,分批分目的,搬到那御苑池边的朝阳露台上,浴日晾晒。
女皇陛下亲自来,也就书楼下站一站,露台边走一走,随耳听一听阁中学士的禀说,举目看一看众人有条无紊的忙碌,再象征性地晒两本书。
了事,收工。
然后,她存了个小心思,捡了两本书,带走了。
那是两本帝王起居注,一本是高祖爷的,一本是她父皇的。
说是思念祖父和父亲,且也想要研习一下高祖和先皇的光辉德行与日常律己,以之为镜。
便把那管书的学士,说得一愣一愣的,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点头称着是,双手捧给她。
然后,女皇便拎着那两本起居注,去操心那一日的第二件大事,看人洗浴。
天子寝宫朱华殿一侧,有一方偏殿,内筑三丈见方的龙池,白玉铺地,金龙注水,为天子浴堂,称碧泉殿,乃先帝时期修筑。
先皇喜欢在碧泉池与宠妃嬉戏,故而曾是常年热水盈池。但在女帝即位期间,摄政王却以奢侈为由,关闭了那浴堂。说是那小女帝,巴掌大点儿的小女娃儿,日日洗那么大的池子做什么,浪费不说,还容易溺着。
于是,皇甫璎做了七年天子,就用一只抠抠搜搜的小浴桶,泡了七年澡。
今年这六月六,洗晒节。皇宫与民间,都要行这沐浴净身,驱病消灾的仪式,她便求着摄政王,能否开碧泉殿。
她苦了一张脸,说瞧她都这么大了,马上就要亲政,马上就要有皇夫,却连个像样的澡池子,都没有……
那人听罢,脸色不是特别好看,但垂眸想了想,竟也点点头,答应了。哂笑她一句女大不由人。那笑,有些苦意。
女皇心头另有弯曲,就没有太留心,只管高高兴兴地,叫红衣使人打理去。且还婆婆妈妈地叮嘱,一定要将那经年蒙尘起垢的白玉池底和金身龙头打磨干净,第一池浴汤,也一定要有香花和草药。
待到这正日,她拎着两本从天一阁顺来的起居注,回朱华殿用了些午膳,又小憩了一会儿,便晃悠悠来碧泉殿巡视和验收时,白玉池台已是光洁映人,金身龙头也是灿灿发亮,满满一池清水,烧得不冷不烫,些许草药与香花,不浓不淡。
微微水雾中,就有一种诱惑人下水去泡一泡的感觉。
尤其是那夏日午后,外头烈日炎炎,这敞阔浴殿,背阴,通风,一汪隐隐花香的池水,看起来就很清凉。
皇甫璎行到那池边,蹲下,伸手试了试那温凉的水温,顺便撩起一串水花,看药草与花瓣在水中飘摇,又啧啧称叹,叹她父皇的豪奢。
红衣以为她是要立即解衣,下去泡一泡,急忙让宫女们捧了浴衣、皂豆、桂油、茶水等物事,进殿来,顺溜一排等候了。
女皇陛下却把那两本一直不离手的起居注扔到红衣手里,叫她拿好了,又抬手一挥,叫那群服侍的宫女,站着别动,就那么候着,然后,自己却转身出碧泉殿,上勤政殿去了。
她得先去把某人拉过来,下水才是。
万事俱备,只欠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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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小书房。
午后时分,摄政王有时候也要小憩一下。因着有时候,上午有朝会,或是小议,跟朝臣们扯皮,也是极耗神的事情,尤其是他这种代行天子权柄的分寸。
女皇打着手势,叫门口的侍卫和寺人莫出声叫唤,自己便轻轻慢慢地推开了一道殿门小缝,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一步一步,印着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书殿深处,斜伸了脖子就看见,那将就打横在坐席上小憩的人。
“九皇叔……”她还是在隔了有丈远的距离就站定,先出声轻唤。盖因有过一回被掐到差点断气的教训。
“嗯……”那地席上之人,朝外的侧卧睡姿未动,闭着的双目未睁,只在鼻子里哼声应她,像是绵绵不想醒。
“您继续,不用起来……”女皇就乐得偷笑,急忙将他安抚住,轻脚猫儿似的,绕过书案去,于他身侧跪下来。
那男子闭目的容颜,眉如远山,鼻如悬胆,长睫遮住深眸寒光,薄唇掩住口中锋芒,格外的沉静而温柔,且还有些许淡淡的倦容,看得她心头发软。
既有秀拳砸在棉花枕头上那种软,又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心头乱蹦跶,女皇直想做点什么,趁他将醒未醒之时,或者说,是在他明知她来,却也纵容她的靠近之时。
亲吻吗?倒是个好机会,心头也痒痒,可自从那日他将她拖到书架深处,囫囵亲到浑身潮起浪涌之后,她就有些吓了。至今仍有余悸。
抬眸打眼环视一圈,便扭身,拿过那案上的朱笔,蘸一抹朱砂,往男子额上比来,正中眉心,下笔一点一顿。
再退远些,偏头侧目地端详了,看得简直心花怒放。
眉目本如画,御笔点朱砂。眉心一点朱,公子世无双。
“做什么呢?”那人倒是好脾气,眯睁凤眼来看她,慢慢地抬手,要去摸她在额上的点顿。
“莫擦,莫擦,好看……”少女急忙去拉他的手。
死死拉住了,又贼笑贼笑地,补了一句:“好看得要命!”
那痴痴的谄媚笑颜,竟把男子给哄住。
他真还不去摸那额上冰凉了,就那么顶着一点朱,坐起身来,调整坐姿,笔直了腰背,便抬手去取案上折子来翻。
勤劳的摄政王。
女帝跪缩在一旁,看得有些眼直。
那薄锦夏衣,宽袖紧腰,扎出一身挺拔松姿,衬托一张俊秀侧颜,这会儿,眉间又顶了一点艳丽朱砂,简直不似人间凡夫俗子,清隽容止,倒像是个出尘的上仙,可那眉梢眼角,又染些妖界魔君的邪魅。
女帝心头软糊成一团,娇娇地,膝行两步,蹭他身边跪坐了,管不住自己那毛手毛脚,抬手就往那微敞宽领中的肩颈上去摸,并抢在男子捉住她的手之前,将手上摸到的汗珠伸给他看:
“九叔,您瞧,您身上都是汗。……碧泉殿的香汤都放好了,要不您去洗一洗,清爽些?”
夏日炎热,这陈年殿室里,堆陈甚多,不怎么通风透气。即便放置了好几处从地窖搬来的冰块,那火气大的人,也容易出汗。
“那是陛下的浴池,本王不去……”
竟还嫌弃了?
女皇撇嘴,嘟囔着:
“朕又不介意……”
她当然不介意!他天天去洗,她都不介意,甚至,他要跟她一起洗,也可以的。
“本王介意……”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文书,回她。
这两句话把天聊死的本事,太了不起了。
少女默了默,消受了一下气馁的心情,又重振旗鼓,从新再来:
“今日是六月六,您不洗浴吗?”
一边看似随意轻松地问,一边顺手将她刚才玩过的朱笔,放入案上那只茶海中,洗洗荡荡。
言下之意,六月初六,万物都要洗涤,连御案上的一支笔,她亦帮它洗个大澡。
“晚上回王府再洗!”摄政王还是要应她。
“是让您的宠姬帮着洗吗?”皇甫璎牙尖地问,有种说不得酸。
茶海中,本是放了冰块,清澈的透,透心的凉,此时冰块已融化得所剩无几,朱砂入水,如风烟般迅速晕化开来,再被少女几个狠狠搅荡,一汪冰洁清水,就变成一缸热烈红海。
“……”男子抬眸,白了她一眼,少息,还是与她解释,“本王自己洗!”
“那上次端午,我送给皇叔的长命缕,要记得在今夜洗浴后,剪下来哦……”
少女面色又转了睛,操心地碎碎念着。
说罢,又直直地盯着那男子,直到他抬手撩袖,递腕给她看了那根系得尚好的朱索,又冲她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她的话,她才作罢。
女皇亦就将那只在茶海中搅荡许久的朱笔,提起来看,那笔尖上砂渍,已被涤荡得干干净净,显出狼毫本色。
摄政王接过笔,看着她搅弄出的那缸红海,有些皱眉。
案头物件,也能让她玩出这种花样!
“这水污了,我端出去倒掉吧。”女皇赶紧端起那茶海,起身去倒。一副赶紧认罪,将功补过的乖巧模样。
双手捧着那有些分量的青瓷钵,一边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那茶海,就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从男子头侧,招摇而过。
然后,一个不慎倾泻,满满一缸化了朱砂的冰水,就从他微敞的后领处,泼进后背。
当真是透心的凉,浑身的彩。
失手的少女,欠欠地,端着个倒空的青瓷钵,怯怯地,将他看着。
摄政王慢慢侧身,慢慢地抬眸,亦将她凝看。
直想将这笨得心慌的坏丫头,剥了来打屁股。
“朕……朕不是故意的……”少女嚅嗫着,一脸无辜。
她不是故意的,才怪。
不泼他一身的朱砂冰水,如何拉他跳进碧泉殿的香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