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女皇下东山,再行十来里路的官道,于东华门入皇城。
入城已近黄昏。
进了东市,在一僻静拐角处,便叫停了銮车仪仗。
皇甫璎跳下车来,说她要去东市上买点东西,等下还要去一趟燕王府,且还让銮车仪仗先行回宫去。
卓云急得满头是汗,心头大叫使不得。放女皇陛下一个人去那繁华市集上溜达,那简直就是把他自己的脑袋取下来拎在腰上玩儿!
便想着该要如何阻拦一番。
哪知今日那少女皇帝兴致太高,似笑非笑地冲他扔了一句,要么跟着,要么就滚。
然后就两步绕出街角,一头扎进那车水马龙的集市中去了。
卓云拗不过,只得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红衣也赶紧跟着。
进了市集,见她在琳琅店铺,行商坐贾之间悠悠游走,摇摇晃晃的,东张西望。
也不见入得哪家店铺,或是在哪个货郎担前停留。
问她想买什么东西,她也不说,问要不要帮她去买,她也不下差使。
只管东瞅瞅,西瞧瞧。无惧时光如沙流逝,夕阳散尽余晖,也不急着归家那种。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东市里,渐渐换作璀璨华灯。
女皇陛下还没有找到她要买的东西。
卓云和红衣心头急,可也没有办法。只得暗自庆幸,女皇今日穿得还算……朴素,打眼望去,就像个贪玩儿的贵家小姐。
这东市繁华地,茶馆酒肆,绣庄香坊,鳞次栉比,又无宵禁,是故这四月里的天气,华灯初上之际,那些锦衣香扇,出来溜达的贵家小姐,倒是满目皆是。
一个满目皆是的感叹,乍一晃眼,再定睛去寻时,便不见了女皇。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真的,把女皇陛下给……跟丢了。
红衣吓得腿软。卓云也是满脸的急汗,羞愧不堪啊,想他在燕王麾下时,曾还是斥候出身,如今竟然会把人给跟丢了?且还是那个他拿一百条命都赔不起的女皇。
两人又赶紧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头苍蝇似的,寻了一番,无数个蓦然回首,也只见着灯火阑珊,空无人影。
只得往乌衣坊里,燕王府去。
径直入深园书房,摄政王面前跪了,硬着头皮说事,请罪。
摄政王听罢,倒也不急,凝神想了想,问到:
“说是买了东西,还要往府上来吗?”
卓云和红衣赶紧点头如蒜。
“那就等着吧。”
摄政王那日也是好脾气,竟没有论责罚,也不出动青龙卫去找人,只是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卓云和红衣退出书房,心头却更急了。
他们比不得摄政王。燕王殿下是个大军压阵前都不急的人,这点小事情,自然也扛得住,看起来也不急,还继续在那书房中,慢悠悠地理他的事情。
可他们不一样啊,位低,命薄,就觉得事大,责重。渐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那书房边上,站得站不安稳,后来又索性直接退到王府大门口,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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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好,卓云和红衣在燕王府那朱漆大门口,石狮子旁,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皇甫璎就来了。
见她怀中捧着个油纸包,应是某样吃食,却像捧个稀罕宝贝似的,活脱脱一个从集市上溜达回来的贵家小姐。且还散了一头齐腰的长发,像是把发簪子都给玩儿掉了。
于那巷中走出,还回头张望一阵,与他们两个一照面,就劈头盖脸一阵嗔骂:
“那永乐巷的夜路,走得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你们两个倒是心大,也不把朕跟紧些,朕一个转头,就找不着人了……还有,害得朕想买点东西,都拿不出钱来,结果把头上的玉簪子都给抵出去了。”
卓云和红衣只有听着的份儿,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就好……
不愿辩解,不敢辩解,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红衣激动得软了腿,矮身下去,抱着那少年女皇的裙面,嘤嘤地哭。
这辈子都不愿意放开的那种。
卓云也是满脸的涌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陛下以后……以后……”
也不知他想说个啥。
皇甫璎大致也看得懂两人的关切心情,将手一挥,和气地安慰:
“好了,好了,这不是好手好脚的回来了吗?这京城里,朕自小就偷着出来玩,熟得很,丢不了,也死不了……”
边说着,边扯了被红衣抱住的衣裙,抬脚上阶,进燕王府去。
门边的护卫们早已打开大门,默默地恭迎。
临到门槛处,少年女皇又退了出来,转头问那已经跟上来的两人:
“摄政王……他知道你们将朕弄丢的事情吗?”
卓云和红衣点点头。
“那他……”少女突然眼神晶亮,偏头问得神秘:“有没有着急之类?”
“……”红衣点头,卓云摇头。
“……”皇甫璎嗔目,表示一脸的看不懂。
“……”红衣又赶紧摇头,卓云却又赶紧点头。
“呵……”女皇陛下不计较了,抱着油纸包进王府,也不让通传,就那么直直地,往深园书房去,跟进自家府上一般。
可谁也拿她没辙。
待到入得后面园子,书房门边立了,却不进去。
且还挥手,把边上一群跟着的,候着的,闲杂人等,一律给清场,退远些去。剩了她一个人,猫手猫脚地,静静站在那门边,听里面的动静。
听着听着,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书房里头,灯火通亮,人影绰绰,有说有笑,哼哼唧唧的。
“王爷,可是这里?”
“嗯……”
“是要轻些,还是重些?”
“按你的力道就好……”
“嗯,若是轻重不合适,王爷就说……”
“今日之内,记得把避子汤喝了……”
“记得的,下午就喝了……”
“……”
“王爷……”
“嗯?”
“奴家还是想,给爷生个孩儿……”
“再说吧……”
四月的天气,温润的夜风,水漾花影的园子深处,深幽雅致的静室,虚掩的房门里,一双绵绵缠缠的对话。
皇甫璎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忍住了飞起一脚,踹开房门的冲动。
她觉得,心头酸酸的,涨涨的,难受得要命,却又恹恹的,闷闷的,不怎么提得起上次那种拔剑斩人的锐气。
遂慢慢地抬手,轻轻地扣门。
“何事?”摄政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凉。
“皇叔……”少女扬声,强提了一口朗朗之气。
少倾,便见着鱼娘碎步退了出来,低眉顺目,毕恭毕敬地,朝她一礼。
女皇唇角微挂,双目虚空,没理她,也没惹她。
那种藤萝一般攀缠在男人身上求活的女人,皇甫璎突然觉得,与她计较,好拉低自己的身价。
便转头,去看书房中的人。
房门大开,那书案后面,宽椅上散坐着的人,还在敛衣,系带。
“朕……是不是打扰到皇叔了?”
门边少女,抱着那油纸包,一步跨进房中,披散着一头乌黑头发,有些乱蓬蓬的,额角还有些蓬松茸发,衬得面如珠玉,饱满而光泽。
却又隐着一种怯怯的恼意,我见犹怜。
皇甫熠于坐中起身,绕出书案来,轻笑一声,不答她话,偏又问她:
“陛下怎的想起今日要回来了?”
“无崖子大师许了的,说朕可以下山……”皇甫璎赶紧抬出无崖子来挡。
那人却仍是脸色一沉,终是找了个事儿来教训:“那为何不径直回宫去,跑到那集市上瞎逛什么?身为天子,不知自重……”
大概就是想说外面坏人多,没事乱跑干什么?
皇甫熠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气闷得出不过起来。
她又想起刚才在门口问得红衣和卓云的,他明知道她一个人在市集里,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且还在这书房里,跟他宠姬你侬我侬的,讨论那燕好后避子和要不要生孩子的事情!
她的心窍里,才体悟到的一腔悸动与欢喜,就这样被那冷冷凉凉的脸色,和几句不问理由的教训,给堵得,变成了酸胀痛意。
痴痴几步行上前,把怀中油纸包往书案上一搁,可怜巴巴地说了:
“我……到市集上去,不是贪玩,而是去找这个……糖糕了。小时候,高祖爷偷偷带我出宫,去买过一回,时间太久了,大概那个时候皇叔都去了北疆,反正,我有些记不得地方,所以找了很久……还好,那个老师傅还在,只是已经打烊了,我就拿了头上碧玉簪,然后守着他,现炸了几个出来……”
集市上转几个时辰,就为找一家儿时买过一回的老店;一根金贵的碧玉簪,换来一包酥皮糖糕。
这得是有多贪吃?
皇甫熠蹙了眉。
少女见状,明白了他的误解,生怕他又要开训,赶紧解释:
“不是我贪吃,这是给皇叔……买的。……我在长生观的时候,梦见高祖爷了,他说,皇叔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个,可是,他怕这起子油腻甜糯的零嘴吃多了,不贪主食,长不好身体,就给禁了……”
她梦见高祖爷给她糖糕吃,且还与她说了这些话。
“高祖爷还说了,那个可怜孩子,被他管得太紧了,自小连个甜食都没吃过几口,且还连个生身父母也不知,生辰八字也不明,他就让我……让我等六月十九,过生辰的时候,记得多煮一碗长寿面,就当是给皇叔……也庆一个生辰……”
说完,竟觉得伤心得不行。
也不知是伤心她自己的委屈,还是觉得高祖爷说的那孩子可怜。
反正,眼泪就那么汪汪地,涌了出来。
一边抬袖,胡乱地去抹,一边转身,迈脚,就往书房外走。
心头还是有些赌气,不想去看她皇叔是何眼神脸色。
也没听见那人开口,说点什么要挽留她的话。
就只得,头也不回地,径直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