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碧玉之年,每月有癸水损耗气血,加之平日饮食,不喜荤腥肉食,导致血虚,稍有刺激,便易晕眩。待微臣开一药方,按方配药,煎服调理……多静养休息,平日饮食,也应多食禽畜之肉,尤其是肝肉……”
皇甫璎躺在床上,听见御医在外头,毕恭毕敬地向着摄政王交代。
她在犒军大礼上晕了,少息醒神后,就说什么也不再睁眼。跟着就被人抱上歩撵,一路送回宫来。正好,把后头的一大堆繁琐礼仪省了。
“红景天三钱,川芎三钱,鸡血藤六钱,人参三钱,党参九钱,太子参九钱,黄芪六钱……”
御医尚在细细的说着方子。你道他为何一边写,还要一边地说?盖因摄政王面前,做什么都打不得马虎。御医写的字,通常都是鬼画符,他怕摄政王看不清啊。
皇甫璎闭着眼睛,却觉得看透了这个趋炎附势的世道,不觉嗤笑,一声接一声,嗤得鼻尖痒痒的,又抬手去揉,揉得鼻头红红的,像个委屈的小孩儿,一个人躲在罗帐中怼天怼地。
半盏茶功夫,外头便没了说话声。
“好了,不用装了。”
温凉的声音突然在帐边响起,一只手掌伸进来,撩起一边罗帐,将她逮了个正着。
皇甫璎一脸尬笑,眯眼看着那人将手中罗纱挂在床柱金钩上,然后,落座于床前锦凳。
像是一道光,照得她有些晃眼。
“是真的,好晕……”她还是努力挣扎着,辩解了一句,才将头转开,朝着床内做晕眩状。
修罗王卸了明光铠甲,换上锦绣常服,却是比那威武大将军,更让她发憷。明明是温润如玉的相貌,却时不时浮一脸皮笑肉不笑,一眼就能戳穿你的犀利与冷凉。
“平日不好好吃饭,尽吃些零嘴,如何不晕?”
可不,一言如剑,将她的罪行揭穿。她觉得一日三餐太荤腥,不想吃,便间歇吃些果子甜食,吃多了零嘴,待到饭点时,更不想吃正餐了,如此便进了个死循环。
至于荤腥肉食吗,自从七岁那年,高祖爷驾崩,八王夺嫡,她被母亲藏在东宫的幽暗地室里,靠一只鸡腿和一罐清水成功地挨过半月,出来以后光荣地成为太子父亲唯一幸存的孩子,高祖爷唯一幸存的皇太孙时,她就再也不想吃了。
一只鸡腿,让她把这辈子的荤腥滋味,已经尝尽。
当然,这种深入骨髓的烙印,她不会与任何人讲。
见着皇甫熠唇角微动,怕是还想就这吃东西的事情好生教训她,皇甫璎赶紧抢着说话:
“太医都说了,要静养,我是不是可以休息一段时日?”
“……”皇甫熠挑起如裁剑眉,大约是有些疑惑,她哪天没在休息?
“不早起!不上学!不背书!不写字!让季师傅他老人家也休息休息?”皇甫璎突然被自己心中的念头所感动,眼眸中迸出灵动光芒,腮面上泛起微微红潮,不觉撑起双手,坐起身来,与床前的冷面男子讲条件。
那种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信马由缰玩一天的日子啊,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皇甫熠冷眼看着她,略略沉吟,却是不为所动,“先把那篇《平边策》拿来看看。”
“朕……”皇甫璎心中咯噔一下,嚅嗫着,打了个马虎眼,“还……还没写完。”
她不是还没写完,而是根本就忘了写。修罗王年初南下平乱,临走时,随口给她布置了一个功课,说是让她就北方夷族之患写一篇《平边策》,还说回来就要看。她怎么知道,他这么较真,还这么好的记性呢?在南边两个月,整日跟山地乱民打交道,都没把这点芝麻小事给磨掉!
“我说过,回来就要看。”皇甫熠面色无波,吐言也平和,但听来,却冷硬如石。
“我以为……皇叔是说着玩儿的。”女帝嘴上还在辩驳,可身体却不觉往床内缩去,她也不用天子自称了,被那深邃凤目一看,自觉就矮了气焰。
“我几时与你说着玩儿过?”皇甫熠依旧是那副温和语气,眉目间却凝了些严厉。
“从未……”少女低了声音,低了头,不再与那冷硬目光对视,只敢盯着自己被褥上的锦绣花团,暗自腹诽。
可不?他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不是天子,胜似天子,不是太傅,却盯得比太傅还紧,不是父亲,却管得比父亲还宽……
皇甫璎肚子里的歪腻,一句接一句,如清泉冒泡,汩汩地直冒,只差溜出口来,可又不敢真地冒出半个泡,只能歪歪嘴角,使劲吞咽,把那些顶到嗓子眼的牢骚,和着口水吞回去。
“像你这样,日后如何亲政?”床前的男子,又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训斥。
皇甫璎闻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直至下巴尖儿都埋进了胸前的衣襟里。
偏偏头顶还传来一声轻微叹息,很隐忍,很克制的男子哼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睥睨与无奈,叹尽她之朽木不可雕。
皇甫璎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没有力,浑身的寒毛都在颤。
少息静默,淡淡熏香入鼻,沉沉气息入耳,她深吸口气,猛地抬头,迎着那睥睨神光,顶撞了回去:
“不能亲政,皇叔就废了我吧!”
一语喊出,说者与听者,齐齐怔住。
女皇陛下觉得终于捅破了冠冕堂皇的面纱,有种直面的痛快,不禁潮红了面色,呼呼吐气。
摄政王却定定地看着她,有那么好几息功夫,才在嘴角慢慢浮出一丝浅笑,幽幽问来:
“废了你?……你要何去何从?”
“我去东山长生观里,给无涯大师做女弟子去。”皇甫璎硬着脖子,继续……顶撞。
她知道,自古帝王都是一条路走到黑。可是,她只求在鸩酒白绫的结局之外,寻一条遁入空门的出路。当然,去庵里做尼姑呢,要剃头发,她还是觉得有点丑,去道观做个女弟子,倒还使得。
“……”皇甫熠的那抹浅笑,就凝在了嘴角,脸色如乌云遮日,略略沉了声音呵来:“自古废帝,焉有善终?日后休得再有此胡言!”
说罢,起身拂袖,举步而出。
行至珠帘边,却顿住,略略侧了身形吩咐:
“再宽限三日,把那篇策论写了,拿来看。”
也许,对冷面修罗王而言,宽限三日啊,已是开了天大的恩。
皇甫璎心中暗骂她家皇叔苛刻,却见那人抬手挑起珠帘半卷,也不迈步,只沉吟少息,又冷冰冰甩她一个语刀:
“若是季亭山写的,本王认得出!”
这才撒手珠帘,扬长而去。
帘上珠鸣,细碎而清脆。
女皇陛下一头栽进绵软的锦褥中,心中几近哀嚎——
他连她经常偷偷让季亭山帮着写功课的事情,都知道!
她在他面前,就是一个透明的傀儡!完全透明!
不,最后这句话,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前面那句——“自古废帝,焉有善终?”
他连她仅求的善终,都不得给予!
这个杀千刀的炎山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将她捏圆搓扁不说,如今,眼见她要满十七,可以亲政了,便想要黄袍加身,取而代之,且还要赶紧杀绝,连条生路都不留给她!
真的要将这弑君篡位的勾当做个彻底么?
一连串电光火闪的念头,在脑中呼啸而过,如一阵霹雳雷霆,混淆着昨夜梦中的泥沼绝境,让皇甫璎浑身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跳下脚踏,抖落一地寒颤,不觉握紧了拳头。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她得先下手为强!
少女清澈的眼中,闪烁出异常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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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些时候,季亭山入朱华殿,陪女皇陛下读书,敏思如他,很快就发现了皇甫璎的异样。
他是季家的幺子,不用继嗣承祧,于是,打小就做了少女皇帝的侍读,也就说,打小就是女皇身边亲近的人,自然,很容易跟女皇说些亲近的话,做些亲近的事。
“听闻陛下今晨在安定门犒军时,犯了晕眩症,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他关切地询问。
女皇陛下端正地跽坐在小案后的地席上,轻咬着小半边唇,没有应他,面色凝重,目视虚空。
季亭山抬眸,看着那被贝齿咬出个小卷的唇瓣,少女的唇色,如此时三月枝头那沾露的桃花,娇而嫩,软而润……稍许敛神,他又问:
“可是今日的功课有不解之处,说来听听,微臣可以试着解答一下……”
她不是一般的笨,往日他那个太傅父亲讲过的功课,都需要他私底下来,再重新讲上几遍,才能让她略通一二。是故,他这个侍读,也算半个侍讲。
女皇陛下继续咬住唇瓣,神游太极。
“可是有赶紧的功课做不出来,说来听听,微臣可以代笔……”季亭山绽笑,直接用上两人以往的那份默契。对于她来讲,天大的事情,不就是写不出功课,怕被罚吗?尤其是每次摄政王外出归来之际,总是喜欢考查一番她的课业的。
女皇陛下仍是没有应他,只是把唇咬得更深。
季亭山微微吐了口气,若还不是功课的问题,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当分忧。
“季亭山,把你家的死士借来一用。”女皇突然低头凑脸,低声与他说话。
“借……什么?”清隽斯文的公子,一脸惊愕,惊掉半个下巴。
“你只说,借与不借?”清纯如苞的少女,却是浮一脸的严肃与凝重,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
“借……吧。”季亭山就合上了那半截惊掉的下巴,他这个侍读,向来只有被女皇陛下予取予求的份儿。
他爹是当朝太傅,国士无双,门客三千,死士五百,出了名的厉害与忠诚。
“借来何用?”可他也是个缺心眼的,这答应了,才想起来问用处。
“三日之内,取炎山王人头。”少女握小拳,咬银牙,神色异常坚决。
“……”
季亭山便滑了跽坐之姿,一屁股落在地席上,背心冒出一阵冷汗。
毕竟是十八九岁的贵家儿郎,哪里见过这种突来的杀心。
像一个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