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健康社的工作到二十九号结束。十二月中旬有过罢工,但“全集”丛书的出版基本上了正轨,《身体》杂志也在书店大量发行。这一年,公司的运营基本还算是顺利的。
工作结束的最后一天二十九号,圣子下班后又跟加仓井见面。地点在老地方——N饭店的咖啡茶座。
“从年末到元旦新年,打算怎么过?”
加仓井喝着咖啡问道。
“没什么安排。”
新年假期是三十号开始,七号上班,大约连休十天。
以前也是,暑假里会去什么地方度度假。但是过年期间,基本上都是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从前一定要回老家的,跟高明住到一起后,大多留在东京过年。
说到新年里外出,不过是跟高明去参拜而已。
什么都不信的高明,只有元旦时不忘去明治神宫参拜。
今年打算怎么过呢?还没有详细问过。腿脚不便,可能外出有些困难。
“您要去哪儿吗?”
“哪都不去,在东京。”
对加仓井来说,这是妻子死后的第一个元旦。虽说妻子一直身体不佳,但今年的元旦,可能他会备感寂寞的吧。
“过年的准备,谁来做啊?”
“我母亲从乡下来。”
“您母亲多大年龄了?”
“七十三,还很健康。”
圣子想象着加仓井身边围坐着母亲跟孩子们。
“有母亲亲手做饭菜,很好啊。”
“回去晚了,现在还会被她唠叨埋怨呢。”
加仓井苦笑道。
“正月来玩玩吧。”
“到您家里吗?”
“正月,通常有公司的人来家中做客。今年是服丧期间,他们都不会来了。你正月里穿和服吗?”
元旦跟高明外出参拜时,总是穿和服的。
“很想看看你穿和服的样子。”
“可是……”
一个人去加仓井他家,在他母亲跟孩子们面前,怎么表现才好呢?弄不好,被看出两人的这层关系,怎么办?
圣子猜不透加仓井的真实想法。
“二号有个地方要去,三号怎么样?”
“可是,正在服丧期间,我去的话……”
“没关系。高杉跟牧村大概也会来的。不过,你一个人来的话,可以放松些,不是吗?想把你介绍给孩子们呢。”
“您的孩子们?”
“认识了,会更方便些嘛。”
圣子再次看了一眼加仓井。
这人想什么呢?该不会向孩子们介绍说,这是跟自己有关系的女人吧。
“三号有事吗?”
“倒没什么事。”
“那,或者元旦时给我来个电话吧。”
到元旦还有几天的时间。这期间可以考虑去还是不去。
“五号开始,去伊豆打高尔夫,跟望月一起。”
“住那儿吗?”
“住一个晚上回来。你可以的话,一起去吧?”
“……”
“望月你不必在意。那家伙知道咱俩的事。”
“您说了?”
“他问起了。”
“讨厌。”
“不要紧。”
为什么会说出去呢?说是“不要紧”,没准儿什么时候望月会一时心血来潮,告诉了高明的。
“我们打高尔夫时,你可以在饭店里休息。”
“可……”
圣子也有自己的生活啊。有高明在,不可能那么随便地外出旅行,甚或在外面度过一夜。
此时,圣子也搞不懂加仓井怎么想的了。
大年三十,圣子走走形式,扫除了一番。其实,说是扫除,就一个居室外加一间厨房兼客厅的狭小公寓住房,打扫的范围极其有限。
傍晚,扫除结束,圣子开始准备晚饭。
圣子的娘家,大年三十晚上先吃豆腐、蔬菜清汤,再吃过年荞麦面。高明很早就来到了东京,也不大讲究大年三十的菜谱。跟圣子一起生活后,总是随着圣子的习惯过年三十的。
高明先洗了澡,然后自己烫了酒。
“怎么没有年三十的感觉啊。”
的确,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既没有那种年底的手忙脚乱,也没有热闹气氛。跟以往的夜晚一样,只不过时间上稍稍充裕些罢了。
“一年过得真快。”
高明干掉酒杯里的酒,说道。
圣子也这么想。小时候觉得一年很漫长,随着年龄的增加,觉得越来越快。更何况高明这样的年龄,可能比自己感觉更快。
“本想两人一起到哪儿去消遣一下,可一想到人多混杂,就懒得动了。”
高明像是辩解般地说道。
“我倒不在乎……”
元旦过年,没想着去哪儿,待在家里并无怨言。而且,留在东京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加仓井。
圣子那么想着,喝了口酒。
“明年,你多大年龄了?”
“到了二月,就三十了。”
圣子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那天满三十岁,高明是知道的。
但他此时却像是第一次听说似的,点了点头:“是吗,三十了啊……”
“不高兴听的话题,别说。”
“不高兴啊。”
“二十岁跟三十岁的年龄段,到底是不一样嘛。”
“但是,很年轻哦。”高明重新打量了一眼圣子,“你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哪里,已经是老太婆了。”
“没那事。”
高明毫不含糊地说完后,干了酒杯里的酒。
“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没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吗?”
“要你做?”
“明年想这样、要那样了之类的……”
什么意思啊?圣子望着高明明显衰老的面容。
“我,现在这些,足够了。”
说实话,圣子没有更多地期待高明。现在这样可以跟加仓井随意相爱,还想要求什么,会被老天惩罚的。
虽说将青春献给了这个大十九岁的男人,但那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曾经心里想,即便终身不婚,只要能跟这个人一起生活也就知足了,并在心里想定——不管家里怎么反对、亲戚们如何排斥,自己都绝不后悔。
现在不管结果好坏,都不能把责任强加在高明一个人身上。
“一直没为你做什么事。”
“不要说了。”
“我马上就五十了,你才刚开始。”
“说年龄吗?”
以前,高明从未表现出特别在意自己跟圣子的年龄差距。十九岁的年龄差距,未必能说是父亲跟女儿的年龄感觉,但却比较接近。高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圣子却小巧玲珑倍显年轻。因此从两人的外貌上看,年龄差距显得更大。
当时找这个三鹰公寓的时候,租房中介机构的人问:“父女俩一起居住吗?”
高明苦笑着只点了下头。
但是这个世界上何止于十九岁啊,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夫妇也有的是。跟相仿于女儿年龄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没什么可害羞的。
曾认为高明不在乎年龄。可他现在突然盯着圣子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过,要是那么说的话,高明不也是刚刚开始嘛。他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就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了,所以看起来十分老成,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呢。
过了五十,也有很多十分活跃的作家、艺术家。倒不如说,艺术家年过五十后,才真正地开始工作呢。
高明突然提起了年龄,还是因为今天是年三十吧。很少示弱的男人,可能到了年底感到有些冷清的时候,忽地伤感起来了。
“别胡思乱想了。”
圣子像是想要让他振作起来,给他的酒杯里斟上了酒。
新年元旦的早晨,天气晴朗。可能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吧,超市里空荡荡的。
圣子昨晚听过除夕敲钟后,睡着了。高明也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各地除夕景观的报道。
电视画面上出现松岛瑞严寺的初春景观时,说不好谁先谁后,反正两人都钻进了被窝里。
除夕钟声在圣子的耳畔余音袅袅,加仓井的面容浮现出来,又瞬间消失了。
同睡在一个房间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圣子无法理解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起初是绝无可能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自然而然。
这半年来自己的变化,连圣子自己都觉得天翻地覆,有种无从适应的感觉。
曾经想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背叛高明,结果轻而易举地背叛了,竟然还泰然处之,没有当初的那种惊慌失措或心惊胆战。
人到底会变化到什么程度呢?
说是有一百零八个烦恼,这些变化本身,说不定就是一个个的烦恼。
听着除夕的钟声,圣子对自己产生了畏惧。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感到控制不了自己了。
可是一夜过后,昨晚的恐惧又消失了。也许是元旦明亮的霞光驱散了昨晚除夕钟声的阴郁,反正情不自禁地情绪高涨起来。
圣子一早开始做杂煮年糕。跟往年一样,年糕是一个星期前母亲寄来的。
母亲恼火女儿的任性与不结婚,但又似乎无法舍弃她。
十点钟,跟高明面对面吃完了煮年糕,才总算有了过年的实感。
“去参拜吧。”
吃完饭,收拾停当后,高明说道。
“去哪儿?”
“深大寺近些,走去也就是三十来分钟。”
“腿脚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作准备吧。”
圣子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后,换上了白底小菊花纹的礼装和服。这套和服也是四年前母亲给定做的。
“漂亮。”
正在穿戴深蓝色的大岛绸男性和服的高明难得爽朗地夸奖道。
近中午时分,两人一起出了门。走出公寓前的小巷,来到大路上,很巧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乘车十分钟,便到了深大寺。
高明假肢上套着草屐,大岛绸和服下摆长,草屐只露出一点儿,不易发现假肢。但是很明显,右腿部分有点儿拖着走。如果注意看的话,可以察觉到是在假肢上套着和式短布袜的。
不管怎样,好久没这样跟高明一起身着节日服装出门了。记忆中,好像是高明腿伤以来,再没有这么出过门。
还是刚刚搬到三鹰时,跟高明到过一次深大寺。那时曾觉得这里野草繁茂。此时也许是冬季吧,四周的草木稀疏、枯萎,显得有些空旷,也不知什么时候,附近建了一些民宅。
不过来这里初谒的妇女、儿童身着新年盛装,在这里点缀出新年特有的艳丽的五彩斑斓。
最近好像新年初谒流行,人好多。通往本堂的院落里热闹非凡。
圣子像是要扶助腿脚不便的高明,缓慢地行走着。年轻人从身后越过时,万一碰撞到高明的肩膀使之身体失衡,假肢是支撑不住他的。
此刻,圣子自然而然地伸手要轻轻扶一下高明的后背,以免周围的人碰着他。
可高明像要避开圣子的手,身子往后缩了一下。仅仅是一瞬的反应,圣子不太理解其缘由,高明似乎不愿圣子过度保护自己。于是圣子缩回了伸出去的手,只是尽量跟高明的步调保持一致。
看来,高明难以接受同行的女人保护自己。
圣子直到结束了新年初谒,心里还别扭着——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离开宽阔的参拜大道直至神社门前的小路,依旧熙熙攘攘。有的是一家老少,有的是男女情侣,还有成群结帮的爷们儿,各色人等成群结队。那些人有时会将目光抛向圣子和高明。
他们对圣子、高明挺感兴趣——并非欣赏中年男人的成熟魅力,而是注意干瘦跛脚的男人与二十来岁身着和服的女子这样一个组合。
既然圣子可以感觉到别人的视线,高明当然也感觉到了。
不过高明表现得镇定自若。无论别人怎么看,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动摇,缓慢地拖着腿脚行走着。
他似乎始终在保持着自己那份清高,无论旁人说什么。
圣子再次打量着走在身边的高明。
一直待在家里,两个人没太在意。可现在来到户外,在明亮的光线下,发现高明明显地衰老了。
跟那些牵着孩子手的中年男子比较,他显得特别老。说是中年,不如说是已经步入了老年。
在岛上跟高明初遇,回到东京又不顾一切地投入高明的怀抱,从未考虑十九岁的年龄差距。年龄是有些差距,但彼此互敬互爱,足矣。
圣子曾想,身体上的衰老与精神上的沟通比较起来,微不足道。
说实话,初识高明的时候,圣子盼望高明快点儿衰老。老了谁都不要了,变得力不从心,也就哪儿都去不了,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了。
直到半年前,她都是这样,从未犹豫过。至少在认识加仓井之前,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高明的衰老。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高明的衰老的确变成了重负,压在圣子的头上。
那负担并不单纯在于怕他摔倒或走路时步履维艰。这些属于身体部分,然而根本性的压力在于精神方面。
现在看着高明,觉得很难受,会勾起一种怜悯式的痛苦心情。
想到新年的元旦假期,一直这么两个人厮守在一起,圣子逐渐感到一种精神郁闷。以前只要能在一起,就会觉着愉快,现在则变成了负担。
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仔细想来,这种感觉或许很早以前就开始萌芽。
如果说认识加仓井后,才开始觉得高明是一种负担,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
也许是已经有了潜在的意识,所以当加仓井出现时,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那么轻易地以身相许。
深大寺里摆了各种摊位。携家带口的参拜客及年轻人,都在呼啦啦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深大寺名吃——深大寺荞麦面。
摊位上的达摩不倒翁、毽子板等,那些吉祥物点缀了正月的氛围。
“去吃点儿吧。”
高明看着荞麦面店,说道。
“别了。”
看着似乎挺好吃的,但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没有食欲。
“可以的话,您自己去吃吧,我在这儿等着。”
“那,算了。”
高明好像也并不一定想要去吃。
“我去打个电话。”
圣子钻过人群,跑向荞麦店旁边的红色公用电话。
高明则留在原地看那些摊位上的达摩不倒翁。
圣子往电话里投入十日元的硬币后,拨打了加仓井家的号码。
电话呼叫没一会儿,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加仓井想要介绍给她的大女儿。
“我是日诘,你父亲在吗?”
“请稍等。”
女孩子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在等电话的当间儿,圣子回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站着的高明。只见他正拿起一个达摩不倒翁仔细端详。
“哦,新年好。”
突然,加仓井响亮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了过来。
“恭贺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圣子按照固定的新年贺词问候新年时,想起了加仓井还在服丧期间。可对方好像完全没在意。
“现在在哪儿?”
“家附近。”
“三号能来吧?”
“可是,那不会打搅你们吗?”
“没事儿。那样的话,就不请你了。中午前后,等你啊。”
“好的。”
圣子边回答,边回过头去看,见高明已离开了达摩不倒翁的摊子,在光叶榉树前站着。
“今早睡了懒觉,刚起来不一会儿。孩子们嚷嚷着要去神社,正为难着呢。”
“带她们一起去,不很好吗?”
“我根本什么都不信啊。”
加仓井的声音传来时,圣子总要用手按住电话听筒。
“那,挂掉了啊。”
挂断了电话,圣子返回来时,高明右手拿着个包好了的达摩不倒翁。
“什么都不买,觉着过意不去。现在一起去新宿怎么样?好久没去了。”
“可是今天商店都不开门呀。”
“饭店会营业吧。”
“去饭店干什么?”
“出来了,顺便去吃顿饭吧。”
“也没必要专门去那儿吃饭啊。”
走过摆摊的道路,来到大道上,只见出租车排成队停候在那里。
平时这一带没有出租车的。
元旦时,拉来参拜的客人后,出租车就在原地等客人返回。
“先去看看吧。”
高明这么积极行动,还很少见。
上了车,高明问道:“去哪儿好?”
“哪儿都行啊。”
“那,去N饭店吧。”
“N饭店?”
圣子感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了。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意识的呢?可是,他不应该知道N饭店是加仓井跟圣子时常幽会的地方。
这不过是碰巧罢了。
虽这么想,圣子还是定不下心来。
饭店里,举家带口,很热闹。到底是过年啊,和服光彩夺目。
“肚子还不饿吧。”
“嗯。”
“那,先去喝咖啡吧。”
高明四下打量了一番后,向大厅后面的咖啡茶座走去。
“您来过这个饭店吗?”
圣子不安地问道。
“三年前吧,来参加过朋友的出版招待会。以后没来过。”
高明慢慢地搅拌了一下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
圣子只见过高明在家穿着和服便装的模样。在饭店里喝咖啡还真新鲜。
“你第一次来这儿吗?”
“不,取稿件来过两三次。”
高明点了下头,从和服袖兜里掏出了香烟,点上火。从这一连串动作上看,不像是持有什么怀疑的迹象。
此时传来一阵热闹的笑声,五个年轻女性结伴儿坐在了斜对面的座位上。她们穿着艳丽的长袖和服,看着菜单,正跟服务员点要食品。订下来取消,取消了又重新再点,叽叽喳喳的好生热闹。
“年轻人真好。”
“是啊。”
圣子正呆呆地看着,高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昨晚问的,怎么样?”
“什么来着?”
“问你了呀,想要什么东西?”
“你又在说那个啊?”
“今年想送给你点儿什么,你喜欢的东西。”
“干吗……”
有这个心,让圣子很高兴。但高明不可能有那份财力。至少现在,实际还在靠圣子的工作维持生活呢。
如果圣子说想要价值几十万日元的和服,怎么办?
一开始就清楚……知道他是不可能的。
事到如今,圣子没期待高明给她买什么或带她去哪儿玩儿。就目前这样,平平静静的,给她自由,就足够了。
“去下面吧。”
约莫半个小时后,高明站起身来。
“地下应该有日本料理店的。”
高明几乎不吃西洋菜,到饭店来,似乎也不改习惯。
“可是,饭店里的都是很贵的……”
下面的餐馆,没准儿都是高级店铺。饭店的饭菜总让人觉得太贵了。跟加仓井姑且不论,跟高明一起去,圣子会有被餐馆宰了的感觉。
“别担心,年末进来些钱。”
撰稿的稿费,高明总会适当交给圣子一些,却不告诉圣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共多少。每次他都留下一点儿零花钱,其余都交给圣子。
不过,这只是圣子的推测,实际上……也许他会稍稍多留下一点儿吧。
但是从高明的工作量上看,不可能有很多收入。偶尔写点儿,也不过是短篇随笔或书评之类,没看到他写过大块的东西。
“文英社给了点儿稿费。”
“望月先生那里吗?”
“不一定好吃,偶尔在饭店开个荤,也可以吧?”
高明对饭菜的口味十分挑剔。虽说是饭店里的高级料理店,味道未必可口。但元旦新年嘛,也就由着他了。
“地下像是有个隅川店,去那儿看看。”
高明先乘上了电梯。
隅川是圣子跟加仓井在这个饭店初次过夜时,曾经去过的料理店。
那天晚上,圣子撇下重病垂危的外婆,从山口老家赶回,在这儿过了一夜。
高明是否知道了圣子是头天回来,在外面过夜的呢?他没有问及,圣子便按照自己的推论:高明大概没有察觉。
但是现在看来,怎么就觉着有些蹊跷了呢。虽说是巧合,可今天的高明,所到之处似乎都循着圣子跟加仓井的足迹,甚至让人觉得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可高明的举止并没有怀疑圣子的感觉。倒像是在迎合新年元旦的节日气氛,他显出少有的快乐和爽朗。
晚饭时间还早,隅川店里挺空。进门左手有个脱鞋用的小木板台阶,与其平行排列着包厢座位。
高明自己走到最里面的空座上落座。
吃饭的话,他喜欢坐在和式房间。但是那样便要卸掉假肢。或许他也觉着麻烦。
“天冷,不想吃一般的炒肉。吃火锅涮肉吧。”
隅川是一家关西菜谱料理店,进的是神户牛肉。可就这样,高明也不认可,这倒说明了他的嗜好。
他总是这样,下馆子,只关心是否合自己的口味。
高明先要了酒跟下酒菜。
“好久没下馆子了。”
的确,两人好久没这样身着盛装外出了。
好像是高明腿脚受伤前,一同去原宿吃过最后一次饭。
“不知东京附近有没有能够住宿的饭店?”火锅的汤汁沸起来时,高明说道。
“什么地方?”
“伊豆或房总半岛?离得近些,暖和的地方比较好。”
“要去吗?”
“去看看吧?”
“可是,这会儿去找地方,怕不行了吧?”
“八成不行啊。”
服务员把烫好的酒壶拿了过来。圣子一边斟酒一边说:“正月里不是打算一直待在东京的吗?”
“是那么打算的。但是好久没出门了,出来后,便想去旅行了。”
“可现在哪儿都是过年的人。待在东京,不是最好吗。”
三号约好了跟加仓井见面。这会儿出远门,三号的约会就泡汤了。圣子的答复,显得对高明的提议不感兴趣。
“房总半岛的鸭川那儿,有我熟悉的旅馆,问问那儿怎么样?”
“现在吗?”
“三号前后的话,可能会有希望的。”
“可是……”
“不想去吗?”
“人一定会很多的。”
看着火锅里滚起来的汤汁,圣子坚决地回答。
“不想去的话,没办法。”
就这样,高明没有再提旅行的事。
两人离开隅川时,下午五点多了。顺便在地下的商店里转了转,来到饭店大门外边时,已经日落西斜。
高明望了眼落日残晖的西边天空。
他抱着双臂眺望远方时,从侧面看去,面部映现出激情红晕。
两人直接坐上出租车返回三鹰。到三鹰,出租车费要三千多日元,圣子觉得有些奢侈。但这个费用,像是也由高明来支付。
“还是要去鸭川吗?”
经过新宿时,圣子问道。
“有事吗?”
“没事。”
直接被那么一问,圣子没法拒绝。看来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这次总算能写出长篇作品了。望月说,只要写出来,就拿给他看。”
“望月先生最近来家里了吗?”
“没有,在电话上……”
会不会是望月把自己跟加仓井的事告诉高明了?
怎么会?望月绝不会那样做的。对望月来说,加仓井应该也是他的朋友,该不会背叛自己的好朋友吧。
圣子好像要消除自己的担心,眼睛转向了车窗外。
“你不给山口的母亲打个电话吗?”
“什么?”
“新年到了,问候一声嘛。”
“妈妈已经不管我了。”
“表面那样,但内心不会的吧。”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依靠妈妈。”
“你已经可以一个人生存了吗?”
“嗯……”
“但不能无视母亲的存在。”
“……”
“只有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变。”
大概是喝了酒吧,今天高明话多,很稀罕。而且,圣子留意到他一直以教训的口吻说话。
回到家里,六点多了。
房间里一整天没人,昏暗、寒冷。圣子立刻点起了煤气炉,开始换衣服。
高明坐在沙发上,在看他们不在时投递来的一叠贺年卡。
高明用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了几张贺年卡。其实许多没收到高明贺卡的人,也会主动地寄来贺卡。
圣子边烧水边在等着高明往鸭川的旅馆打电话。但他好像忘记了似的,这会儿正趴在和式房间的桌子上写贺年卡。
一直到十一点,圣子钻进了被褥里。
第二天,不知为什么,圣子六点就醒来了。平时即便是上班的时候,她也是到了七点才醒来。今天醒得实在是太早。
夜晚梦见跟加仓井在一起时,高明从两人中间穿过。地点像是在N饭店的大厅。
竟然梦到这样的内容,这也许说明她还是很在意昨晚那事儿的。
圣子沉思了一会儿那个梦境,又闭上眼睛迷糊了起来。
再次睁开眼,已经十点多了。这时高明已经起来了,正在看书。
她再次睡着时,好像又梦到了跟加仓井有关的梦,而且,这次的梦像是接着清晨时的那场梦。
圣子急忙爬起身来,然后扫除、做饭。高明跟往常一样,静静地喝着茶,默默地移动着筷子。
又一个中午过后,又一个傍晚来到。
只有两个人一起的自由时间流逝着。
下午三点,高明好像总算回完了那些贺年卡。
“把这些贺卡寄出去。”
“我去寄吧。”圣子接过那些贺卡,问道,“旅行,还是不去了吧?”
“不去为好吗?”
“我怎么样都行的。”
“那,我问一下吧。号码是多少来着?”
高明回到桌子边上,翻看记事本。
也许是自己多嘴了,圣子感到很后悔。她拿起高明的贺卡出了门。
等圣子返回来时,高明正在自斟自饮地喝茶。
“好冷啊。”
圣子克制住想要知道电话结果的心情,脱掉了大衣。
“电话结果怎么样?”
“嗯。”
高明手摸着脑袋,露出有些不好办的神情,那样子是很少看到的孩子气。
“四号开始有空,好像不是很好的房间。”
“那还是别去了。”
“房间不好,去也没意思,是吧?”
“是。”圣子松了口气,点头道,“明天要是不出门的话,我外出一趟。”
高明没有应答,只是远远地望着窗外。
“想去一趟编辑主任怜子家。”
“不去社长家,可以吗?”
圣子不由得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有点儿声音嘶哑地说:“我还是新职员。而且……职员去,好像大都是在元旦那天。”
“是吗?”
高明把茶杯伸向圣子,像是让她再斟一杯新茶。
“不过,哪儿也比不过我们家元旦新年那样的安静。”
圣子也这么想。以前喜欢这样的静谧。现在相反,感觉到一种沉闷。
“贺年时,连条狗都不来咱家。”
高明苦笑道。他的侧面露出寂寞的神情来。
元旦开始的三天里,东京都是大晴天。关东一带,已经晴了一个半月。报上说,再有一个星期的话,将要破了连续无雨的最长纪录。
圣子下午一点,在蔚蓝的晴空下出发去荻窪。
还在新年假期中,但这天穿和服不太自然。或许不常穿吧,穿上也不太像样。让别人看到这样的和服装束,会感到难为情。但是想起加仓井说过的,想要看看她穿和服的样子,就穿上了。
今天穿的和服是两天前跟高明一起去深大寺时穿的那套。
加仓井家,从荻窪下车,沿着青梅街道往西走,在第二个红绿灯左拐进去。这里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区。外面大门上挂有标着“加仓井”的名牌,里面是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
圣子按了下厚厚木门上的门铃。
不大工夫,毛玻璃边上有人影晃动,门被打开了。
出来开门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
鹅蛋脸因年龄的关系布满了皱纹,但容貌典雅端正。圣子一眼就看出,对方是加仓井的母亲。
“我是日诘圣子。”
“欢迎欢迎。我是加仓井的母亲,正等着您呢。”
老妇人很礼貌地低头致礼后,迅速摆上了拖鞋。
孩子们像是去了什么地方。家里非常安静。
圣子脱掉大衣,在脱鞋垫板边上叠好,然后换上了拖鞋。
“您请。我一个老人,顾不过来,房间里很脏。”
老妇人在先,领着圣子走进大门进来左边的房间里。
“本想请您到客厅里的,但修造说茶室更好。”
修造是加仓井的名字,常在各类文件上看到这个名字。可这会儿被念叨,却觉着挺陌生的。
“是这里。”
房间约有十张铺席大小。正中间放着一套沙发,左边是立体音响和餐具柜。房门面对着阳台,阳台外面可以看到树木枯萎了的冬季庭院。
老妇人在房间靠里面的地方沏茶。
曾几何时,加仓井或与妻儿在这里谈笑。坐在沙发上,圣子又在胡思乱想。
圣子正观望着庭院,加仓井出现了。
“哦,很合适啊。”
加仓井爽朗的声音刚落,便坐在了圣子的对面。淡绿色的毛衣外面套了件深红色的开口毛衣。看惯了平日身着西装的样子,现在的外观使圣子有种新鲜感,并且看起来很显年轻。
“她就是日诘圣子小姐,在公司里帮了大忙的。”
加仓井给端茶过来的母亲介绍道。
“已经听说了,拜托您了。”
“哪里,我那是应该的。”
圣子对着老妇人再次行礼,不知所措。
相互再次致礼后,圣子拿出带来的一盒橘子递了过去。
“日诘小姐,能喝酒吗?”
“不行,我……”
“可是元旦新年嘛,一点点,可以吧?”
“我母亲喜欢做饭菜,别客气,喝点儿吧。”
“可是……”
“别那么客套。”
加仓井到底是怎么跟他母亲介绍的?而且他母亲又是怎么理解的?
圣子显得有些紧张,可加仓井却很随便自如。
“你穿和服也很合适。”
“很少穿,所以没有自信。”
“带子,自己会系吗?”
“系得不好,凑合着吧。”
“那可了不起。”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加仓井这时看起来情绪颇佳。
只是,圣子惦记着加仓井死去的妻子。说是过年,可加仓井的妻子过世还不到一个月,应该正是服丧期间的。
此时另一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和服跑近前来。
还喝酒?此刻就是加仓井劝酒,也不能喝吧。
一个女人独自跑来,还在这里喝酒,孩子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圣子正犹豫着,加仓井的母亲用托盘端来了烫酒和酒杯。还有干青鱼子、甜食、鲷鱼等一套新年的年节菜。
这些,好像都是加仓井的母亲亲手烹饪的。
“来,喝一杯。”
加仓井往杯子里斟酒。
“我想去敬根香。”
圣子趁加仓井的母亲片刻离开时说道。
“上次灵前守夜和葬礼,都没能来。”
“哦……”
加仓井有些不自在,马上站起身来。
出了茶室,里面有个和式房间。八张席子大小,左边墙壁凹进去的地方置放着一个佛坛。
像是很少有人出入,这个紧闭着的房间地板很冷。
“请吧。”
按照加仓井的指点,圣子在佛坛前紫色的坐垫上跪坐了下来。
大概是早晨加仓井的母亲供的吧,花瓶里装饰着白色的菊花,盘子里盛满水果。佛坛的中央部分有灵牌,在灵牌的上方装饰着相片。
圣子点上了线香后,抬眼去看相片。
或是情况尚未恶化期间拍的吧,加仓井的妻子身着和服,身体微侧,面向前方,头发盘在后面,略呈圆型的脸上生着一双温柔的眼睛。
像是正在说话时、将要笑起来的表情。
面容很美。圣子供上线香,合掌,闭目。
这个女人还在世时,自己就夺走了加仓井。
那不是圣子主动要去做的,但结果都是一回事。
这个女人知道了吗?如果生前就知道,真是罪恶深重。
圣子低垂着脑袋,有种错觉,自己跟加仓井还有他的妻子,现在同处一室。
睁开眼睛,加仓井的妻子跟刚才一样,仍旧在朝着圣子微笑。
在这个尽里头的房间里,冬日的阳光被纸拉门遮住了,四周静寂无声。
加仓井一直坐在圣子的斜后方,看着白色的纸拉门。
“已经去世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月了。”
或许是有意识的吧?加仓井暧昧地回答道。
“还很年轻啊。”
“但是……生死有命啊。”
“很寂寞吧。”
“没有……”
圣子在说加仓井的妻子,一个人独自在这尽里头的房间里。可加仓井却像是以为圣子在说自己。
“谢谢了。”
加仓井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准备返回茶室,抬起了跪坐着的腰部。
圣子再次合掌后,站起身来。纸拉门外有狗叫声。大概是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警觉了起来。
回到茶室,见桌上又摆上了海带卷、糖煮黑豆,满满一桌子的食品。
“来,请尝尝。都是乡下饭菜,未必合您的口味。”
加仓井的母亲这么一说,不能不动筷子了。
圣子吃了甜食跟海带卷。
到底是自己做的,商店里卖的没有这样醇厚的味道。
“有点儿……硬要让你尝尝,得罪了。”
“非常好吃啊。”
圣子放下筷子,看着并排坐着的加仓井跟他母亲。加仓井那细长的眼睛跟端正的鼻梁像是从母亲那儿继承的基因。
“您一个人吗?”
加仓井的母亲问道。
“是……”
“是吗?这么漂亮,真可惜啊。”
圣子垂下了眼帘。
加仓井是怎么介绍的,圣子依然很在意。
“孩子们呢?”
“说是家里招待朋友,忽然都跑掉了。在的话,就好了。”
圣子点点头,心想——在的话就好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孩子们在的话就可以见面了。就是说,今天一开始,加仓井就打算让圣子跟孩子们见面认识。
“日诘小姐,请您吃杂煮年糕怎么样?”
母亲又露面了。
“啊,我已经吃不下了。”
“想给您烤点儿年糕尝尝呢……”
“真的不必了。”
加仓井的母亲又慌忙往厨房去了。真是精力充沛,看不出七十三岁的年龄。
跟加仓井两个人单独在屋里时没什么话讲。母亲介入时,倒有了谈话的劲头。
“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
加仓井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没有……”
“那,一起出去走走吧。”
“可……”
“没事儿的。”
加仓井这么说完后,便跟母亲说了声要外出。
“这就走?”
“不用管,走吧。”
加仓井迅速作好了出门的准备。
临走时,圣子跟加仓井的母亲道谢。对方亦很有礼貌地颔首说:“请一定再光临啊。”
大门关上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圣子松了口气。并没有刻意小心,但还是挺紧张的样子。
“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沿着住宅区别人家长长的院墙走着,圣子问加仓井道。
“没什么呀。只是跟她说了你要来。”
加仓井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可让您母亲那么忙活,很过意不去呀。”
“她很好客的,没事儿。”
“可是……”
圣子要问的是,他是怎么跟母亲解释的,以及为何邀请自己来访。什么都没说,那为什么让来家里呢?
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话圣子没能问出口。她担心一旦说了出来,会破坏掉两人现在柔和的气氛。
他们走到住宅外围墙壁尽头时,往左拐,又步行了两百来米,到了青梅街道。
“今天到几点?”
走到临街大道时,加仓井问道。
“我到几点都没关系。”
“我……”
圣子眼前浮现出高明。离开三鹰时,说是两三个小时就回去的。
“过马路吧。”
红灯变成绿灯后,他们穿过了马路。立即有辆空车过来。
“去N饭店。”
“啊!”
刹那间,圣子不由得惊叫了起来。
“怎么了?”
“可……”
“已经是正月初三了,住宿的客人该回去了嘛。”
圣子的身体僵硬,想起两天前跟高明走过同样的道路……同一个饭店。
两个男人不知道,中间只隔了一天,自己分别跟他们去了同一家饭店。
一到饭店,加仓井径直去服务台拿了钥匙后走回来。
“有空房呢。”
听他的意思像是偶然碰巧。但实际上,说不定加仓井一开始就有准备的。
乘电梯到了八楼下来,沿着左边的走廊走了一半,到了那把钥匙打开的房间。
里面有双人床,在半透明的花边窗帘下面,两把椅子摆放在一张茶几的两边。
新年了,还重复以往吗?……
圣子看着窗外,加仓井穿了件衬衫,站到了她的身旁。
“累了吧?”
“没有。”
圣子一笑,回过头来看着加仓井。
“这么看,更漂亮。”
“别拿我开心了。”
圣子做出要打加仓井胳膊肘的样子,加仓井趁势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搂在了怀里。
这样过去了一段令圣子销魂的时间。
再次回过神来时,窗户上映照着的光线已经暗下去了很多。圣子慢慢地抬起脸去看加仓井。
“怎么样?”
“什么啊?”
“初姬(新年第一次情事)……”
“讨厌……”
圣子轻轻地摆了下头。
美丽而淫秽的词汇。加仓井似乎乐得在圣子身上使用这样的词汇。
“今年也拜托了。”
“什么啊?”
“我们关系的顺利发展。”
“怪话连篇。”
“真的,真是那么期待的。”
圣子再次将脑袋靠在了加仓井的胸脯上。
曾欲借过年之机断掉这层关系。
却又黏黏糊糊地见了面,像是失去了车闸的汽车一样。
“你今年过三十了吧?”
“没呢。这会儿二十九。”
仅此一点,圣子否定得干脆利索。加仓井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你怎么弄?”
“什么?……”
“一直守着那个人吗?”加仓井直盯住圣子,“不想让你不高兴的。你没想回归自由单身吗?”
圣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缩了缩身体。然后看了一眼加仓井。
加仓井左臂上枕着圣子的脑袋,不变姿势地仰面目视着上方。
“还是不行啊。”
停了一会儿,加仓井嘟哝道。
圣子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加仓井脖子凹进去的地方。因为光线,那个地方显得凹进去很深。
“我恢复单身的话,会给你造成困扰。”
“正等着那个时刻呢。”
“您不必勉强自己。”
“别开玩笑了。”
加仓井的话里透出一丝怒气。明白这一点,圣子倒是放下心来。
“去年年底以来就一直在考虑。如果你愿意的话……”
“别说了。”
圣子的脸贴在了加仓井胸前。
猜得到加仓井想要说什么。一直在等这句话。可一旦说出口来,她又害怕了。
担心话说出口便会瞬间消隐无踪。
圣子闭着眼睛反复回味着加仓井的那句话。
如果圣子愿意,加仓井要娶圣子为妻,是这样的意思吗?
加仓井明知高明的存在……那么,他是要圣子跟高明分手吧?
“我是认真的。”加仓井再次表示,“这个房间,今天包租下来了。”
“可是,不行啊。”
如果没有高明,该多么自由啊。不必考虑时间,跟加仓井在一起尽情相爱。一天又一天,两人可以一直在一起。
不能随心所欲一直厮守相爱很难过。每次回家又被负罪感痛苦地折磨着。虽然比刚开始的时候自然多了,但撒谎作假的心理负担异常沉重。
不如高明也去外遇,那样心情会轻松得多。可现在高明没有任何外遇的迹象。
甚至……高明的圣洁像是鲜明的对照,责难着圣子的轻薄。
以前高明不是这样。初识圣子的时候,背后像是还有其他女人的影子。他是真爱圣子的,但与其他女人似乎并没有干净地一刀两断。
圣子对当初高明的那种状态心怀不安,却也能够接受。因为她自信,不管别的女人如何,高明最爱的是自己。
要在当时,有加仓井的事儿也说得过去。彼此彼此呀,双方都觉得轻松。
但现在不是那般情况。不管什么原因,客观地说是圣子不好。明知不应该,却又没法拒绝掉加仓井。心里想着不行,行动上却任其发展。
她深感自己意志薄弱,手足无措,且意识到了也是白搭。一切照旧。
“起来吧。”
加仓井抬起了上半身。
“等等。”
“怎么?”
“我,留下来。”
圣子不禁脱口而出。
“真的可以留下吗?”
“嗯。”
圣子想要忘记一切,倍加珍惜此刻这忘记一切的时刻。
“可是,社长呢?”
“我的话,没问题。今天一早,我就告诉她们要在饭店里写东西。”
“可是,您母亲……”
“她是明白人。”
“明白?”
“不是小孩子。”
“那……”
加仓井的母亲已知道两人这样的关系了啊。所以才那么热情招待的吗?
圣子想起加仓井母亲那温和又镇定的眼神。
“可是明天开始要跟望月先生他们一起去打高尔夫球,对吧?”
“是那样安排的。”
“可以那么长时间不在家吗?”
“一年一度的正月休假嘛,就那么几天按照我自己的愿望过,何错之有?”
的确,从十一月到十二月,加仓井公事、私事忙得焦头烂额。
那么新年元旦休假的两三天里,干些自己想要做的事,或许也未尝不可。
“留下来的话,时间很富裕了。到上面的酒吧去喝点儿吧。”
加仓井起身,嘴巴上衔着香烟,走进了浴室。
正月初三,赤坂一带的霓虹灯少了一些。
又一次背叛了高明……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
这样还不如跟高明分手的好。分手不是比现在这样的背叛更诚实吗?
正想着,加仓井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哎,你也准备一下。”
两人整装完毕,来到十二层楼上的空中楼阁。
也许是正月初三,街上的餐饮店大多还在休息吧,这儿的客人特别多。
两人并排坐在了可以凭窗俯瞰夜景的吧台一角。
“我要白兰地。你要什么?”
“我也要一样的。”
“可以吗?”
“没事呀。”
圣子希望喝醉,快点儿喝醉了,就可以忘掉高明了。
白兰地拿来了。两人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随之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刚才说的,你真的不想考虑吗?”
要了第二杯白兰地后,加仓井说道。
“刚才?什么……”
“装糊涂,不好。嫁到我家来呀。”
在酒吧暗淡的灯光下,加仓井的眼睛直盯着圣子。
“开门见山吧,跟那人,你打算怎么办?”
那人是指高明。知道他说什么,圣子却不回答,只是看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
“还爱着那人哪?”
“……”
该怎样描述对于高明的感觉呢?爱,还是仰慕?
如果单纯论爱,现在更爱加仓井。
“还是尊敬吗?”
圣子微微地歪了下脑袋。
“怎么说呢?”
爱?仰慕?尊敬?或兼而有之其他什么成分?说实话,圣子自己也不清楚。像是综合了那些成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不管你怎么回答,我都不会生气的。不,我没有生气的权利。”
加仓井的话里,有种迫切感。
“还是离不开那人啊。”
现在对于高明,如果不是爱,不是仰慕,也不是什么尊敬,那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守在高明的身边呢?
肉体的吸引吗?过去且不谈,现在不是这个原因。现在不如说,跟加仓井做爱后会有极大的满足。
既然不是出于肉体的吸引,那仅仅是习惯了吗?长期在一起生活,习惯了,于是不肯舍弃高明了吗?
为了新的爱情,她不会恪守那般情结。要想全心全意地爱,便要抛弃那些情绪。
那是怜悯吗?因为同情一个怀才不遇、遭受了挫折的男人,圣子才被绑在了高明那辆破车上。
但是,对于高明如果是仅此而已的心情,也真够让人心寒的。那样的话,不要说高明了,圣子自己也会觉得很痛苦的。自尊心强烈的高明如果知道了,怎会默不作声呢?
正是因为没有走到那一步,两人才勉为其难地住在一起,不是吗?
但是,此时要问维系两人关系的是什么,她真回答不出。
圣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挨个儿去想那些理由,答案不靠谱。反正没有明确的理由却又难以分手。
“不过,不用马上回答,好好考虑考虑。我是认真的,这一点不要忘记了。”
加仓井说完,将杯子里的白兰地一饮而尽。吧台另一端观赏植物围起的一角传来歌声,偶尔在电视上出现的女歌手正在演唱。
如果提出分手,高明会怎样呢?可能只是点点头说声“是吗”或“随你的便”。然后静静地望着远方。
但这次跟以往的“外出一趟”或“回家晚点儿”不同,是涉及五年的二人生活能否继续的重大问题。
到那样的时刻,高明还会悠悠然保持自己的风格吗?
总之,今晚不归,就会铸成重大问题。
圣子明知如此,却仍在继续喝着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