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范德普尔牧师不想见我。“找我的记者太多了,”他告诉我,“我拨不出时间见你,斯卡德先生。我对我的教众负有重任。空闲的时间里,我得专心祷告和静思。”
我知道这种感觉。我解释说我不是记者,我说我受雇于凯尔·汉尼福德,受害者的父亲。
“原来如此。”他说。
“我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范德普尔牧师。汉尼福德先生痛失爱女,就跟你痛失爱子一样。事实上,他可以说是在他女儿遇害前就失去她了。现在他想多了解她一点。”
“我恐怕没办法提供什么资料。”
“他告诉我他想亲自见你,牧师。”
长时间的暂停。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电话坏了。然后他说:“你的要求我很难拒绝。今天整个下午我恐怕都得处理会堂事务,也许晚上?”
“没问题。”
“你有教堂的地址吧?牧师会馆就在隔壁。我等你,唔……八点行吗?”
我说八点可以。我又翻出一枚一角硬币,查了个号码打过去,这回跟我讲话的人提起理查德·范德普尔可就开放多了。事实上,我这通电话让他好像如释重负,还要我马上过去。
他名叫乔治·托帕金,跟他弟弟合开了托氏兄弟律师事务所,办公室在麦迪逊大道,四十几街附近。墙上裱框的毕业证书,证实他二十二年前从市立大学毕业后,进福德汉姆法学院继续攻读。
他矮小俊瘦,肤色黝黑。他让我坐在一张红色的大皮椅里,问我要不要咖啡。我说好。他按一下对讲机,要他秘书给我们一人一杯咖啡。他告诉我,他和他弟弟什么案子都做,但重点放在房产。他接的刑事案件(除了帮老顾客做的一些小事情外)都是法庭指派下来的。大部分也是小案子:抢皮包,轻度攻击,私藏毒品——直到法庭指派他担任理查德·范德普尔的辩护律师。
“我原本以为会被解聘,”他说,“他父亲是牧师,应该会雇个刑事律师取代我。但结果我还是见到了范德普尔。”
“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礼拜五快傍晚的时候。”他用食指挠挠鼻翼,“本来还可以更早去的,我想。”
“但你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拖。”他两眼平视着我。“我本以为会被换掉,”他说,“如果接手的人马上要来,我想我应该可以省掉见他的那一面。不过倒也不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
“怎么说?”
“我不想看见那个婊子养的。”
他从书桌后站起来,走到窗口。他拨弄着百叶窗上的白绳,拉上去几寸又放下来。我耐心等着。他叹口气,然后转头看着我。
“那家伙犯下一桩可怖的血案,活活把一个女孩割死。我不想看到他,这点你会觉得难以理解吗?”
“一点也不会。”
“不过我有点愧疚。我是律师,按理说为人出面时不该想到他到底有没有犯罪。我应该全力以赴,为他作最佳辩护。至少绝不该在还没跟自己的客户谈话以前,就假设他是凶手。”他回到书桌前,重又坐下。“但我做不到。警察在犯罪现场抓住了他。如果这案子带到法庭上辩论,我也许可以找出什么漏洞向他们挑战,但当时我心里其实已经审过那个杂种,而且判他有罪。再加上我认定这案子会转给别人,自然就想尽办法避免见到范德普尔。”
“但那个礼拜五下午你还是去了。”
“嗯。他关在纽约市立监狱的囚室。”
“那你是在牢房里见到他的。”
“嗯。我没怎么注意周围环境。搞半天他们终于拆掉女囚狱了。好多年前我和我妻子住在格林威治村时,我常常经过那栋建筑。可怕的地方。”
“我知道。”
“真希望他们也能拆掉男囚狱。”他又抓抓鼻翼,“我想我看到了那可怜虫上吊用的蒸汽管,还有他拿来绑脖子的床单。我们谈话时他就坐在床上,他让我坐椅子。”
“你跟他在一起呆了多久?”
“我想应该有半个多钟头,但感觉上更久。”
“他开口了吗?”
“开始没有。他心思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试着要引他话的头,可是徒劳无功。看眼神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进行一场无言的对话。我想引他开口,同时开始寻思如果有机会帮他辩护的话,我要采取什么策略。这是纯粹假设性的头脑练习而已,你知道,我没想过真会有机会跟他出庭。总之我大致决定了,要用精神失常的理由为他脱罪。”
“大家好像都同意他是疯了。”
“这跟法律认定的疯狂还是有差别。结果会变成专家大战——你请一排证人,检方也请一排。反正啊,我当时就不断地跟他讲话,引他张嘴说话,这时他扭头看我,像在纳闷我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仿佛他不知道我一直就在房子里。他问我我是谁,我就把原先讲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看来神智清不清楚?”
托帕金琢磨一下这个问题。“我看不出他神智是不是清楚,”他说,“我只知道他当时看起来神智清楚。”
“他说了什么?”
“我希望我能一个字一个字记得很清楚。我问他有没有杀温迪·汉尼福德,他说……让我想想,他说:‘她不可能是自己干的。’”
“‘她不可能是自己干的’。”
“我想他就是那么说的。我问他记不记得杀了她。他声称不记得了。他说他胃痛,开始我以为他是说我们谈话时胃痛,但后来我想起他应该是说他案发那天胃痛。”
“他那天因为消化不良提早下班。”
“唔,他记得自己胃痛。他说他胃疼得不得了,所以先回公寓。然后他就开始讲起那些血来。‘她躺在浴缸里,到处是血。’据我所知,他们是在床上发现她的。”
“对。”
“她没有在浴缸或其它地方呆过?”
“她在床上被杀,警方报告是这么说的。”
他摇揺头:“他头脑不清吧,他一口咬定她躺在浴缸里,浑身是血。我问他有没有杀她,问了好几次,但他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他一会儿说他不记得杀了她,一会儿又说一定是他杀了她,因为她不可能是自己干的。”
“这话他说了不只一次。”
“嗯,好几次。”
“有意思。”
“是吗?”托帕金耸耸肩,“我不觉得他在撒谎。我是说,我相信他记不清有没有杀了那个女孩。因为他承认他做了一件,呃,更可怕的事。”
“什么事?”
“跟她性交。”
“这会比杀她更可怕吗?”
“事后跟她性交。”
“噢。”
“他并没有试图掩饰。他说他发现她倒在血泊里,然后跟她性交。”
“他是怎么形容的?”
“我记不清了。你是说性交吗?他说他操了她。”
“在她死了以后。”
“显然。”
“他不费一点事就记住了这个。”
“是。我不知道他跟她性交到底是在事前还是事后。验尸看得出来吗?”
“天知道,反正报告里没看到。如果这两桩行为在时间上很接近的话,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真能验出来奸跟杀的时间。为什么问这个?”
“不知道。他不断地说:‘我操了她,她死了。’意思好像是,性交是她致死的原因。”
“但他根本不记得杀了她啊。我看他是下意识抹掉了这个记忆,只是弄不清楚他怎么没忘掉性交那段。呃,我再讲一遍过程看看,他说他一进门就发现她倒在那里?”
“我其实也记不全,斯卡德。他走进门,发现她死在浴缸里,他是那么说的。其实他也没特别讲到她死了,只是说她倒在一缸血水里。”
“你问了他凶器的事吗?”
“我问他怎么处置凶器。”
“他怎么说?”
“他不知道。”
“你有没有问他凶器是什么?”
“没有,我不用问。他说‘我不知道剃须刀跑哪儿去了。’”
“他知道用的是剃须刀?”
“显然。他有不知道的理由吗?”
“呃,如果他不记得行凶,怎么会记得凶器?”
“也许他听人谈到,说那是把剃须刀。”
“也许。”我说。
我走一会儿,大致朝着西南方。我在第六大道靠三十七街的地方歇个脚喝一杯。隔着两张凳子坐了个男的正在告诉酒保,他做牛做马赚的钱,都给拿去供领社会救济金的黑鬼买卡迪拉克,他觉得很不高兴。酒保说:“你?老天在上,你一天他妈的在这儿混八个钟头。付的税给他们买个轮胎轴都不够。”
我往西南方又走了一小段路,拐进一家教堂坐了一会。是圣约翰教堂,我想。我坐的位置靠近讲台,看着别人一个个进出告解室。他们出来和进去时,表情完全没有两样。我想,如果真能把自己犯下的罪留在一间隔帘小密室就好了。
理查德·范德普尔和温迪·汉尼福德。我整理着这团乱麻,想找出来龙去脉。有个结论不断缠着我,但我不愿轻易上钩。这个结论不对,一定不对,但它锲而不舍苦苦纠缠,不去面对我就没法办案。
我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我一直躲躲闪闪,但它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法永远躲着不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总不能等到三更半夜才动手吧。
我又晃了一会,点上两根蜡烛,往募捐箱里塞进几张钞票,然后在宾州车站前搭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贝顿街。
一楼的房客出去了。二楼那位海克太太说她和温迪、理查德很少接触。她记得温迪的前任室友一头深色头发。有时候,她说,她们会在深夜把收音机或音响开得很大,但从没有糟到她要提出抗议的地步。她说她喜欢音乐。她喜欢所有的音乐,古典、半古典、流行——各种音乐。
三楼的公寓门上有把挂锁,要撬开不难,但一定会惊动邻居。
四楼还没人回来,我暗自庆幸。我继续爬到五楼。伊丽莎白·安东尼利说过这户房客要到三月才会回来。我按了电铃,静候反应。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门上有四道锁,包括一道防窃最管用的泰勒锁。解决其他三把锁我用的是赛璐珞片——某家石油公司的信用卡,不用白不用,反正我现在已经是无车阶层。然后我便踢泰勒锁。踢了两次,门才朝里飞开。
进门后我锁上其他三道锁。这儿的房客要猜出泰勒锁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话,且得忙一阵,不过那是他们的问题,而且也要等到三月份。没一会儿工夫我就找到连着防火梯的窗户,把它打开,我往下爬两层到了汉尼福德/范德普尔的公寓。
他们的窗户没锁。我打开,窜身跃进,然后关上窗户。
一小时以后,我爬出窗户,走防火梯回到楼上。四楼现在有了灯光,还好我必须经过的那扇窗户帘子已经拉下。我重返五楼公寓,走到走廊上,把门锁好,然后下楼走出大楼。我有足够时间可以在见马丁·范德普尔以前吃个三明治裹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