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一回到报社,总编就说他黑了,瘦了,问他任务完成得怎么样?金狗将书写得整整齐齐的长篇调查纪实交付上去,总编乐不可支,直夸奖金狗辛苦了,要他去洗个澡理个发好好休息几天。但是第二天一早,总编却着人将金狗叫到办公室去了。
总编说:“金狗,你觉得你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
金狗说:“我觉得是我写得最有分量的一篇,当然,文字上还有点粗。”
总编说:“报社请你下去的任务是什么?”
金狗说:“反映东阳县农村经济改革情况的。”
总编说:“那你写成什么了?”
金狗说:“这正是改革中出现的问题,应该说这不是某一地区的个别事情,它在山区农村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一问题不引起足够重视不予以切实解决,那改革又会从何谈起?!”
总编用指头弹着桌面,严肃而庄重地瞅着金狗,久久之后方说:“我们的报纸是干什么的?是党报,是党的喉舌,它区别于香港的私人报馆,愿意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了?香港的私人报纸也是为本集团阶级的利益说话啊!金狗同志,这事我们不必再扩散,我们也不给你作任何处分,这怪谁呢?怪你,也怪我们,我们做领导的没有抓紧报社工作人员的政治思想工作,也不应该将这一重要任务交给你去完成,你毕竟是新记者,一切还没完全成熟嘛!”
金狗早就估计到这篇文章总编是不会通过的,但他却仍怀着侥幸心理,所以当总编问他情况的时候,他极力表现出单纯和虔诚,正儿八经地回答着总编。到了此时,他知道争取几乎徒劳,强压了冲动,说:“那你的意思是这篇文章就不宜发表了?”
总编轻轻地将文章推到金狗面前,金狗看见红笔在上边的批示:“对于农村经济改革的形势,我们要端正看法,看到它的本质和主流!前一段到处流传政策要变的风,说明社会上是有人不满改革的,作者是否明白这一点呢?”金狗突然嘴角闪动了一下笑,将稿件卷起来装进口袋里,说声:“谢谢领导的关怀!”就返回宿舍去了。
金狗并没有将稿件烧毁,他连夜将文章投寄了《人民日报》。
文章投寄出去了,《人民日报》能不能用呢?一个月过去了,毫无音讯。总编几次见了他,也要问起那篇文章是烧毁了还是保留着?并说东阳县委来了数次电话,催问那篇文章写得怎么样,几时能见报,报社只好重新请一名老记者再去东阳县采写了。说罢,还拍着金狗的肩头,让他多读读理论教科书,说:“金狗呀,你这种精神很好,可太浮躁了,不能将这种浮躁也带进稿件中去嘛!”金狗对于这篇文章的发表差不多已经彻底失望了,却觉得窝火和痛心,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吃酒,吃得闷闷的,几次就醉吐得一塌糊涂。
这个时候,他急切盼望小水能给他回信。但是,在东阳县发走的那封信,经过好长时间却又退回来了,上面批示为“查无此人”。金狗好生疑惑,以为是小水拒绝收他的信了,偏又书写了三封寄去。但三封信竟是一起退了回来!
金狗一下子就病了,脸色发黄,浑身乏力,早晚不思饮食,腹胀,且动不动就发火。同部的同志说:是不是患了肝炎了?医院一抽血化验,果然转氨酶180,诊断为乙型肝炎。金狗翻了医书,医书上对此病描述得很可怕:乙型肝炎百分之七十会转化为肝硬化,肝硬化百分之七十会转化为肝癌。金狗不是怕死的,但他总怀疑自己是否是肝炎,且自信他不会立即就死掉的,难道他活到人世什么事也还未干就要死掉吗?他开始吃中药,一日三碗苦水,喝得龇牙咧嘴地难受。到了夜里,却常常惊醒,醒来就感到莫名的恐慌,再要闭眼,奇异的现象
就出现了,飞禽走兽,人物鬼怪,牛头马面全在眼前飞动。有人说,这是房子的邪气,解放前这里是一块空地,正在这所房子的下面,有一口深井,伪州城警备队当年在不静岗后山上围困巩宝山,巩宝山的手下拼死救护首长,结果巩宝山走脱了,手下四个战士负伤被俘,挖眼掏心丢在这口井里沤了。金狗不在乎这些,鬼有什么可怕的吗,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他发熬煎的是怎样发落英英,这个在他生活中摆脱不掉的鬼!
英英很快收到了金狗的第二封信,信极短,意思是他患了病,病是不治之症,为了不至于拖累英英,他让她可以离弃他。英英收到信后,就哇地哭了。
这天田中正正好到英英的宿舍里来,瞧见英英哭得伤心,问时,英英将金狗来信给他看了,田中正也当下如雷轰顶,闷坐在一边了。
英英和金狗定婚之后,田中正表面上虽没洋洋自得,但心中暗暗高兴。多少年的交道,他看出金狗不是一个平地卧的角色,老实巴交的矮子画匠竟能生养出一个金狗,他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当他与其嫂“熟亲”之后,知道原来是金狗从中挑拨煽动而使自己就范了英英娘,他对金狗恨得咬牙切齿!但是,金狗偏偏借着自己的手又被州城报社招收去,他一是拗不过报社人,以为凡是州上的人都是巩家的势力,他田家的势力只能在白石寨县上。二也是趁机将金狗从两岔乡拔走,也便顺水推舟落了人情。待到英英看中了金狗,执意要嫁金狗之时,他先是极为生气,随后却满口应允,甚至还主动去托蔡大安保媒。他不能不感谢英英,庆幸英英竟完成了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金狗是除了巩家之外仙游川唯一在州城有地位有声名的人了,化凶为吉,田家竟有一个记者,一个文墨最深的人了!他时时询问英英,金狗来信了没有,信上谈到了报社的什么情况,能不能让他写写两岔乡的河运队。末了更免不了问来信中问候没问候到他?英英是瞒着这位叔叔的,她胡诌着支应他,且编造着金狗问候他的言词。田中正也时不时在乡政府的大院里说起金狗女婿,脸上甚是几分光彩。
如今看金狗的来信说是病了,且要让英英离弃他,他就说:“这金狗,人吃五谷谁不得病,患了肝炎怎么就是不治之症?!”
英英说:“叔叔你不知道,他这是话里有话的!”
田中正看着英英,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在闹矛盾?”
英英没有回答田中正,却哭得更厉害了。
田中正越发狐疑起来,他马上追问英英在谈恋爱时到底是怎么谈的,是她主动,还是金狗主动,金狗进了州城后每一封来信中又都是如何说的,是真心实意地爱她还是变了心肠,这一场新的矛盾又是如何产生的?他担心的是金狗是不是像当年耍了自己一样而耍了英英,达到去州城报社的目的呢?如果真是那样,就要与金狗及早一刀两断,且出主意说金狗耍了我们,我们就也要叫他活得不自在:给州城报社去信,揭露他,控告他,使金狗在报社臭不可闻,再也当不成记者!
但英英却疯了一般地跳起来,对着田中正吼道:“你不要说了,你也不要管!没有你我也不会到了这步田地!”说罢,就又大声号哭,哭她的娘,哭她的爹,叫着她爹的名字,哭得没死没活。
田中正听见英英直哭她爹,心里就发虚,发软,一句硬话也不敢说了。他默默地看着英英哭,哭得最后没声了,才说:“英英,你不要哭你爹了,你嫌叔叔我不关心你的婚事吗?叔叔哪一件事没依了你?叔叔也真心盼你和金狗成哩!如果金狗真没有那坏心,你也不必这么伤心,年轻人病还不好治吗?报社工作忙,治病效果不好,你可以写信让他回来治疗,叔叔去白石寨请名老中医给他看嘛!”
英英却说:“我要到州城亲眼看看他去!”
果然,英英就在第二天搭船到了白石寨,第三天又搭车赶到州城。她穿了一身新衣,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打问着路程去了报社。但是报社里却没有金狗。
她问门卫:“金狗人呢?”
门卫说:“××招待所召开通讯员会议,金狗到会上去了。”
她又问:“金狗没有病吗?”
门卫说:“有病,不要紧的。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门卫就差人去会议上叫金狗了。
金狗一听到消息,不觉吃了一惊,英英竟能亲自到州城来见他,他不得不承认英英的厉害!参加会议的人立即都知道金狗有了未婚妻,而且未婚妻又来了,皆大呼小叫,逼金狗买糖庆贺,那些风度翩翩的女通讯员直戏谑金狗竟一直保密,金狗哭不得笑不得,病恹恹地走了回来。
一进报社,金狗就看见站在院子里的英英了。她穿了一件外套,领口和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烫的鬈发似乎使她的脸面有了几分老,同州城姑娘们的随便而风度翩翩的衣着和发型比较,金狗觉得她是那样的粗俗!她明明显显是胖了,侧面酷似她的娘……
金狗说:“你怎么来了?”
英英说:“我怎么不来呢?”
金狗说:“你应该事先给我来个信。”
英英说:“来信你能及时回信吗?我几百里赶了来,你就是这个态度?”
金狗说:“你嚷嚷什么呀,嫌别人听不见吗?”
英英说:“就是让人听着!看你像不像个未婚夫的样子。我实话说吧,我不是傻子呆子,知道你心里没我,你来信说病了,我偏来看看,是真病还是假病?若是假的,我屁股一拍就走了!”
两人回坐到宿舍,只是无话。
报社的同事们听说金狗的未婚妻来了,都来敲金狗的门,金狗无奈,开门问:“有事吗?”来人就说要借本书的,有来问壶里有水没,倒一杯,边倒就边觑眼瞧英英。金狗很难堪,英英却将门大开,说:“你们报社的人好不大方,要来看就看吧,我又不是一枝花!”同事们就嘻嘻哈哈起来,坐下和英英说话。英英热情异常,将带来的山土特产全掏出来让大伙吃,倒埋怨金狗病了,这些同事们没有好好照顾:“我们金狗单身在这儿,不靠你们靠谁呢?我拜托你们了,你们就代我多照管他吧!”同事们就说:“瞧金狗这未婚妻,多体贴金狗啊!”
金狗气得越发不言语,脸色铁青,待同事们走了,就说:“你多逞能!你怎么不把咱们的那些事也说给别人呢?”
英英说:“我想说的时候我就要说,你觉得丢了你的人了吗?”
金狗说:“你好,你赢人了,把人赢到州城里来了!你到州城里来,不是来关心我的病来的,你是来捉我的谎来的,现在怎么样呢?”
英英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英英是没出息的,几百里路跑了来,饭没吃上,水没喝上,倒叫你来奚落一场了!我知道你现在的金狗不是过去的金狗,是州城的人,是大记者了,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嘛!可我来还要给你说一件事,小水已经结婚了,她睡在福运的热炕上,做了福运的老婆了!”
一迭声的“小水”,“小水”,像机关枪一样向金狗压来,指望金狗大发一顿火,而金狗却看着英英怪声怪气地冷笑了,说:“这你已经给我说过了!你还要说什么吗?小水结婚,这消息好啊,我没有和小水结成婚,你不是比小水还大一岁吗?咹?!”
英英立即嘴唇发抖起来,用两只手使劲地抓揉膝盖,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了。
金狗却站了起来,冷静地说:“你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抽屉里有饭票,六点钟报社食堂开饭,就在这座大楼的后边,吃多少你买多少。这房子里也有开水,渴了你喝。要困了你就在床上睡觉。我该到会上去了。”
金狗顺手带了门向外走,甩开双手,那步子矫健得像个将军,他听见屋子里有拳头击打桌子的声音,一声尖锐的爆裂,是什么摔碎了,英英呜呜地哭起来了,且大声叫骂:“金狗无耻!无耻啊!”
去会场的路上,金狗肝区疼得厉害,一到招待所,就钻进会上安排给自己的房间里睡下了。吃晚饭的时候,一位通讯员来叫他,瞧瞧他脸色难看,就问:“金狗老师,你是病了?”
金狗说:“老袭,你比我大五六岁,叫什么老师呀!你去吃饭吧,我不想吃,肝不舒服。”
叫老袭的就叫道:“是肝炎?找医生看过吗?”
金狗说:“吃了三十服中药,病情毫无好转。”
老袭就说:“我给你找个大夫治治,专治这号病的!”就开门冲着过道斜对面的房间喊:“石华!”旋即跑来一位少妇,才洗了澡,长发披肩如墨云飘悠,肤色红里施白。金狗见了,觉得她有五分像小水,却比小水大方洒脱。金狗爬起靠坐在床上,为自己躺着而不好意思了。
那女的说:“老头子,什么事,去吃饭吗?”
老袭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叫石华,我们一个商场的。她父亲是老中医,治肝病有祖传的秘方!”
石华就狠看了金狗一眼,那么微微一笑说:“你要看病吗?”
老袭说:“这就是记者金狗!我不是给你提起过吗?”
石华眼睛漾出流星一般的光彩,同时伸了手和金狗一边握了,一边叫道:“啊,你原来还这么年轻,我以为你是个秃顶老头的!乡下来的吧,名字还叫小名?”
男人就拿眼暗示妻子,那石华偏又要说:“这有什么呀,工人就是工人,哪有你们喝墨水的斯文!”
金狗哧地笑了一声,觉得这少妇好直率!说了许多感谢话,催他们快去吃饭,别误了开饭时间。石华就说:“老头子,我是来沾你的光到招待所洗澡的,我怎么好面皮去那里买饭,你去吧,给我和金狗老师捎一点吧!”
石华的男人买来了饭,三人吃起来。金狗喝了一碗稀饭,看着一对夫妇吃喝,石华一会儿在男人的碗里夹夹,一会儿又将自己碗里的饭拨给男人,一口一个“老头子”!倒觉得十分有意思。石华话很多,似乎和金狗早是熟人了,说起他们家的根根梢梢。原来这男人比石华大出八岁,且生就的老面,先在州城农产公司,去西阳县农产公司检查工作时,发现了当年由省城插队后招工到县上的石华,情书写了四十封,恋成了爱。婚后夫妻却长期两地分居,前年冬天,受尽千难万难,才把石华调到了州城。
石华说:“金狗老师,你这病,我给你包了,我爹现跟着我,方便得很!你晚上有空吗,咱们就找我爹给你看看?”
金狗盛情难却,便同意了。当下石华两口就要领金狗去家,金狗说:“你们先回去吧,告诉我个地址就行。我还得回报社去办一件事。”
男人就笑了:“金狗老师的未婚妻来了,是得回去安排一下的。”
石华就叫道:“噢,那我该叫她是师娘了!我陪你去,让我瞧瞧大记者的未婚妻是个什么仙女儿,那么有福!老头子,你回去先准备些饭去吧。”
金狗左推辞右推辞,石华只是要去报社,说她一定要叫师娘也去她家的。金狗再不好阻拦,两人回到报社宿舍,却没见了英英的影。拉开电灯,桌子上压了一张字条,金狗看了,上边写道:“我本是诚心诚意来看你的,但我实在受不了你的这种侮辱!我知道你心中现在还是有小水,小水已经结婚了你还这样,可见你多么卑鄙!我原想和你大闹一场的,念你有病,我就回去了!(今晚我在州城的什么地方,你不要打听也不要找,你也不会来找的!)你是怎样到这报社的,你心里知道!我英英没你有本事,可也不是被人下眼看的女子!我还要告诉你,我并不后悔这次到州城来,我知道了我今后怎么活人,这是要感谢你的蔑视唤醒了我!”
金狗将条子揉了,坐在椅子上,脸阴得十分黑青。
石华疑惑地问:“她留什么话了?”
金狗没有反应过来,后来看着石华,那么笑了一下说:“我和她相识,是一场错误。咱们走吧。”
两人骑着车子往石华家走去。夜空清朗,晚风柔和。石华和金狗穿过十字街口,霓虹灯下一对一对情人相依相偎地散步,小吃摊上的小贩们,一声高一声地呼唤着。金狗放慢了车速,说:“石华,你吃不吃一碗馄饨?”石华说:“那不卫生。你肚子饥了吗?到家老头子会把饭做好了的!”靠在电杆下的馄饨小贩,看见他们走近,已经揭开了锅盖,叫着:“来一碗吧!”他们驶过去了,还听见小贩在叫:“不吃了?吃了馄饨谈情说爱有劲啊!”石华哧哧笑了两声,金狗听着了,但他没有笑。路过一家影院门口,人流堵塞,他们只好下了车推着走,这家影院停止了放映而举办了舞会,无数的青年人站在马路上扬着钱叫:“谁有票?谁有票?”竟将钱直伸到金狗和石华的脸前问:“同志,有多余票吗?”金狗要解释说不是去舞会的,石华一扯他说:“这些人没眼色,真有舞票,咱是一男一女的,还用得着问吗?”挤过影院门口了,石华突然问:“金狗老师,你喜欢跳舞吗?”金狗说:“我不会跳舞。”石华说:“不会?当了记者怎么能不会呢?我以后教你吧!”金狗笑了笑,却说:“石华,以后不许叫我老师了!”石华说:“好,叫你金狗!金狗,你现在到州城了,又是大记者,跳舞还是要会的,这也是一种社会交际嘛,别有心理障碍,要打消掉农民意识哩!”
到了石华的家,她爹并没有同他们合住,而是在对面的楼上。老中医相貌高古,气宇清朗,当下切了金狗的脉,摸了肝位,看了手掌,观了眼底,却摇头说不像是肝炎,怀疑是患了胆囊炎,要求明日空腹去医院作胆囊检查。石华就乐得叫起来:“这就好了,我爹说是怀疑,那是百分之九十有把握的!”就拉金狗到她家,男人已经做了清淡饭菜,轮番劝金狗多吃一点。金狗听说不是肝炎,心也轻松了许多,比往日多吃了两碗。
经过几个医院复查,果然诊断为胆囊炎,金狗连吃了老中医十二服药,病就好了。金狗不敢忘恩负义,对石华一家十分感激,也就三天两头去石华家。石华的丈夫常常将写好的通讯文章让金狗审看,关系越发亲近。
但是,老袭的水平实在太差,下九牛二虎之力写了许多文章,皆抓不住要领,落俗就套。这当儿石华就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谈话,眼睛火辣辣地盯着金狗问:“金狗,你看老头子能写成吗?他要不是个材料,就叫他死了心,好好上班,回家了安心炒菜做衣服。你不知道吧,我这老头子可会裁剪哩,你瞧,我这件上衣,就是我设计他裁缝的。我不喜欢在商店买衣服穿,商店的衣服都是一个式样,一个穿什么,满街都穿的是什么。自己设计制作一件衣服,也像你们写成文章一样高兴哩!我这件上衣漂亮吗?”
金狗看着石华,直夸这件上衣的得体出众。这样的衣服,英英是永远不可能穿上的,即使穿上也绝不会有石华的这种州城人的气质的。
石华说:“一样衣服也看是谁穿着!乡下人这几年里富了,也穿着讲究了,可你在州城里一看,一眼还是能看出是乡下人的!金狗,我这可不是诬蔑乡下人啊!比如说乡下男的,这几年都穿了黑呢子中山服,可你瞧那衬衣领子,却是脏乎乎的!女的也穿了这样那样的,好整整齐齐,可那就像土特产包了层洋装潢!”
老袭说:“你少说些行不行,我们在谈正经事!”
石华说:“得了,老头子!写文章要有天才,金狗这么年轻就成了大记者,你怕胡子白了也学不到他这阵的本事的!金狗,你文章写得那么多,稿费攒了多少,成万元户了吗?”
金狗说:“我哪有什么稿费呀!”
石华说:“吓,我可不是向你借钱呀!”
老袭就指责石华:“写文章比不得做生意,谈什么钱不钱的!”
石华说:“钱怎么啦,说钱就丢人吗?现在干什么不需要钱?!”眉眼飞扬,竟将一只脚抬放在男人的怀里。男人忙拨下那只脚,看了金狗一眼,不好意思起来。石华就又说:“那怕啥呀,这脚又不是放到金狗身上了!”就笑得一口白牙。
金狗先觉得这少妇太那个了,听了她的话,自己也笑了,说:“你们这家庭气氛好哩!”
石华说:“我这老头子,人都说不配我,我却看着亲哩!这家里除了烧菜他干,拖地呀,洗衣服呀,全是我包了!老头子,你说是不是?”
和这家人接触,金狗渐渐忘却了别的烦恼,他几乎是逃避性的到这家来消磨自己。时间长了,他倒十分喜欢甚至是爱慕起石华来了。她识字不多,写个便条也歪歪扭扭地不堪入目,但却如数家宝似的一口能说出当今影坛、视坛、歌坛的男明星,女明星,知识异常丰富。能歌舞,善化妆,星期天里眉毛扯得细细的,穿着鲜艳奇服,俨然是一位二十三四的少女,常惹得浮浪小子向她大献殷勤,而她就挽着“老头子”招摇,忌妒得别人恨不能将她丈夫揍个半死!她倒一切不在乎,直率大胆,易于动火骂人,骂某某领导以权谋私,骂市场物价上涨,骂那些没皮没脸的男人,也骂不发表她丈夫文章的编辑。她对金狗十分关心,总是指责他不洗澡,穿衣服不是太短就是过肥,为他的一顶帽子,星期天骑车子跑遍了十八个商店!
金狗的电话多起来,不用猜都是她的:“金狗吗,下班到家来吧!”金狗说:“今天去不了的,我要写一篇文章。”她就说:“挣稿费也得要命呀!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金狗问:“什么日子?”她就说:“是你的生日!书呆子,我给你做了长寿面了!”金狗倒纳闷:什么时候将自己生日告诉她的?不知怎的,就又想到了铁匠铺的小水。他赶去了,两口子饭已做好,正在等他,老袭和他碰杯,她也和他碰杯。吃罢饭,老袭去收拾锅碗,她就骂他的头发乱得如鸡窝,按在椅上,为他理发。她理发的技术毫不逊色于大理发店的师傅。
金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谁叫我是女人呢?女人就是要管男人的!等你和你的英英结婚了,调到州城来,我就再不管你,让她也给我老头子服务服务!”
报社里人多事杂,写一篇大块文章,常常受干扰,石华夫妻就让他临时到他们家去写。上班了,他们都走了,他写得十分顺手,下班回来,他们就为他做好饭。一日,石华休假,她就悄悄地坐在一边打毛衣,待金狗写到半上午了,说:“金狗,歇会儿吧,你不累吗?”金狗说不累,她就过来夺了笔,要金狗陪她说说话,给她念念写出的文章。金狗念着念着,感到耳边有热热的东西,一拧头,石华紧紧倚在自己坐的椅子旁,脸凑过来也看着稿子。两人目光对在一起,他瞧见她溢彩的目光,他觉得那里一片光的网,他全被罩住了,又觉得那眼黑亮如一口池塘,睫毛茸茸,似池塘边的茅草,他已经看见自己走了进去,变得是一个小小的人儿了……不知在什么时候,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事后,金狗突然惊慌起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甚至怀疑到她:是在布置一个圈套吗?是对他有什么别的目的吗?
他慌慌地说:“我怎么会这样呢?”
石华开始洗她的脸,开始搽粉、画眉、涂唇膏,说:“这有什么?你是心慌吗,倒一杯糖开水喝喝就好了!”
她说得极轻松,金狗就吃惊了,不解地说:“可我并不漂亮啊……”
石华却妩媚地笑了:“你是长得不漂亮。我也不是想要你的钱,你没给我一分钱,你还不是常在这里吃住吗?我更不是因为你是记者,为了使我老头子的文章能发表,我是总给他泼冷水的!”
当她再一次搂抱住了他时,金狗脸色通红,感到了自己心底中的那一点龌龊!他抚摸着她的手,手绵软修长,手上有一个小小的疤。这是他以前不曾注意过的,问:“摔破的吗?”石华说:“咬的!”
金狗一惊:“谁咬的,这么狠?”
石华哧哧直笑:“是公司人事科长咬的!那一年我从县上调到州城,他积极为我帮忙,我好感激他,他却要我和我老头离婚嫁给他,他把我老娘看得太不值钱了!我去他办公室办理手续时,他把门关了,给我按了印章,说他不行了,要和我发生关系,我看得上他吗?他就猛地拉住我的手就吻,他不是吻,恨不得吃了去!我抽手,他就狠劲啃起来,他娘的像是要啃猪蹄子了!”
金狗沉默起来,脑子里忽的却又旋转起另一个疑问,睁着眼问:“你还和别人有过关系吗?”
石华说:“我猜你会这么问的!我可以说,我还没再碰上让我动心的人哩,和你这是第一次。给我献殷勤的太多了,他们对我好,全是为着尽快扒掉我的裤子,哼,我石华还不是那种贱坯子的人!金狗,我这话你信吗?”
金狗没有言语,却相信这话是真的。
石华又说:“你说话呀,咱们这样做,你是不是后悔了,觉得对不住你那个英英?”
提起英英,金狗摇头了。他并不觉得要对英英承担什么责任,而惊奇的是自己竟走到了这一步!这是一种逃避的结果吗?是一种堕落的行为吗?是一种隐藏的对小水的爱的再现吗?
金狗回到了报社,脑子里不停地回忆着新发生的事情,石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但很快一个沉重的负担压在心头,他出现了那次与英英荒唐事后的更强烈的惶恐和紧张!第二天一早,他就给石华打了电话,急切地询问:是不是她告诉了她的男人?男人是不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了?石华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丈夫知道,那也不会出什么事故的。且还是那么热情地邀他去她家,似乎已经打破了一种同志式的关系,竟亲昵地称他是“小狗”!
他又一次去了,他们的见面使得各自不能控制,他们对于那个“老头子”来说,又干下了一桩“罪恶”。事后,金狗总是后悔,但以后的每次去,又都失去理智。他知道这样下去,会越来越淡漠过去的烦恼,但这样下去,将会重新导致更大的烦恼!他越来越胆小了,石华却越来越胆大了。但她对丈夫依然十分好,当着金狗的面打情骂俏,又拿很刻薄的话挖苦金狗,丈夫就训她,对金狗笑着赔话,金狗难堪不已,淡淡笑着,就去干别的事而支应过去。
金狗真不知道他该怎么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