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仍然是一本关于商州的书,但是我要特别声明:在这里所写到的商州,它已经不是地图上所标志的那一块行政区域划分的商州了,它是我虚构的商州,是我作为一个载体的商州,是我心中的商州。而我之所以还要沿用这两个字,那是我太爱我的故乡的缘故罢了。
我是太不愿意再听到有关对号入座的闲话。
在这本书里,我仅写了一条河上的故事,这条河我叫它州河。于我的设计中,商州是应该有这么一条河的,且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称什么大的东西,总是喜欢以州来概括的,他们说“走州过县”,那就指闯荡了许多大的世界,大凡能直接通往州里的公路,还一律称之为“官道”,一座州城简直是满天下的最辉煌的中心圣地。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们所带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小说,却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责骂我的欺骗。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异的原因,怨我是没有道理的,就说现在的州河虽然也是不真实的,但商州的河流多却使任何来人皆可体验的。这些河流几乎都发源于秦岭,后来都归于长江,但它们明显地不类同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谓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捉摸,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四月五月冬月腊月枯时几乎断流,春秋二季了,却满河满沿不可一世,流速极紧,非一般人之见识和想象。若不枯不发之期,粗看似乎并无奇处,但主流道从不蹈一,走十里滚靠北岸,走十里倒贴南岸,故商州的河滩皆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成语在这里已经简化为一个符号“S”代替,阴阳师这么用,村里野叟妇孺没齿小儿也这么用。
因此,我的这条州河便是一条我认为全中国的最浮躁不安的河。
浮躁当然不是州河的美德,但它是州河不同于别河的特点,这如同它翻洞过峡吼声价天喜欢悲壮声势一样,只说明它还太年轻,事实也正如此,州河毕竟是这条河流经商州地面的一段上游,它还要流过几个省,走上千里上万里的路往长江去,往大海去。它的前途是越走越深沉,越走越有力量的。
对于州河,我们不需要作过分的赞美,同时亦不需要作刻薄的指责,它经过了商州地面,是必由之路,更看好的是它现在流得无拘无束,流得随心所欲,以自己的存在流,以自己的经验流。
××年前,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我总疑心,这先生是在作州河考。
1986年6月平凹识于五味什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