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八章 灰烬之剑(二)

标记时隐时现。他一路追踪到近郊的一家店铺。这儿荒僻昏暗,招牌落了灰,不晓得是卖什么的。在店铺的一处墙角,炼金术士发现了标记,随后用魔药钻进了地窖。

铺子里一定有人,但地窖里不必说人迹,连老鼠都少见,黑暗中唯有残花败叶和浸水的泥盆。若非霜月时节,此地想必会变成真菌的天堂。透过冰冷的砖石,伯宁听到虫豸爬过潮湿缝隙的声音,因寂静而无比鲜明。

……此外别无他物。

常人会以为线索在此地中断,但布雷纳宁毕竟是结社的无名者。在一片虚无之中,他感受到了奇异的情绪。

有人在这儿留下了信息,以一种独属于同胞的方式。布雷纳宁无声地微笑。他很熟悉这手法,甚至能分辨出细小的个人特质。留言的人或许也是曾经认识的朋友。他不禁想起联军发起的那场突袭——露水河畔——突袭——小夜谷自救会!这是小夜谷成员的信息,瓦希茅斯人都知道。这是兄弟留下的信息。

“我来了。”他轻声说,“谁在那里?埃力格?萨德波?我看到了你们的印记。”

“埃力格死了。”虚空中传来悲哀的情绪。“我是萨德波。”

“诸神在上。”布雷纳宁更希望是埃力格。此人是小夜谷自救会的首领,与他熟识。但萨德波也很好。

萨德波是埃力格的表弟,人称“破土者”,是自救会的引路人。他颇有双识人的慧眼,能够发掘出天赋超凡的同胞。半个结社的成员都是他亲手引进结社大门,最终少数天才留在小夜谷,大部分无甚特殊的人去了瓦希茅斯,被光复军团接收。人们皆大欢喜。

炼金术士还记得一个附魔师,他受到光复军团的邀请,最终却选择留在小夜谷自救会。他叫杰尔蒂?还是斯万?那家伙目中无人,十分骄傲,但其实只是把萨德波的称赞当了真。伯宁抛开回忆。“我想见你一面。”他迫切地想得知小夜谷自救会的情况,“露水河一战后,埃力格带着你们向丹劳撤离,就此失去了音讯。”

“我不知道。”萨德波回应,“我没和他们一道,我……”他沉默片刻。“我们见面再谈。”

“你在哪儿?”

“隔壁。”

布雷纳宁没想到他们离得这么近。这不可能。就算不使用天赋,无名者也没法藏在同胞眼皮底下。是我太迟钝,还是萨德波找到了新的隐藏方式?目前能躲过火种侦测的方法唯有来自拜恩的“契约”,瓦希茅斯人也无法复刻。

但对于各地教会的神术和侦测站的占星术,秘密结社有许多掩藏的手段。其中大部分是神秘物品,包括布雷纳宁的炼金魔药“万用质素”,和瓦希茅斯人的“隐者”仪式。前者虽出自无名者的火种天赋,却是神秘造物,不是神秘本身,因而效果近似于仪式。小夜谷自救会的成员处在光复军团的庇护下,也会依靠隐者仪式藏匿。

战场上,“隐者”毫无意义。小夜谷自救会被恶魔猎手彻底打散,最终失去了踪迹。布雷纳宁派人搜寻过,但光复军团本身伤亡惨重,有心无力。他不敢听信传来的噩耗,期望人们在世界的角落藏匿。这样虽与世隔绝,却还能安稳度日……“只有你?”他问,“其他人呢?”

“不,有许多人。”随着回应,地窖的一角缓缓移动,泥水和瓦砾上诞生了狭窄的入口,充满秘密,充满警惕,充满未知的风险。

这正是无名者和秘密结社的生活。布雷纳宁毫不犹豫地迈进去。

……

潮湿又空旷的房间,如今正在变得寒冷。旅馆主人一边用铲子清除柜台上的霜,一边诅咒霜月。在伊士曼,收获之月似乎只是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再次启程,留给人们的只有寒冬。

他是对的,辛心想,而寒冬留给我们的可不只是冷那么简单。镇子上的布告……“打扰,这个人是不是下楼出去了?”佣兵仔细形容了一下伯宁的衣着打扮。拜西党所赐,伯宁把面孔完全遮住了。

“刚下来?不,我看到的人只有你。”店主人回答。

毫无疑问,炼金术士逃跑的本事堪称一流。辛对此已有准备,只希望他接下来能将这一身本事发挥出来。无名者不会那么容易死掉,是吧?

“有人上楼吗?”

店主人不理会他。“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佣兵自以为发觉了他的意图,开始掏口袋。然而对方只冷淡地一瞥:“我女婿是这儿的民兵队长,小子,你的硬币自个儿留着用吧。”

辛抬起头:“万一我愿意付阿比金币呢?”

“真的?你能拿的出?但是嘛,我们这儿花不出去那么大面额的钱。”店主人笑了,“你想让我给你换零吗?”

“不巧我也给不起。”佣兵从口袋里拿出手,不再考虑付账的事。“给房间添点柴火,这个总可以吧?”

对方一眯眼。“行。要洗澡水吗?”

“不。我要煮一锅粥。”

这下,店主人的动作停住了。他一松手,将铲子丢在柜台上,倾身打量着佣兵。“你以为你答对了所有问题,就能在我这儿蒙混过关?”这时,他的另一只手终于从台下拿上来——一把上弦的十字弩对准客人,距离辛的脸不足一尺。

烛火掩映间,铁箭头闪过乌光。佣兵能感受到它的锐利,闻到毒药散发出的微弱气味。“我认得这把弩。”他告诉对方。

店家冲他微笑。“我知道你躲过了菲特的箭,但不是弩的问题。”他的指头在弦上划过。“那小子是个新手,连甲虫也射不中……我还没见过有人能躲过面前的弩箭。”

见鬼,小钉究竟把他的魔法造物卖给了多少人?“死在餐厅的人不是无名者。”

“菲特。这是他的名字。他本来有机会的,你杀了他。”

辛叹了口气。“我也可以杀死你,伙计。有时候我会在开口前证明这点,但你的认可对我来说并不紧要。”

“噢,来试试。我要射你的右眼。”

此话不是威胁。佣兵猛一偏头,弓弦在面前嗡鸣,短箭从耳边飞过。他同时抄起铲子,拍中店家手中的十字弩。这一串动作竟比飞箭更快。随着毒药无害地注入木门的纹理间,发射它的机括也粉身碎骨,残骸四落。

店家瞪着他:“这不可能!”

佣兵一挥手,甩掉铲子。“这种事过后再说。我对上了你们的暗号。”

“你究竟是……?”

“一个本可以直接威胁你的性命,但却花时间向你证明这点的陌生人。这得由你判断。听着,我不愿意把这地方从头至尾翻个遍,通道在哪儿?”

“我可不是菲特,小子,我宁死也——”

“我知道。”床下的地井。佣兵抓住店家的脑袋撞向柜台。巨响过后,此人的面孔与台面黏连,成为镶嵌其中的一份子。他还活着,这显然不是因为运气。

在店家的房间里,辛找到了一条用石板封死的密道。这帮结社成员中一定有个建筑天才。他心想。

……

他已忘记了店铺隔壁的招牌,只知道是家旅馆,住宿条件与辛选择的落脚点可谓天差地别。木楼饱经风霜,到处是补丁的痕迹,却仍能彰显存在感。

然而与地下相比,地上的建筑犹如杂草。

布雷纳宁来到一处方厅,头顶和脚下都是土石浇筑,浑然一体。立墙高大坚实,不仅保存着人们生活的痕迹,还整齐分布了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火把和蜡烛照亮四周。他伸手扶住墙壁,发觉建造它的工艺难以辨别。此处称之为地宫也不为过。

以经验判断,秘密结社的建筑水平不可能甩下外界几个时代。这大概率是无名者用天赋得到的“成果”。

“此处是我们的新家。”一个男人走出一条通道,自火把的阴影中现身。

此人是高个子,又瘦又苍白,嘴角有道粉色伤疤。这都没什么好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脸:眉毛不对称,鼻子不协调,眼睛湿润泛红,总是眨动。地下空间并不低矮,他却如老翁一般佝偻。他右手拄拐,动作挺熟练,烛火笼罩下,他的面孔犹如洗皱的麻布,沟壑比头顶的发丝更多。

他脸上和手上都有烧伤,疤痕一直蔓延到领子里。布雷纳宁的目光随之下移,最终落到旁边的火把上。

“老天。”伯宁认得这张脸,“你是萨德波?你看起来……”

“……很糟?噢,过去很久了,大家都已不这么说了。”

曾经的“破土者”看起来像“入土者”。但若换种角度考虑,他或许更加名符其实了。看到伯宁时,此人火种传递而来的情绪变得忽起忽落。

炼金术士的表现不会更好。“你像他蜕下的皮。”布雷纳宁直言不讳。“发生了什么?”

“按理来说该发生的事。好了,别再提这种话,我已经受够回忆了。”萨德波转身,“除我之外,还有人想见你。”

布雷纳宁不得不放慢脚步,才能与老友并肩。“还有谁在?符迪?马鲁科?”

“只有我,兄弟。”“破土者”萨德波打了个嗝。“抱歉,香豆镇的特产全是豆子。”他皱起眉,“马鲁科我不了解,他提前离开,往布列斯去了。符迪的姐姐跟他一道。至于小鬼本人……我亲眼看到光辉议会的神官杀了他。”

布雷纳宁记得这孩子。“符迪才十四岁。”

“四十四岁的也死了。这对儿姐弟的父亲——不是我们的同胞——拿着棍子冲向露西亚神官,后者将它们一起点燃。我站在他旁边,只能扑进河里。我只能……我呛住了……在水下,我看到他嘴里喷出金色的火焰,浑身亮得像颗太阳。”萨德波脸上的烧伤抽搐了一下。“看在诸神的份上,伯宁,我从没想过,太阳也能遍地都是。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大火球,永远挂在天上。”

炼金术士握紧拳头。“我会为他们报仇。”他许诺。

“你办不到。杀死符迪父子的人我恰巧认得,人们称他为阁下,他是女神代行者选定的圣骑士长。有很多人——你我的同胞——向他跪下投降。我早就说过,露西亚可不是结社中人该有的信仰,这帮傻瓜却不肯抛弃。”

在成为无名者、或亲友成为无名者之前,许多人都有秩序信仰。露西亚、希瑟、盖亚是主流,少数人还向晨曦之神“埃尔文斯”和战争之神“诺克图拉”祈祷,伯宁很少遇到他们。来自守誓者联盟的同胞有三分之一钟意智慧与火之神“苏尔特”,这些人往往会在投身结社后改信,否则大概率会变成极端坚定的引路人,将信仰的火焰反过来倾泻在猎手身上。

布雷纳宁有时会给盖亚点蜡烛,有时会向奥托祈求运气。说到底,既然无名者能降生在诸神护佑的世界,就证明祂们对自燃的火种并无偏见。猎手和秩序支点打着神灵的旗号,不过是为自己的暴行寻找借口。拜恩人不也宣称,我们是受神眷顾的子民么?诸神不是站在猎手那边的。

但露西亚是个例外。神圣光辉议会的构架与其他秩序支点不同,代行者声称他能获得女神的旨意,从遥远的世界之外而来。这种说法遭到了同列秩序的支点驳斥,但他们坚信不疑,慢慢地让凡人们也受到了感染。

布雷纳宁没见过圣骑士长,甚至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圣骑士。当年瓦希茅斯被布列斯占领时,光辉议会派来压阵的空境阁下是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祖父告诉他,这场凡人王国的战争不会惊动宗主,因为瓦希茅斯不是某个支点的属国,而是中立国。

总有一天,七支点会成为秘密结社的属国。布雷纳宁想起两次失败的猎魔运动,稍微恢复了信心。但他不确定最终反攻秩序的,是瓦希茅斯光复军团,还是无名者真正的领导者“无星之夜”……噢,现在雾星结社改名为拜恩帝国了。帝国。连光复军团想要的也不过是曾经的王国。布雷纳宁出生时,王庭不属于他,如今王庭和乐手不属于任何人了,祖父却要他戴上王冠。

若有一天,布雷纳宁对自己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拜恩帝国能够征服世界,他愿意为那位解放了全体无名者的皇帝献上忠诚。即便祖父反对,我也要这么干。他是真心实意感谢对方为他卸下了担子。

但现在,伯宁希望加上一条:让他亲手杀死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布雷纳宁与符迪和他父亲都不相熟,然而“小夜谷自救会”在战场上也不会分散,首领埃力格很可能死于圣骑士长的神术。此人是伯宁的好友。如今他建立的自救会全军覆没,只有萨德波落入水中,逃过一劫。

“诸神保佑你。”布雷纳宁叹息一声。

“错了,救下我的是水妖精,咱们的同胞。嘿,此前我可不晓得她们是同胞。”破土者摇摇头,“水流将我带往船队,法则巫师掀起巨浪……水妖精却把我扯到水底,我昏了过去,醒来时躺在一处河滩。”

当时,露水河下游可不是秩序的地盘。猎魔开始后,秘密结社共同进退,布雷纳宁自然了解部分战略。他很清楚,光复军团在薄荷地登陆前,拜恩的微光领主提前赶到,率领守夜人清理了城外地带,期间没让寂静学派发觉。

这么干很有必要。战后,许多人顺流而下,被驻守的队伍救起。薄荷地至丹劳区域不久前爆发过教会斗争,巫师不愿意去那边巡逻。

“当地人救了我。”当萨德波如此告知他时,布雷纳宁并不如何吃惊。“一个男孩,和符迪差不多大,我看着更小一点……我还以为自己只需要休息片刻,但他把我从河滩拖走,让我知道自己并非毫发无伤。”他摸摸自己的脸。

布雷纳宁由衷希望埃力格和小夜谷自救会的其他成员们也能得到援助。很可能他们只是走散了,在不同地方安定下来,不必千里迢迢到光复军团寻求帮助而已。

“我对信仰不太热衷。”萨德波说道,“但一定要选的话,我宁愿选择寒冷与黑暗。还有水。对了,你知道贝尔蒂吗?”

“破碎之月。”这是伊士曼人独有的信仰,教众甚少,大都集中在最南面的冰地领……伯宁忽然想起来,拜恩帝国的起点就在冰地领。

“我看月亮就不错。而且祂是掌管运气的,对吧?人人都缺运气。贝尔蒂和奥托……”

小径很长,不知道走了多久。萨德波的火种不断传来安宁的情绪,布雷纳宁不知不觉受到了影响。等他发觉这点,身后的入口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陌生的地下,未知的前路,尽管有同胞在身侧,他还是稍有不安。“大家都不在……等着见我的人是谁?”

“是我加入的新家庭的首领。”

伯宁皱眉:“新家庭?”

“霜露之家。一个小型结社。”

毫无印象的名字。“我们还要走多远?”

“其实只需要刹那……但我想多和你聊聊,伯宁。既然你着急,那我们现在就过去。”萨德波将拐杖横抬,指向前方。

布雷纳宁的火种感知到奇异的神秘降临。他看到杖尖吐出一串符文,细长优雅,描述时与空,解读目的和起点,勾勒出横跨遥远距离的长梯和充当坐标钥匙的数字矩。“这是矩梯?”伯宁问他。

“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来自杰万·斯蒂尔。他曾是我的家人,无血缘的兄弟。”

矩梯魔法难度奇高,堪称检验神秘学识的最终关卡。哪怕是在秩序支点,能够构建矩梯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虽说无名者的天赋不合规律,可造出矩梯……布雷纳宁犹豫了,他不知道萨德波会把自己带到哪里。若离开得太久,很快辛就会察觉他的失踪,接着开始四处寻找。

他的努力毫无疑问会落空。但伯宁又不是不回去了,到时候两人碰面,难免会令对方起疑。

“这支拐是斯蒂尔留给我的,最初是为了嘲笑。同样的,他还给符迪做了一支手杖。”

大概它在战争中随主人一道毁坏。布雷纳宁知道,即便有神秘物品相助,十四岁的无名者男孩也不可能是圣骑士长的对手。这些自救会成员是光复军团的帮手,“小夜谷”正是瓦希茅斯王国的一处神秘之地。然而在猎魔运动时,布雷纳宁任由拜恩人将大家赶往战场,于炮火中丧命。

他们是我的人,他心想。没有同胞的牺牲,瓦希茅斯早已烟消云散了。我辜负了他们,我欠他们的情。“走吧,带我见见你的新家。”

“别担心。”萨德波安慰,“矩梯很稳定。只一小会儿工夫……喏,抓着它就行。”他将喷吐符文的一端指向伯宁。

魔文穿透了手掌,虽然没感觉,但看起来十分奇特。布雷纳宁确认这些文字的排布来自某种炼金术的公式……不论是小夜谷自救会还是斯蒂尔本人,按理说都没可能习得。

知识与刀剑不同,人们无法自学成才。不晓得无名者火种赋予杰万·斯蒂尔的魔法是怎么回事,反正结社的附魔师可以根据心意创造神秘物品,程序与炼金术毫无瓜葛。佣兵找到的无名者男孩也有类似的能力,能够凭空造物。小钉。看来那孩子也是附魔师,而且并未加入任何结社。

把他带回光复军团,军备官员们会高兴的。伯宁心想。等我从尤利尔手上得到圣经就这么办。

……

“站在那儿别动!”地道将回音传播出很远。“你是谁?”

“远道而来的失主。”佣兵晃了晃提灯,照亮前后的道路。“你们有见到我的行囊吗?他穿了件斗篷。”

显然,对方完全不听解释。“抓住他!”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女儿不见了。”她的叫喊极具穿透力。在狭窄的通道内,佣兵和她的同伴都被震得耳膜作痛。

“闭嘴,普妮丝!”

“夏米尔,你在哪儿?”

“别乱撞!”

仿佛有成群的蜜蜂被这一声喊叫唤醒,地井下的世界陷入了小小的混乱。从四处传来的动静判断,恐怕里面居住的人比地上的旅客更多,地下空间也比客栈更大。

此外,住这儿的人比香豆镇旅客更具攻击性。有人咒骂着从身后逼近,速度不似凡人。辛加快脚步,将提灯放在砖石路上。

但等人们赶到时,提灯旁已空无一物。“究竟是有陌生人来过,还是某人在开玩笑?”一人提出。

“一定是夜莺!”女人说。她稍稍放缓声调,语气却依然坚决。

“你女儿掉到了晾衣架下的框里,她可没丢。”

“我听到有人自称失主,来找什么斗篷?”

“瞎说!谁会偷东西?大家又不是不熟。就算真偷了,他也跑不了。地井上有兄弟看守。”

“这灯是谁的?”

没人回答。就在这时,道路深处传来火光,随着脚步声逐渐扩张,驱逐昏暗。提灯的微光眨眼便被更大的光明吞没,人们正在它边缘围成一圈,此刻纷纷眨巴着眼睛扭过头去。“好亮。”某人叫道,“我看不见了。”

“弗朗奇大人。”

来人手握一支火把。“我爬上了地面。”他不理会同伴的埋怨。“哈姆被人袭击了,财物都还在。我怀疑猎手找到了地井。”

弗朗奇的话引发了一阵不安的骚动。男人握紧拳头,女人抱住孩子。火光中,人人神情阴沉莫测。“萨德波呢?”不知是谁追问,“他的计划怎样了?首领同意了吗?”

“一个外地人找到了小钉。”弗朗奇说,“嗯,我会尽快说服他父亲,带着孩子避避风头。商队很快会离开,我们争取不到更多人了。至于那外地人的另一个同伴,萨德波认识他,保证不会让他惹麻烦。”

“怎么保证?”普妮丝不相信。

“他对首领说,那人是我们的同胞。但旅馆里没有仪式的痕迹,我也感受不到他的火种。”

“感受不到?那也无所谓。”女人松了口气。“不会引来猎手。”

“重点是另一个人。我亲眼见他杀了菲特,用手挡住弩箭。这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什么人会和我们的同胞在一起?况且,没有火种感应的同胞……”

“你说他是被猎手抓住了?那另一个人——”

弗朗奇摇摇头。“有‘寒瘟’在,猎手不敢轻易进入小镇。他们也许不是大家的敌人,也许被猎手收买的凡人,以看病的借口进镇子打探。总之我不能保证。”他瞥一眼地上的提灯。“刚刚哈姆受到袭击,连警报都没来得及。此人很可能已经潜入地下。现在,人人不得单独行动,必须待在一起。珍娜莉?”

“我和普妮丝一道。”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回应。此人与弗朗奇是夫妻。她提起地上的灯,一手牵起普妮丝,带着这对母女开始挨家挨户地通知情况。

与此同时,弗朗奇也带领居民逐渐聚集,浩浩荡荡地四处搜寻。这下可坏了。佣兵心想。结社成员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一旦他们集体行动,外来者在香豆镇将无处藏身。尤其是这些人并非凡人,无名者的天赋不由职业决定,根本防不胜防。

他很清楚,珍娜莉的魔法能够让人变轻,普妮丝可以制造狂风,两人一组既是优秀的护卫者,又有足够的机动性。她们将提灯带到每个同胞面前,让所有无名者都参与到线索的寻找之中。

而在小镇上,能从提灯中得到线索的结社成员只有三人,其中两个是用物品携带的气味寻找其主人,一人则是依靠“直觉”。提灯是辛从店家的床下找到的,因此对他来说,最后那个得到的指向最准确,威胁也最大。

若佣兵真是猎手,解决他不是难事。连拿着提灯的珍娜莉和普妮丝,也不会比小钉更难对付。

“有人不在。”弗朗奇得到了同伴的回报,“但不确定是不是独自离开。我们找过了所有地方,留下的人都在这里了。”

“占卜师也不在?他从不出门。”

“那他就是失踪了。我们翻遍了他的住所,没人在,他的火种也没人感应到。”

“我们去找萨德波吧,大人。”普妮丝提议。折腾了一圈,她手里的提灯已经快要熄灭了。“别忘了,他那边也是个麻烦。”

“萨德波带他离开了。”弗朗奇告诉他们。

珍娜莉对丈夫皱眉:“离开?”

“去镇外。”弗朗奇指了指头顶,“猎手。”

女人们对视一眼,闭上嘴巴。跟在弗朗奇身后的无名者们也没有离去,大家围在地井下,等待一个结果。昏迷的店家被安置在人群中,他的侄子自愿去顶替他看守旅店的柜台。

“有危险我们会察觉的。”弗朗奇嘱咐,“你自己快跑。”

“当然。”哈姆的侄子说,“我会照顾好自己,别担心。”

“诸神会照料我们的。”普妮丝的女儿夏米尔抬头看着所有人,“我们是祂们的子民,对不对?”

“是的。盖亚很仁慈,希瑟很慷慨,露西亚很公正。”母亲面不改色地抱住她,“而寒霜之月会保佑我们。现在雪下得很大呢,亲爱的。”

……

雪夜冷风骤起,山林一片昏暗。布雷纳宁打了个冷颤,试图在大雪里找到同伴:“萨德波?这是哪儿?”

“某人的墓地,蒙洛。”

刹那间,千百个有关灵魂、死者的故事闪过脑海。伯宁强自镇定:“我指的是地理上的位置。”这话多少有点虚弱,但总好过色厉内荏。此时此刻,装模作样一定会被看穿。“我们来到了镇子外?”

“就是这样。我需要你的帮助。”“破土者”站在一棵雪杉下,烧伤使面孔如同鬼脸。他漫不经心地提起拐杖,将另一端在树干上擦拭,直到痕迹斑斑才停下。

“我不明白。”

“露水河一战后,我和自救会的同伴失散,顺流而下,被水妖精解救。”显然,提起往事让萨德波十分痛苦。“我从火中逃生,而符迪他们在我眼前烧起来。我不敢碰他!老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同伴,战友,兄弟……我失去了他们,失去了一切。秩序七支点向雾星结社发起战争,死的却是我们。”

“猎魔运动是对无名者的战争,我们必须反抗。”

“我见过老死的无名者,蒙洛。若童话是真的,神秘领域追杀了我们足足一千年,而结社依然存在。这说明了什么,呃?无名者被杀是因为我们生而不同?不,并不是。同胞死掉是因为他们没藏好。”萨德波的伤疤扭动起来。“所以别和我说必须!反抗?我从没答应过,没人问过我!”

伯宁握紧了“万用质素”。“你在责备我,萨德波?你以为是我愿意把你们送上绝路?”

“或许你不愿意,就像我,莫非我是不愿意救符迪?我亲自带他来到自救会!他和他姐姐,靠老爹捡柴养活的小崽子,到头来和柴一样被烧……你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我问你,这样也算无辜么?”

布雷纳宁哑口无言。他见过同胞被处火刑,也听到过陌生人的惨号、垂死的喘息,但一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在眼前烧起来……“不是我干的。”他虚弱地挤出这句话,“不是我。”

“我知道,蒙洛。我知道你根本看不见,你安全的待在营地,处于光复军团的保护之下。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根本没机会做什么。”

一阵寒意——绝非狂风突起,而是由内而外的寒冷——攫住了他的心。布雷纳宁感到呼吸不畅。他试图驱动魔力取暖,用炼金魔药唤回一点点温度,然而一想到火,他便浑身颤栗。热量的来源突然成了禁忌。

“现在。”萨德波低声说,“我给你机会,布雷纳宁·蒙洛,光复军团的国王。有一个对你这种人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霜露之家被一个该死的猎手盯上,他畏惧寒瘟,不敢闯进小镇。他的死会让同胞们安全,让你我得到安慰,你还要看着么?”

伯宁盯着他的伤疤好一会儿,半晌才开口:“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不会让你们送命。”就算对付不了圣骑士长,身为无名者炼金术士,他也有很多手段可以逃生。

事实上,若他真的出现在战场,圣骑士长也决不会盯上什么“小夜谷自救会”,布雷纳宁·蒙洛的价值可要比他们大得多。

“很好。”伯宁不会承认自己对前线的战士们有所愧疚,逃兵的话语也动摇不了他。“咱们是老朋友了,萨德波。既然能……有缘……再见,那帮忙就是分内之事。”他差点咬到舌头。“等我解决这麻烦,咱们再来讨论你给我的惊喜。”

“破土者”萨德波点点头,钻进土里不见了。布雷纳宁知道他还没走,火种的感应中不断传来激动的情绪,仿佛狂风搅动池水,将涟漪往他心里送。

五分钟后,布雷纳宁等来了又一个熟人。

“辛?”佣兵闻声抬头,朝这边招了招手。伯宁惊疑不定。萨德波和结社成员误以为辛是猎手?他要我杀害同行旅伴?还是干脆这家伙就是来找我的而已?“见鬼,怎么是你?”

“你还在等其他人?”佣兵反问。

布雷纳宁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想保住无名者和结社的秘密,但那势必就要对自己孤身出门,来到镇外等人的行为作出解释。萨德波还藏在地底,等着和他解决紧咬不放的恶魔猎手呢。诸神救我,这可怎么处理才好!

『杀了他。』火种传递着情绪。『事已至此,不能犹豫。』

看来不是他。伯宁松了口气。猎手另有其人。辛的出现只是意外,我没留下任何信息,以为自己能快去快回,才会让同伴出门寻找。以辛的能耐,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完全可能。他根据线索找了过来,差不多就是这回事……

『你傻了么?』萨德波追问,『必须让他闭嘴!』

不论如何,否决错误答案很轻松。『你做梦吧。』布雷纳宁立刻回应,『这家伙是个冒险者,诺克斯佣兵。就算咱们真能赢,猎手怎么办?』

“伯宁?”辛正在靠近。

“等等!”炼金术士叫道,他发觉萨德波的火种也随之移动。神秘倏忽降临,泥地开裂,土石激荡,强烈的冲击就要从来人脚下喷涌而出……

……接着被“轰”一声踏回原处。雪花四射,树木摇晃,佣兵抽回脚。牢牢压实的泥土碎石,转眼又如羽毛一般浮起,被轻易推开,暴露出一个深坑。布雷纳宁目瞪口呆,看着萨德波被辛从地坑里拖出来。

顿时,餐厅里佣兵杀死袭击者的一幕在脑海中回放。布雷纳宁顾不得什么秘密了,赶忙开口:“别!他是自己人。别杀他!”

“噢,当然。否则他会死在里。佣兵只好伸手提起对方,铺在平地上。“他早等在这儿,却没攻击你。我就猜是我来得突然,引起了误会。”

“没错!完全是,呃,误会。”伯宁将萨德波扶起来,发现他并没昏过去,但神情颇有些恍惚。这下你明白了吧?

萨德波瞪着他们,一言不发。

佣兵眨眨眼。“他看起来需要休息。”

“我现在脱不开身。”布雷纳宁绞尽脑汁编造借口,“他的……仇人正准备杀害他。呃,萨德波,就是这位……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偶然碰面……”

“那实在是不巧,我下手有点儿没分寸。不如你带他先躲在一旁,我来解决杀手。”辛提议。

“不行!”布雷纳宁脱口而出。“你不了解……那种对手和佣兵不,呃……”仔细想想,其实很难在恶魔猎手和佣兵之间分出高下来,毕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前伯宁还没见过身手这么离谱的佣兵。

辛倒没有直接反驳。“那是什么样的对手?高环?”

让萨德波难以抵挡,很可能就是高环的恶魔猎手。布雷纳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问过敌人的水平!难道我已经自觉能够对付高环了?

照实说,虽然无名者的火种特殊,神秘度高于所处的等阶,但真打起来,胜败很大概率取决于双方的职业。炼金术士能用“歌女”控制高环,也得先让对方服下魔药。

“那是个修士。”萨德波回答。他如梦初醒。“光辉议会的神官。”

“不会是防线的逃兵吧?”

布雷纳宁和萨德波对视一眼。“很有可能。”

“逃兵不算人,他们滥杀无辜,掠夺财物。”佣兵说,“露西亚的修士不该这么干。但话说回来,你的仇人究竟有没有做过这类事呢?”

“我的亲朋好友被他烧死。”萨德波挣扎着爬起来,“瞧,我的脸,这是他们留下的罪状!小符迪,他父亲和姐姐,他们都是被火……”

“连他姐姐也……?”布雷纳宁不禁问。

“朗特里失踪了,在黄金遗迹。她和杰万·斯蒂尔一道,被马鲁科带去。符迪为了找她才会参军。”“破土者”咬牙切齿,“杀了他!冒险者。杀死那个修士,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你。”

“这不能证明什么。你和露西亚神官有仇,你们互相厮杀,仅此而已。”

“不!他该死,他是有罪的!”布雷纳宁看到了眼泪。他哭了。“他是有罪的,求求你……蒙洛……”

伯宁无法面对同胞的这副模样。“我可以为他担保。”他对辛说,“萨德波的仇人干过比杀害无辜更恐怖的事,他们生来就是残忍之辈。我向你保证,辛。”

佣兵瞥了他一眼。“我听说过另一种生来就有罪的人。你知道这种人吗,伯宁?”

无名者。布雷纳宁一下清醒过来。他指的是无名者。“我……”

“算了,不如亲自见识。他来了。”

露西亚修士与布雷纳宁想象中大相径庭。他也作冒险者打扮,只绑了一条绘有荆棘日轮的头带,且浑身破烂,面色枯槁。比起真正杀死符迪等人的圣骑士长,此人更像是街边捡来修士标记、胡乱佩戴上身的乞丐。

只一见面,他便嘶吼:“给我解药!”接着猛扑过来。

辛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修士脚下踉跄,险些跪倒。

布雷纳宁万万没想到,让萨德波头疼的敌人竟是这副模样。修士的确是高环,但他手脚无力,浑身滚烫,似乎重病未愈。别说辛和布雷纳宁,就算萨德波独自动手,此人怕也挨不过两招。

“他发烧了。”佣兵断定。

“昨天他还不是这模样。”萨德波笑了,“寒瘟。诅咒摧毁了他!诸神有眼。”他笑得仿佛在做鬼脸。

“解药。”修士还在呻吟,“不,我没进过城。不可能!”

布雷纳宁厌恶地别过头。“这家伙是从南边防线逃来的,肯定是在冰地领沾上了诅咒。”

“不。不!我没……我不是……我是从城市……附近的领主城来。”

“他在撒谎。”萨德波说。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佣兵改变主意,去救助这个恶魔猎手。

“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辛目不转睛地盯着修士。只见他痛苦地翻身,脸扎进雪地里,转眼只剩水迹,他摸索着移动位置。伯宁几乎能感受到他体内散发的高温。“我见过这种症状,不是诅咒。你最近吃了,不,接触了什么?有没有一种金色的粉末?”

不知怎的,布雷纳宁感到一阵不安。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破土者”萨德波后退了一步。

“……酒!”修士一下抬起头。“我喝了酒!金色……没味道……好热啊,魔力在沸腾!救救我……”

伯宁皱眉:“魔力?效果像是某种魔药。”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霜露之家,聚集的无名者,香豆镇外的村庄,还有“寒瘟”后变成同胞的附魔师小钉……

这不可能是真的。布雷纳宁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是疫病,也不是诅咒。”佣兵的声音冷若冰霜,“这是索维罗,火种魔药。他的灵魂之火在骤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