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朱元璋细心看过所有物证后,抬头望向呆坐桌侧的韩柏,皱眉道:“这些信件是否得来太容易呢?”
韩柏已详细告诉了他得到信件的经过,只隐瞒了白芳华的身份和盈散花对付燕王的重要环节。一耸肩道:“我打开包里看到这些东西时,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朱元璋一手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再挨到椅背处,另一手紧抓着那些证物,叹道:“这或者是天助我大明。朕可担保胡惟庸和蓝玉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接着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道:“当然他们绝不会寂寞,还有很多人陪着他们哩!”
韩柏心中一寒,只想快点离去,最好以后都再见不到朱元璋。
秦梦瑶那对澄澈明亮的眸子,平静地看了田桐一眼,然后望往道场外的园林。
自从和韩柏在接天楼内道魔交融后,她的剑心重达通明的境界。
而韩柏则变成了她慧心的一部分,不但不是破绽,反是最强的一环。
眼前虽全是世俗的烦事,却没有半点留在她的心版上。她的心灵便如瀑布下的坚岩,流水虽不住激溅在石上,却是过不留痕,了无任何碍滞。
众人里不论俗道,均被她那种超凡绝俗的仙姿美态吸引着,但却不会起丝毫尘俗不轨之念,反觉得心平气和起来,连田桐这用心不良的人亦涌起这种玄妙的感觉,可见她的精神感染力量是多么强大。
秦梦瑶微微浅笑,收回望往外边的目光,清雅优闲地扫过厅内每一个人,闲逸地道:“梦瑶如此大胆提议,并不是强要说服各位前辈,而是希望各位能深思这个可能性。任何一种制度的创立,均因应其当时的精神和需要而产生。可是世事变幻无常,若只墨守成规,这种制度便反而妨碍了进步,甚至腐化至再不能应付眼前实际的环境。韩府凶案便是最好的例子,为了致力保持八派的团结,你们再无余力去处理其他的事。为了大局,个人的理想都要在保持联盟这大前提下被抹杀了。梦瑶真希望能有多几个像不舍大师和小半道人这种有勇气的人。请恕梦瑶直言无忌,在江湖人的心中,八派联盟只是摆在朱元璋御书台上的一件精致的工具,根本没有自己的灵魂。”
八派各人均默言无语,秦梦瑶这番话针针见血,教人难以反驳。
云素听得心中一热,想起浪翻云和韩柏,立时体会到秦梦瑶的意思。
当时她便感到这样才配称作英雄人物。而八派的师长们无时无刻不在刻意保持八派问的和气,做起事来缚手缚脚,毫不痛快。
一直没有表态的无想僧,一阵长笑,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沈然,欣然道:“梦瑶小姐这番话真是痛快之极,发人深省。老纳再不管其他人怎么想,由今天开始,少林再不是联盟的一份子,以后也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哈哈大笑,一声佛号,飘身而起,刹那间已到了道场之外,倏忽不见。
竟是说去就去,潇洒俐落。
众人呆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之外,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话才好。联盟没有了最强大的少林派,声势自是大幅削弱。
田桐回过神来,铁青着脸向秦梦瑶怒道:“现在你称心遂意了吧!”再无半分客气。
纯阳真子淡淡道:“田桐闭嘴,谁许你对梦瑶小姐无礼。”田桐为之愕然,脸容难看至极点,哪想得到这祥和的掌门师兄会直斥其非。
连不老神仙等都大为讶异,武当这两个老家伙二十多年来对世事不闻不问,所有世务都交由田桐这俗家高手打理,这次肯来赴会,已大出各人料外,更想不到如此不给田桐面子。
这次八派联盟的延迟举行,原也是应他的要求,要待小半道人康复后出席这会议。
飞白道长油然自若地发言道:“纵使没有梦瑶小姐这一番话,这次贫道和掌门师兄破例来参加元老会议,亦要向各位提出一个问题:就是是否为了所谓‘国派’的虚衔,我们便要盲目接受朱元璋的所有指令?”
这次轮到西宁三老不自在起来。因为朱元璋的所有指令,正是通过西宁派传达往其他各派。
忘情师太低宣一声佛号,道:“当日浪翻云质问我们是否要和朱元璋坐看他们与域外奸徒相斗,贫尼亦想知道现在有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场内寂然无声。
秦梦瑶轻描淡写的一个提议和几句话,便掀起了八派问的滔天巨浪,把长期以来压下的矛盾和各种复杂问题,全翻到了表面来。
“菩提园”的宝渡禅师微笑道:“当然有人可以回答这问题,还可说得冠冕堂皇,但江湖自有公论。现在连我们自己亦私下要承认浪翻云乃中原最值得尊敬的人,若非有他顶着庞斑,凭这魔王的武功智能,天下早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向苍松一阵长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才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老夫忽然感到轻松无比,就像放下了肩头的千斤担子。坦白说,当梦瑶小姐作出这建议时,老夫亦有点难以接受,现在却想通了,只要我们有着同一理想和目标,联盟名虽不在,实却存焉。否则联盟只大而无当,根本是没有自主权的怪物。”
不老神仙脸色变得阴沉无比,冷然转向西宁三老道:“不老想听听三位的意见?”他本很有把握和西宁派联手,推翻任何要插手到怒蛟帮与魔师宫斗争的建议。哪知秦梦瑶的提议却是要推倒联盟的根本架构,更挑起了八派间的矛盾。使他顿时落在下风,一腔怨气,不由出到没有积极反对秦梦瑶的西宁三老身上。
庄节何等老谋深算,哪还不知大势已去,且在其一程度上,他也深信韩柏的话,知道他消息灵通,才智过人,更绝不会陷害自己。又由叶素冬处听来朱元璋暗谕不要插手八派纷争的指示,遂干咳一声道:“向兄说得好,联盟只不过是一个名称,只要我们各派衷诚合作,没了名称,实质上仍无分别,但行动却灵活多了。”
这次连秦梦瑶亦感到诧异,想不到西宁派在这件似明显违反了朱元璋意愿的事上,如此容易相与。
她要解散联盟,实在是听了单玉如的事后一个突然而来的决定,若任由联盟存在,一旦单玉如得势,由于有允炆的出头坐阵,联盟只会变成这妖妇的凶器和工具。因为朝中将领大部分出身于八派,八派的意向,亦成为了他们的最高指示。联盟的瓦解,自然大幅削弱了单玉如的力量,所以田桐才反对得这么激烈。
庄节的立场清楚表达后,联盟的解散,已到了不能挽回的局面。
不老神仙气得脸色煞白,霍地起立,身旁的谢峰亦随之站起来。
这与无想僧齐名的高手一挥佛尘,发出一下激响的破空声,愤然离座,代表了联盟的正式解体和结束。
一名禁卫跟长白诸人擦身而过,直奔到叶素冬前,跪下道:“皇上宣禁卫长立即进宫见驾。”
众人都露出讶色,不明白朱元璋因何事如此紧张,竟要把正参与元老会议的叶素冬召去?
有三个人露出不同的神色。
一个自然是武当俗家高手田桐。
另两个竟然是不老神仙和谢峰。当那禁卫匆匆而去时,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竟似知道这禁卫因何而来。
所有这些微妙的反应,无一可瞒过秦梦瑶通明的慧心。
韩柏离开皇宫,想起刚才朱元璋可怕的眼神和笑容,心中寒意愈盛。
蓝玉、胡惟庸和有份参与他们谋反的手下固是死有余辜,可是被诛连的亲族根本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有很多还是老人、女人和小孩于,那自己不是连累了很多人吗?
想到这里,差点想痛哭一场,对政治斗争生出极度的憎厌。
不过这亦是无可奈何的事,过错并不出在自己身上,只是朱元璋的主意罢了!
懊恼间又想起了秀色和盈散花,心情更是郁结难解。
蓦地有人在对街呼唤他的名字。
韩柏循声望去,只见有一群尼姑,领头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忘情师太,身旁还有那美得眩目的小尼云素和范良极的情人云清,云清还在向他招手。
换了平时,有机会接触云素,纵只是眼看手勿动,他也会欢欣雀跃。可是此刻正担心朱元璋的手段,又悲痛秀色的芳华早逝!
真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但又不能不给云清面子,勉强收摄心神,走了过去,来到忘情师太身前,一揖到地,道:“韩柏拜见师太!”
忘情师太和云素等十多对眼睛全集中到他身上,贝他一本正经,表情肃穆,都大感奇怪。
忘情师太温和地道:“韩施主有没有空,贫尼想和你说几句话。”
韩柏想起在这里见到忘情师太,八派的元老会议当然结束了,自己好应赶去与秦梦瑶三女会合,本要拒绝,但却碍于云清情面,说不出口来。犹豫间,忘情师太已看穿他的心意,微笑道:“贫尼落脚的庵堂就在这里,不会阻韩施主太多时间。”
韩柏这才注意到刻下正站在一所尼庵的大门处,奇道:“师太你老人家不是住在西宁道场吗?”
忘情师太淡淡道:“由这天开始不是了!”转入庵堂里去。
韩柏追在她背后,恰好夹在云清和云素的中间。
云素好奇并天真地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他。
云清则低声问道:“小柏你是否有什么不妥?”
韩柏颓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到了悔堂里,忘情师太背着佛座盘膝坐在地上,云清、云素这两位种子高手则分坐在她左右,其余弟子都退出堂外。
韩柏学她们般跌坐对面,嗅着炉鼎透来的清香气味,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忘情师太温和一笑道:“施主的道心种魔大法非比寻常,那晚在我们这些老骨头前,仍表现得不亢不卑,威风八面。”再爱怜地看了云素一眼,柔声道:“云素已是我们出云庵近百年来成就最高的弟子,但仍仗施主手下留情,才没有受伤。”
韩柏忍不住瞥了云素尼一眼,只见她瞪着那对清澈澄明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自己,忽然心中一阵惭愧,因为他灵锐的魔种,感应到她纯净晶莹的佛心,没有半丝尘俗之念,有的只是高尚的情操,想起自己对她的不轨之心,哪能不羞愧。
若换了平时,他怎会有这种明悟,只是刚受连番打击,色心尽去,才察觉到对方的心境。
忘情师太对这一切洞察无遗,欣然道:“云清已把你们的事详细告诉了我。唉!你们为了天下的福祉出生入死,而我们八派却只在坐享其成,贫尼想起便感到羞惭。”
韩柏一呆道:“我们!”忍不住望向云清,暗忖难道她连和范良极的关系都告诉了师傅?
云清俏脸一红,垂下头去,显是知道韩柏为何偷看她。她虽是带发修行,终仍可算是半个修行的人,自然会因捺不住春情而不好意思。
忘情师太微微一笑道:“云清什么事都没有瞒贫尼,门法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古往今来,已不知多少人被规矩所害。何况范良极一片诚心,而云清亦经过了一段长时问的内心挣扎,才发觉自己不可以没有对方,这种真挚的感情,最是难得,所以贫尼绝不会抱残守缺,硬要拆散他们。”
韩柏听到“挣扎”两字,想起她和范良极初吻的情景,忍不住又看了云清一眼。
云清先是赧然,接着醒觉,狠狠瞪了他一眼。
忘情师太续道:“这次贫尼想与施主说话,就是想了解一下现在的情况,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尽点心力。”
韩柏对这值得尊敬的老师太更生好感,心头亲切温暖,叹了一口气道:“要说都不知从何说起,韩柏只希望师太和……嘿!”忍不住又瞧了正瞪大妙目看着他的云素,才续道:“和小师傅们烬早离开京师这险恶之地,回到出云庵去,不要卷入这丑恶的政治漩涡。”
他确是有感而发,尤其不希望这纯如白纸娇柔可爱的云素尼,被丑恶的斗争污染了她净美的灵魂。
忘情师太三人都想不到韩柏有这种为人设想的胸怀,对他顿然改观。
忘情师太正容道:“听施主这么说,定是遇上了非常棘手的事,忘情更不能独善其身,施主放心说吧!贫尼早经历过无数风浪,生死得失均不会摆在心头。”
韩柏肃然起敬,搔头道:“小子无知,忘记了师太乃白道顶尖高手,不过现在的形势可是有力无处使,连鬼王地想到要离开京师。”
忘情师徒三人一齐动容。
韩柏站了起来,道:“不若这样吧!我先回道场去找梦瑶她们,然后才和你们一道去鬼王府去共商大计,好吗?”
忘情师太这时亦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头道:“既是如此,贫尼便先遣门下弟子离京,有起什么事来,应变时方可以灵活一点。”
忘情师太这么明白事理,韩柏大喜而去,行前忍不住狠狠盯了云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