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松揭开了盖在了火炮之上的炮衣,炮身在月光之下闪着幽幽的寒光。夏二郎拿着一把长柄刷子,再一次地刷着炮筒。光滑如新的炮筒,能更好地让火药发挥威力,能将炮弹打得更远。另一名组员拿着一个布袋子过来,将里面的火药小心地倒了进去,然后用一个长柄木槌小心地摁压着,另一人则捧着一枚实心弹过来,将炮弹装了进去。
一切就绪,就等着发射了。
夏松他们是老炮手,做这一切行云流水,他们做好一切准备的时候,身边其它的绝大部分火炮,都还差得很远。
夏松估计了一下,按他们现在这个速度,自己这个炮组打三炮的功夫,他们最多能打上一炮。
这个速度着实是有些堪忧的。
城中的宋军炮手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打得炮,必然会比大辽的炮手们多得多。
因为火炮,本身就是从他们那边传到大辽的。
只要宋军的火炮手有自己这样的本事,只要他们的火炮有自己这边一半儿多,只要他们能适时组织起反击,这一仗,真能赢吗?
夏松有些担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隐约听到了一声鼓响。
夏松抬头,便看到徐州城突然就亮了。
然后,便是如雷鸣一般的鼓声响了起来。
伴随着鼓声的,是一团团的火光。
是的,夏松先看到了火光,一团接着一团的火炮在城头之上依次闪现,火光之后,他这才听到了霹雳般的轰鸣。
一声接着一声,然后便连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前后次序了。
夏松尖叫了一声:“躲起来,躲起来!”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看到的闪现的火光便密密麻麻的根本就无法数清。
夏二郎和另外两个炮手听到了夏松的吼声,下意识地便一矮身子,钻进了他们加固过后的藏兵洞,夏松在钻进去的那一霎那,还顺手点燃了自己这门青铜炮的炮捻子。
钻进洞里的夏松,半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脑袋夹在了两腿之间。
地面开始震颤起来。
一开始,就再也没有停下。
外面传来了惨叫声,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藏兵洞顶部,泥土簌簌地落将下来,落了众人一身,如果不是来到这里之后,他们用木头将洞子再加固了一道,现在这个洞子,只怕就会塌了。
洞口落下了一样东西,骨碌碌地滚了进来,一直滚到了夏二郎的脚下。
那是一个人的脑袋,两只眼睛都脱落了出来,却又还连在眼眶里,就这样瞪着夏二郎。
夏二郎楞怔了片刻,突然便大叫了起来。
夏松一把抓住那个脑袋,顺手扔了出去。
但是藏兵洞口,又落下了一只断手,然后,又一条大腿咣当一声落了下来。
夏松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清理的行动。
没有必要了。
作为一个老炮手,他知道完了。
对方是有的放矢,事先便标定了他们这一块地方。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这一次,是一截子炮筒落在了他们的藏兵洞外。
“炮长!”夏二郎带着哭音喊道。
“别慌,只要躲在这里不出去,就不会死!”夏松道:“等到炮击结束了,咱们便往后跑!现在老实蹲着。”
耶律珍没有等到他的亲兵叫他,就被惊醒了。当第一声炮响的时候,他一跃而起。心中还在咒骂是谁居然没有遵从号令,抢先开炮了。
但当他看到冲进地堡子里来的亲卫,看到对方那苍白而又恐惧的脸庞的时候,一股极大的不祥的感觉,瞬间便将他包围住了。
大地在颤抖。
整个石堡在左摇右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有坍塌,耶律珍上身前倾,两手死死地抠着石头沿子,指甲被抠翻了,鲜血流出来都恍然不知。
前方,他的炮兵阵地,他集结了数百门火炮,集结了上百台强弩,此刻全都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闪耀的火光之中,不时便能看到有火炮、弩机以及人被高高抛起在空中,然后又轰然坠地。
整个阵地乱成了一团。
无数的人在奔跑,在呼喊,
然后一片片的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有的成了一个火人,挣扎着向前奔跑了一段距离,也倒了下去。
“大王!”身边的亲卫看着咬破嘴唇鲜血长流的耶律珍,心惊胆颤地叫着。
耶律珍想不明白。
为什么宋军能这么准确地找到他的炮兵阵地。
两天之前,他才决定将主攻的方向选在这里,所有的火炮,昨天才差不多运送到位,今天,主力部队才集结到这一里,但宋军却似乎早就晓得了他将把这里选为突破点,所以他们也把所有的火炮集中到了这个地方并且抢先发起了攻击。
宋军的火炮,本身就比大辽的火炮质量要好,射程要远,炮弹的威力也更大,两边对轰,大辽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
就像现在,他只看到了己方的火炮阵地有零星的火炮飞了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传令,马上传令,前方集结的军队,迅速后撤,迅速后撤!”猛然想起了什么,耶律珍握紧了拳头,大声吼道。
宋军的炮火稍微停歇了片刻,然后他们的射击距离便开始后缩了。
这一次轰炸的地点,是辽军重兵集结的区域。
城楼之上,张任兴奋地看着这一切。
当数百门火炮集群开火之时,这壮观的场景,像是烙印一个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天啊,这就是以后的战争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厉害的个人武力,在大炮的轰击之下,将不值一提。
自己的福气也好,运气也好,在这样的攻击面前,也将不复存在。
他看到了火,在城下成片地燃烧了起来。
他看到一个投掷出去的火药包,在半空之中轰然爆开,然后,便如同在除夕之夜绽放的烟花一般,下雨一般的落了下去。
“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道。
身边的高迎祥,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是啊,真好看,不过你再仔细瞧瞧,会觉得他更好看的。”
张任有些不解,但他马上发现了这些烟火的不寻常。
烟火落地,自然便会熄灭。
可这些烟火落地,不但没有歇灭,反而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越来越多的这些火开始燃烧,开始连成一片一片。
张任看到有辽人成了一个火人,惨叫着,奔跑着,在地上打着滚儿,有人往他身上扬着泥土,但那火,根本就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有的火人跳进了水坑里,这些壕沟之中,本来就挖了有水坑,可那人跳到了水坑里,却似乎连水也燃烧了起来。
投石机还在将这样的火药包,持续不断地投向那片区域。
张任骇然地看着这一切,喃喃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来自地狱的魔鬼之后,只要烧起来,除非燃尽,否则便不会熄灭,便是骨头,也能烧起来!”高迎祥淡淡地道:“我说过,这一片区域的辽军精锐,别想跑出去!”
“魔鬼之火?我们是怎么拥有的?”
“知道在首辅大力支持之下成立的科学院吗?”
“当然知道,里头养了很多疯子,尽干一些不是人事的事情。还一个个的都得了一个博士的官身。”张任道。
高迎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对这科学院里的疯子们尊重一点,这种魔鬼之火,便是这伙疯子中的一个弄出来的。别得罪了他们,谁知道他们以后还会弄出一些什么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
“这些东西得好生保密,绝不能像火炮一样也泄漏了出去,我可不想以后我的士兵也被这样点燃!”张任道。
乌古都他们这些人,已经跑到了城墙之下,他们蜷了缩在一个死角之中,看着一片火海在他们先前呆着的地方形成,看着他们的战友,在火海之中挣扎,惨叫,然后倒地。
一两个火人,或者还不能让他们这些身经百战,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动容,但当成百上千的这样的火人在他们的眼前挣扎的时候,再坚韧的神经,也在这一刻被击碎了。
他丢掉了武器,卷成一团,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耶律珍没有哭,只是他的眼睛在流血,鼻子也在流血,嘴里也在流血。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片火海,就是在他的眼前慢慢形成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数万精兵,陷身在这一片火海之中,能逃出这片火海的人,十不及一。
他的亲兵扛着他便向后方跑去。
这一仗,已经败得不能再败了。
所有人都知道,天色一旦放亮,宋军必然便会大举出击。
要不想成为俘虏,现在他们必须得马上撤退。
不仅仅是离开徐州,现在人附着还得想法子,赶紧离开江淮。
齐军营地,陈天松,陈天柏两人挤在一处十余丈高的哨楼之上看着远处那片火光冲天的地方。
那熊熊的火海便是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耶律珍败了!”陈天柏道:“大哥,正是因为我们提供了辽军详细的进攻时间和布置,他们才能赢得这般轻松!”
“那又如何呢?”陈天松道:“天柏,不要以为我们立下了功劳,就可以肆无忌惮,要知道,现在我们的价值反而在降低了,我从不奢望宋人会给我们更高的奖赏,我只是希望宋人能够信守他们最早对我的承诺。而为了让这个承诺得到实现,接下来,我们兄弟二人还要更加努地与辽军作战,尽可能多地杀伤辽军,而长风,在密城那边,也要努力地配合跨海作战的郑之虎以及刘益国这些人,如此,我们方能全身而退。”
“明白了!”陈天柏道。
“你要是认为我们立下了大功而就忘形的话,那才是会给我们带来杀身之祸的!”陈天松再次叮嘱。
“大将军,城里头来人了!”下头有人高喊。
陈天松应了一声,身后敏捷地抱着杆子便滑了下来,一名宋军都虞候向他躬身行了一礼,双手递上了一封信件:“陈将军,高太尉命令,此时,陈将军可以尽起军队,向辽人发起攻击了!”
“末将领命!”陈天松双手接过那份薄薄的信纸,打开验看了一下里头的印信,便小心地收进了怀里:“请贵使回禀高大将军,末将定然不负使命!”
宋军出城的时候,天色已然放亮了。
第一批成了俘虏的,全日乌古都这些人,发现他们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都蜷缩着身子,靠着城墙坐着,对于围上来的宋军没有任何的反应,宋军将他们一个个地串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反抗,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一般的被宋军牵着走了。
夏松四个人也没有死。
本来,他是想一直躲到天黑,然后再带着几个人逃跑的。
但外头传来的声音,让他改变了主意。
那是宋人在打扫战场。
他们在填埋这片区域。
原因夏松大概也能想到,这里,死得人太多了。宋人正将所有的死尸都抛到这些现成的壕沟里,然后在这些壕沟里填土,便算是齐活儿了。
这里的壕沟很多,但很不幸,有一队宋军正好选中了他们这一条,随着不断有重物坠到壕沟里,夏松知道,再不出去,他们就会被活埋在这里了。
“我们投降,我们是汉人,不要杀我们!”夏松推开了藏兵洞外头的浮土和一些残肢,探出了半个身子,大声喊道。
“这里还有辽兵,还有辽兵!”外头有人大喊。
然后便在刀枪和弓弩的逼迫之下,夏松四人胆战心惊地爬了出去,旋即便人摁倒,捆了起来。
“搜查所有坑道,搜查所有藏兵洞!”有宋人军官下达着军令。
夏松松了一口气,既然没有当场砍了他们,那大概率就不会砍了他们了。
也没有听说过宋军有斩首计功的事情。
看来性命是不成问题了,就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宋人大都用毛巾围着口鼻,而夏松他们则没有这种待遇了,特异的味道冲鼻而来,直到此时,他们才感觉到,环顾四周,毛骨悚然,再看向远方,更是汗毛倒竖,两腿僵直得几乎走不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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