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来了,水来了!”伴随着充满喜悦的声音,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水渠当中。
清澈的水流自刚刚修成不久的水渠里无声地流淌了过来,偶尔遇到水渠之中一些凸起的石头,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声响传到农夫的心中,只怕要比天簌之音还要动听一些。
不出所料,去年一个暖冬,今年已经是连贯两个月没有下雨了,不过与北边不同的是,宋国控制之下的区域,官府投入了大量的钱财,自去冬农闲之时便开始修建水渠,同时,也组织了极多的经验丰富的打井人流动打井,基本上每个村子,都会打一眼深井。
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每隔一段距离,都会修一个蓄水池子,渠里的水流过来,只需要取下一块挡水板,水便会流到池子里去,灌满了这个池子再插上挡水板,水便又会欢快地向着远方流去。
蜿蜒曲折的水渠,滋澜着这周边上万亩土地。
张任看着远处那个巨大的提水车,再看看脚下沽沽流动的河水,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做预则立,不预则废。
去年冬天,在他们忙着帮百姓修建水渠的时候,官府还派了专门的匠师下来,打造将水从河里提起来的提水车,使用人力或者畜力,便可以将水从远处的河道之中提到水渠当中。
整个的投入,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这样的一架水车,造价数十贯,商丘整个区域每个村子都来这么一座的话,那可真是大手笔了。
不光是水车,据张任所知,官府还拨了一些费用来修建这些水渠。
根据新的法令,每家每户如果不想服徭役,都是需要交免役钱的,上户百文,中户八十文,下户五十文。钱并不多,即便是再困难的家庭,也会想法子交上这个钱。
然后朝廷再拿着这些钱来招募人员进行工程建设。
当然,与过去相比,这个钱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朝廷还需要拿钱来补贴。
在张任看来,朝廷这是在做亏本生意,但转念又想想,以当朝首辅的精明,只怕这里头还有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亏不亏的,也许不能单单从钱上来看吧!
像他们这样的边境村子,人口不多,大部分倒都是一些安置区,上头拨下钱来,其它的事情,便需要自己各显神通来做了。
下河村村正周洪是个有本事的。
来这里不久,他便与驻军拉上了关系。
当地驻军里什么最多?
当然是汉子最多。
于是周洪便有了很多可以帮着他干活的青壮劳力。
这些士兵,绝大部分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干起活儿来,个顶个儿的都是一把好手。
周洪也很会做人,上头拨下来的这些钱款,拿出一部分,买了猪羊鸡鸭啥的,直接送进了军营给士兵们改善伙食,像他自家产的鱼酱,更是大坛大坛的送进军营,也是让军营上下一个个的都满意得很。
别处都觉得上头拨下来的钱款根本不够用,周洪这里用不完,他甚至还将剩下来的钱,用来在村子里又建起了磨坊,买来了几头大牲畜,甚至还开了一个杂货铺子。
当然,这都是公用的。
短短几个月,周洪做出来的政绩,已经使得他在本地区崭露头角。
触目所及之处,一片郁郁葱葱,张任忽然觉得与有荣焉。
眼见着便是一个丰收年呢!
到时候,收获的这些麦子里,也有自己流的汗水呢!
这几个月,自己光是往村子里推粪车,都跑了好多趟呢!
底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突破的。
张任没有想到自己会当兵。
没有想到自己会帮着农夫种地。
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推着粪车来给地里施肥。
周洪每个月定期给军营里送上一部份新鲜疏菜,然后将军营里的粪肥拖回去堆肥或者烧火肥。
有时候他们人手不够,军营里便会安排人给他们送过去。
算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这段时间,军营里出动了部分人帮着村子里修路,主要便是修村子里到驻军营地这条路。
如今随着村子慢慢地兴旺起来,与军队的关系倒是更密切了一些。
每个月送肥,村子里将新鲜的疏菜或换,或卖到军营里,军队里也会收集许多破了的衣服到村子里请妇女修补等等,原本的那条路,一下雨便泥浆没过脚背,一天晴又灰尘满天,委实难行。
趁着这段时间没事,双方商量好了,都出一些劳力,将这条路整修一下。
士兵们修好路基,村子里则用碎石籽将路铺好,压实。
“大家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吧!”妇女们提着一罐罐的茶水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着。
赤着胳膊挥舞着镐头的大兵们一个个都直起身子,接过妇女们递过来的茶碗,眼睛却在对方身上扫来扫去,有的甚至还故意地卖弄一下身上的键子肉,说一些不要钱的口花花的话。
但也仅此而已。
军纪森严。
其中犯了奸淫这一条,基本上就可以和自己的脑袋说永别了。
当然了,当年三年,母猪也会看成貂婵,不敢付诸行动,倒也不妨碍他们色迷迷地看上几眼,调笑几句。
这些妇女们也是一个个彪悍得很,不但不怕这剐人的眼光小刀子,还常常舌如利刃,几句话便让这些大兵们溃不成军。
相处得久了,彼此也都知道了对方是一些什么人。
张任也光着膀子,昔日白嬾的肌肉,如今早就变成了古铜色的健子肉了,八块腹肌随着他大口吞咽茶水而活动着。
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本地的一种叫做凝青的树上摘下来的叶子,稍加炮制之后晒干,然后开水冲泡,冷下来之后便有一股甘甜之味,最是解渴不过,是大家最喜爱的饮品。
“张秀才!”周洪骑着小毛驴,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卷东西:“新的报纸出来了,麻烦你给大家读一读吧!”
一听说新的报纸出来了,呼啦一下,周边的人都自动围拢到了张任的身边。
不管是军队里也好,还是村子里也好,读书识字的人,当真是凤毛鳞角,就像张任所在的这个什,张任都教了老什长他们半年的字了,但成效却极不明显,今天学,明天忘,来来去去,能把自己名字写利索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从周洪手中接过报纸,张任一屁股坐在压路的石碾子之上,将其展开。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张任。
报纸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了,但对于这些人来说,报纸上的绝大部分内容,还都是新鲜的,没有听说过的。
报纸是一个新鲜物事。
他出现,也不过就是半年以前的事情。
如今,活字印刷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有些技术高超的印刷作坊甚至开始了套印一些彩色的图画,只不过这样的基本上都是书藉,而且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能够用得起的。
这份大宋月报,是首辅提议,礼部挑头主办的。
基本上登载的都是朝廷的大政方针。
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很是诲涩的律令,在这份报纸上面,都有专门的人进行解释、说明。
这条法令是想干什么的,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方法如何等等。
而且这些东西,居然是用大白话写的。
说白了就是普罗大众能够听懂的话。
这在读书人看来实在上不了台面,但对周洪这样的人来说,却是一听就懂。
这样的一份报纸,售价不菲,一份便要十文钱。
除了在城市售卖之外,每个村子,都会由官府免费发放一份,这是江宁朝廷的规定。
每一次周洪去县里,基本上都会带上这样一份报纸回来。
只不过因为路程的关系,他带回来的,都是上一个月的。
在张任郎郎的阅读声中,下头的听众们一个个聚精会神,不时还会点点头,有时候像周洪这样的,还会发问,而张任也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其作出一些解答。
有了这些的一些东西,朝廷的法令,政策,在普通百姓心中,便不再神秘,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便能根据自己的意思来解释朝廷的政策了。
而以往,还真是这个样子的。
所谓的王权不下乡,便是这个道理了。
但现在,王权,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渗透。
张任甚至知道,首辅萧诚的老师岑老夫子正张罗着大开学堂,书院,像学堂就是免费让人入驻的,所花的费用,都是岑老夫子募捐而来。
别人搞不到钱,岑老夫子却没有这个忧虑,他所到之处,自然有富人巴巴地上赶着送钱,只想到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拉上关系。
岑老夫子是谁啊?
学生萧诚是首辅,自家儿子岑重如今已经升成了次辅了。
这样的学堂一多,识字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也不需要有多大的学问,只消能读懂这样的一张报纸便足够了。
而且,报纸这东西既然已经出现了,以后,他就必然不至这一样,会有更多的。
想要利用知识、消息之上的严重不对等来管理百姓,以后肯定是越来越难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报纸还没有读完,但张任等人却要归营了。
他将报纸还给了周洪,准备明天再来接着读。
而周洪也递给了他罐子鱼酱,这是他每次给大家读报纸的报酬。
能让首辅都赞不绝口的鱼酱,张任自然是欣然接受,十个人,当下饭菜,也可以管上好几天呢!
夜已深沉。
张任站在营盘的哨楼之上,凝视着天上皎洁的明月。
这天,终究是变了。
很多报纸之上不会明说的东西,他却能从家书之中窥得一二。
每一个月,母亲都会给他写一封信来。
最初听说苏州之乱时,他可是吓坏了,他家就在苏州啊!听说死了好多人,生怕自家被波及到。
好在没事。
但随后次辅司军超告老,六科给事中罗信上苏州知州,监察院中丞郑杞巡视江南诸地,太湖剿匪,史杰授首,数千跟随史杰叛乱的禁军投降,然后这些人的家属一起受到了牵连,被连坐发配去了西南之地。
母亲总是絮絮叼叼的,但张任却能从这些絮叼之中找出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江南派系大败亏输,被首辅打得溃不成军了。
自家父亲还真是很有眼光,早早投降,早早地脱离了这个是非圈,要是父亲没有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就算没有死在这场暴乱之中,只怕也会出现在被发配的名单当中。
眼下,父亲好好地在云南那边当着县令,家里的家产一丝儿也没有少,而他过去的许多故旧,指不定就会成为他治下的一些受管制的刺字罪民了。
最让张任伤感的是,他的很多朋友都栽了。
有一些死在了混乱的那一段时间,有的因为牵涉到了叛逆案子当中,有的居然与辽谍有勾结,他们中的大部分,脸上都被刺了字发配了,可以说人生已经提前结束了。
像脸上被刺了字还能逆转一生的,几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狄公吧!
张任不觉得他的那些朋友能做到。
可是自己能比这些人活得更长久吗?
张任不知道。
随着首辅等人在政争当中大获全胜,与北方的冲突,就更加地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
不像什长他们这些人,对于战斗居然有着热烈的盼望。
张任对于战争是很恐惧的。
别说是他这样的小兵,便是校尉、将军,一踏上战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切都看天意了。
他不想死!
可是身在军中,生死又岂得由得自己?
除了努力地提高自己的生存本领之外,张任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想啥呢?”身边的什长拍拍他的肩膀。
“不知啥时候就会打起来!”张任低声道。
“快了。”什长道。
“您有什么消息?”
“这还要什么消息!”什长笑道:“再过上两个月,对面没有吃的了,而我们这里却正是收获的时候,他们能不过来抢吗?”
张任恍然,又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蠢,怎么就没有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