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夹着雨,扑面而来,让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但在隆隆的战鼓声中,士兵们仍然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前缓缓推进。
队伍的最前方,膀大腰圆的士兵举着比自己还要高的盾牌,整支队伍的长枪齐唰唰地伸到了头顶之上,如同一座移动的锋刃之林。
三个之样的方阵,向着新野城移动。
而在这些方阵的背后,则是无数的民夫,他们吆喝着推动一台台巨大的攻城车,一架架强弩,石炮车紧跟在士兵的身后。
而在他们的对面,守卫新野的军队,并没有完全龟缩在城内,以城墙为依托,大约两三千士卒列成了一个方阵,最前方是一排排的拒马,鹿角,地面之上撒着铁蒺梨,无数长达一丈开外的长矛被架在拒马之上,使得从他们的对面敌人仅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枪刃,根本就看不到后面的士兵。
而在城上,无数的弓弩手严阵以待,正在等着敌人进入到射程之内。
进攻一方,是来自襄阳的宋军,由指挥使范一飞亲自率领。
而防守的一方,则是伪赵国的大将军曲珍。
自从萧诚率南方诸路安抚使、转运使、制置使以及一应地方豪强势力在荆湖江陵城拥戴荆王之子赵安登基为帝之后,便设立了中路行军大营,由杨万富任中路行军总管,、水师江雄等部,到目前为止,中部行军大营已经汇集了三万士卒,其中五千是水军,可见新宋朝廷对于中部行军大营的看重,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向这里聚集的军队会越来越多的。
新野位于要冲,杨万富到任之后,稍事整顿之后,立即便开始准备夺取新野,拿下新野,襄樊的宋军便有了一个前突点,可以像一把长矛一般直插南阳腹地,同时又可左攻邓县,右取泌阳,不管打那一个,都会让伪赵难受万分。
所以对于伪赵来说,新野也是必守之地。
如今据守襄阳的宋军,觊觎南阳盆地,必然会不停地向着新野诸地发起进攻。
而这一次,只不过是将来无数次争夺的一个开端而已。
对于杨万富来说,如果能趁着现在伪赵初立,人心不稳,南阳盆地百姓人心仍然向往着大宋之时,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纵然不能一口吞下,但慢慢地蚕食也是可以的。
要不然时间一久,南阳盆地的人习惯了伪赵的统治,再攻击的话,麻烦就大上一些了。
中军旗下的范一飞,仰头看了一眼天色,雨比前一刻更大了一些,这样的雨,对于弓弩手来说,特别是进攻一方的他们来说,麻烦要更大一些。雨水对于弓弦来说,也是大敌,用不了多久,便会因为被泡软而无法使用了。
这已经是对新野的第三次进攻了,大概率也会是这一季的最后一次进攻了,梅雨季节马上就要来了。
而且,这一次进攻的突然性已经失去了,想必来自邓县、泌阳的敌人援军也马上就要赶到了。
最后一次尝试如果还不行的话,那便只能退回襄阳再觅战机了。
嗡的一声响,范一飞低头,便看见前方的天空暗了下来,新野城上,射下来的羽箭似乎连天空都遮住,连雨水都被阻隔了。
前进中的宋军停了下来,无数支长矛伸向了空中,拼命地搅动,羽箭落在这些密密麻麻在空中乱舞的长矛之中,九成以上都被打飞,但仍然有少数钻进了空档。
而那些带着尖厉啸声的强弩,步卒便毫无办法阻挡,只能祈祷自己的运气了。
强弩破空,钻出一个血胡同。
而随着羽箭的间歇,停顿下来的宋军再次整顿队形,继续向前。
在他们走过的道路之上,遗留下来了一些鲜血以及倒下的战友的遗体。
紧随而至的民夫,抬走了这些遗体。
在这些人倒下的地方,一台台强弩被迅速安置了下来
然后,尖啸之声响起,城墙之下的还击,开始了。
顶着城上的羽箭,城下的步卒开始向前靠近,再靠近。
终于,他们与城下的敌人短兵相接了。
厚重的盾牌顶在前面,顶在了那些长长探出的长矛之上,长矛回缩,再次,一次又一次的捅刺,想要将这些长盾手刺倒,而长盾却紧密地靠在一起,推倒了拒马,推到了鹿角,不停地向前压缩着。
然后,一个个手持小盾,短刀的精悍的汉子,突然从大盾的下方钻了出来,扑进了对方的长枪林中。
双方的步兵在城下短兵相接,缠杂到了一起。
宋军的攻城车飞快地推了上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当中,攻城车靠上了城墙。
沿着攻城车,宋军开始飞快地向上攀爬。
曲珍略略有些紧张。
远方,又一个宋军的战营开始向前移动。
整整一个指挥三千人的军队。
而他,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邓县和泌阳的援军,还没有消息传来了吗?我已经在这里顶了十天了,十天时间,他们便是爬,也该爬来了!”回过头来,曲珍咆孝着看向自己的副将。
“按照路程,他们是该来了!”副将解宝头上缠着布条,染满了血迹,这是在上一场战斗之中,宋军留给他的印记。“曲将军,我就怕,他们是故意的不来或者拖延时间。”
曲珍沉默了下来,不来他们是不敢的。
现在耶律敏可就在南阳呢!
他们敢不来,耶律敏便能正大光明地砍了他们。
但他们要在路上磨磨蹭蹭,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那谁也没有办法,更何况现在还是在雨季。
赵国之间的内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曲珍现在甚至连东京都回不去。
他只能待在新野,可是在邓县、泌阳的守军,偏生又是崔昂的嫡系。
而赵国的内斗,事实上又跟现在大辽内部的政治形式紧密挂钩。
耶律敏被迫待在南阳而不能回去,便是一个明证。
崔昂现在之所以敢如此地明目张胆地对付曲珍,便是因为现在从各个方面传来的消息,都是大辽皇后萧绰落在了下风。
一旦萧绰在政争之中失败,耶律敏肯定是回不去了,而曲珍,只会垮得更快。
现在很明显,曲珍投靠了耶律敏,而崔昂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先把他做掉。一旦辽国形式明朗,林平获胜,那耶律敏肯定是要被除掉的人物。
“崔昂也不想想,要是新野丢了,整个南阳盆地,就危险了吗?”曲珍叹息一声:“崔昂,这一辈子,总是把政争放在军事之前,他怎么就不明白,军事上失败了,他即便赢了这一局又如何?最终,不还是一个输吗?大宋前车之鉴,他还不吸取教训吗?他斗垮了所有的政敌,结果呢?”
“结果,他成了赵王!”解宝呸了一声。
曲珍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砣屎。
“解宝,我们只能靠自己了,至少,南阳的耶律大统领是绝不可能看着我们被宋军吞了的。”曲珍挥了挥拳头:“属珊军多有骑兵,我们也从一开始便向南阳派了信使,最多迟上个两三天,援军一定会到的。”
“明白!”
“开库,拿出所有的金银布帛,分赐给士兵,守住新野,这些东西他们才保得住!守不住,可就便宜了宋军啦!”
南阳城,耶律敏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从床榻之上爬了起来,赤着上身,走出了房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看着不大,但却已经在院子里汇成了水流。
直接走进了雨水之中,耶律敏抬头,任由雨水浇着他的身体,身上那些伤痕在雨水的洗涮之下,显得更加地醒目。
门边、廊下,那些守卫的士兵们,脸上都露出了敬畏的表情。
上京的斗争,耶律敏一点儿也不担心。
作为萧绰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心腹,他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当初萧绰之所以让他到南阳来,一来是让耶律俊放下心来实施他的计划,二来,也是为了让耶律敏报其杀父之仇。
萧绰很清楚耶律敏的这点子想头。
现在,上京那边的争斗,想必已经有结果了,算着时间,好消息差不多也该送到了。
接下来,就轮到自己来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做完了这一切,自己便也该返回辽国去了。
皇后需要一支对他绝对忠心,也能绝对放心的队伍替她镇守腹心之地,这个任务,除了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而耶律敏,也愿意回国去。
他不想再留在南方了。
手抚摸着鼻梁,伤早就好了,但这个地方,似乎仍然在隐隐作痛。
耶律敏知道,其实不是伤口在痛,是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王柱的质问声,每每在深夜,还在会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为什么?
耶律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因为他已经回不去了。
做完了这件事情,便去北方,远离中原的争端,似乎是耶律敏能让自己心安的最好的办法。
娘娘想要一统天下,自己便去为她守好大本营就好,让她能安心地与她的两个哥哥好生较量便好了。
耶律敏不想再与过去的那些老兄弟相会于沙场了。
外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耶律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奔进来的一名亲卫。
“统领,南京道上八百里加急!”亲卫躬身,双手送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
走回到廊下,撕开了密封,耶律敏展开了信件。
不出意料之外的结果。
耶律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把这封信,送给孙朴将军,嗯,同时把这个消息,也告诉郑钦与于鹄。”
郑钦是邓县驻军将军,
于鹄则是泌阳的驻军将领。
信的内容其实极其简单。
“承天皇太后垂帘听政!”
短短的九个字,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上京的这场大辽内部的政争已经落下了帷幕。
萧绰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那么现在,该耶律敏来解决赵国的问题了。
崔昂不仅是他耶律敏的敌人,皇后又何尝不是想把他打入九幽地狱呢?
只不过,这一切,都必须是保证在不危害大局的情况之下来完成。
而郑钦和于鹄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想来马上就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南阳还有三万属珊军呢!
曲珍不容有失。
这是自己撬动整个赵国局势的支点,也是接下来接手赵国的最佳人选。
崔昂作为以前赵宋最顶尖的那一批官员,他有着自己雄厚的班底,依附于他的人也更多,所以这个人现在还有一些与大辽讲条件的资本和勇气,但曲珍就不一样了,他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武将,如果让他当了赵王,他想坐稳这个位置就必须抱紧大辽这根粗壮的大腿才行,而这,对大辽来说,自然是更加有利的。
新野,战斗已经进行了白热化的阶段,
在如注的大雨之中,宋军已经登上了城墙,在城头之上与敌人展开了争夺,赵军别说是解宝了,便是曲珍,也已经亲自参与了战斗。
胜利与失败,生存与死亡,只不过是一线之隔,
范一飞准备自己亲自上了。
就差最后一口气了,他看到了拿下新野的希望。
拿下新野,同时又抓住或者杀死曲珍,这对于重建的大宋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好消息。
抽刀出鞘,准备出击。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响起,抬头,便看见十余匹战马正狂奔而来。
那是自己的斥候队伍,范一飞心微微一沉。
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敌人援军已至。
来的不仅仅有邓县、泌阳的,竟然还有来自南阳的属珊军骑兵。
也许自己还是可以拿下新野,但拿下新野之后,自己也走不了啦!
两败俱伤的结果,对手或者可以接受,但自己可绝对接受不了。
就差一口气。
范一飞不甘心地再一次看了一眼新野。
“鸣金,收兵!”
他恼火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