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萧诚的书房之外,杨万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尽量地平复了下来,这才微微躬身,恭声道:“杨万富求见抚台。”
屋里传来了爽郎的笑声,“良臣,进来吧,自家人,恁地这多礼数。”
杨万富推门而入。
屋里,真是一片凌乱。
凌乱堆着的箱子里,装满了书籍、文书、卷宗、图纸,而屋子里的地上,也飘落了不少的纸张,萧诚正坐在这些纸张当中,不时从内里抄出一张来瞅一瞅。
这是准备搬家了。
即将成立的贵州路的抚台衙门,将被设在贵阳,邦州这里的所有部门,都将陆陆续续迁往那里,这一个多月来,邦州这里,明显地冷清了不少。至少有十几个部门已经提前过去做相应的准备,而在过年前,朝廷的诏令想必也应当下来了,那个时候,萧诚也就正式要搬过去了。
“随便坐!”萧诚将手时的一迭纸重在一起,放在地上归整了一下,随手放在桌子上。
杨万富也就盘腿坐在了萧诚的对面,外头虽然天气冷,但这屋里烧着火龙,青砖地面热乎得紧。
“这些事情哪需要抚台亲自做,让那些吏员来归整就好了!”杨万富道。
“里头有很多是我有时候突发奇想写的一些随笔,有些没什么用,但有些东西嘛,却也甚有价值,平常这样的东西写得多了,没有想到头竟然积存了这么多,这些东西须得我自己来,也正好整理一下,有用的留下来,没用的,便可以一把火烧了。吏员们可做不来这些事情!”萧诚笑道。
本来准备伸手帮忙的杨万富听到萧诚这么说,不由笑着道:“那末将也不好帮忙了,抚台神思妙想,末将可担心将有用的东西给整没了。”
萧诚笑着道:“你甭管,这些天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正好慢慢地整理。嗯,对了,你对于接下来整个贵阳路上的军事整合,有了什么完整的想法没有?”
杨万富有些激动,道:“有了一些,正准备向抚台禀报。”
杨万富不能不激动,三年前,他还是一个逃将呢!嗣武寨失守,依律,当时作为都监的他,只怕是逃不过朝廷一刀的。
如果不是遇上了萧诚,他现在只怕还是一个见不光的黑户,甚至有很大可能沦落为一个朝不保夕的草寇,那个时候,他是真想过要上山落草了。
但命运在这个时候,向他慷慨地张开怀抱。
他遇上了萧诚。
然后,改名换姓,昔日的万福洋万都监,变成了今日的杨万福杨将军。
三年时间,他帮助萧诚在西南彻底站稳了脚跟,帮着萧诚从无到有,建立起了天武军,以及韩锬统率的三千厢军,这三千人,其实是萧诚的亲军,帮着李信完全控制了天南军。
他兢兢业业地帮萧诚建立起了强大的威震西南的军队,也让自己得到了巨大的回报。
一路都钤辖,便是一路军事力量的总指挥。
如果能回到朝中,那立时便能位列横班,被称为一声太尉了。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汴梁。
万福洋这个名字,在枢密院之中,可是上了阵亡名单的。
细细地跟萧诚说了一遍接下来的贵州路上的军队整编、预算、列支、以及布署的情况,这些东西,在他的脑子里不知盘算了多少遍了,反反复复的细索着,将能想到的漏洞便都给缝补了起来。
眼前的这位抚台虽然是一位进士,是一位文官,但在军事之上可是一点儿也不外行,稍有不慎,就会被找出毛病来。
听着杨万富的汇报,萧诚满意地点头,这位的确算是一位干才,永远很清楚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也很清楚萧诚现在心里最想干什么,然后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眼下当务之急,当然是要将播州杨氏、思州田氏的军队整合进来。
既然保证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地磨除两家在军队之中的印记,又不能让杨氏田氏觉得自己卸磨杀驴,这是很考究一个人的手腕的。
杨万富无疑做得很不错了。
当然,想要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在实践之中不断出现,但只要大方向上没有问题,其他的小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
除了这一点,自然不是接下来对大理方向的武力准备了。
萧诚策划着三年之内,对大理发动总的攻势。
不要指望以时候的朝廷能有什么助力,就算这一次他们不得不被迫成立贵州路给自己一个公开上台的机会,但也会无时无刻地提防着自己。
对大理开战,对于自己来说,是一次以小搏大,需得好生筹划。
堡垒总是从内部先被攻破的,现在的大理,看起来是历年以来最强的,但同时,他们内部的矛盾也是最为剧烈的时候,只要先挑起他们内部的纷争,他们的战斗力,起码就要失去一半以上。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自己大举出兵的时候呢。
当然,现在也要在边境不停地制造摩擦,营造紧张的气氛,迫使高颖德不得不在边境之上布署更多的军队。
只有这样,在大理国内,那些反对高颖德的人,才有机会和实力,对高颖德做些什么。
在这三年之中,军队只是辅助,吴可带领之下的统计司才是重头,他们将从大理的各个阶层下手,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地挑起大理的内乱。
三年之后,自己的帮手,大概便只有广南西路的大师兄岑重,所以这三年之中,自己还要帮着大师兄在广南西路建立起绝对的权威、繁荣的经济以及强盛的军队。
杨万富很显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在军队的建设方面,他将两路统筹在一起来考量,让萧诚相当的满意。
这才能算是一个能谋全局的大将之才。
这三年来,杨万富当真是长进不少。还别说,这家伙戒了酒,又重新捧起了书本之后,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想过去把家人接来吗?”萧诚冷不丁地问道。
杨万富顿时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摇摇头道:“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实际上,万福洋也确实是死了,现在他们过得不错,如果我一下子冒出来,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的。”
“我不是说你们整个杨氏大家族,而是你自己的家!”萧诚道:“你老婆带着几个孩子,在家族里过得不大如意啊,不如去接过来。你如今也算是出息了,家里的人,自然也该当着跟着享些福。”
杨万富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抚台,眼下正是关键时刻,我们是出不得一点子差错的,不知有多少人瞪着眼睛想找我们的麻烦呢!还是小心些为好,我会差人以我旧日好友的身份,去给他们送些银钱的。”
“你觉得我是会怕麻烦的人吗?”萧诚冷笑。
杨万富叹道:“抚台,您自然是不怕,但我的身份,当真是见不得光的,要是暴露了我就是过去的万福洋,则逃将的身份,就板上钉钉,抚台,这会让我受千夫所指,也会让您不好收尾的,我现在身为贵州路都钤辖,一旦没有了名声,没有了声望,也就废了。我倒不怕这些,在抚台的庇护之下,我倒是还能混一个全家团员,其乐融融,只是担心不能再为抚台效力,怕坏了抚台的大事啊!”
“也罢,等到过些年后,我真正掌控了局面,再来想法子替你解决此事。到时候,即便有些人心里有想法,也得给我闭嘴。”
“多谢抚台挂念,末将感激不尽!”杨万富深深一揖到地。
萧诚站了起来,走到辽窗户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寒风呼啸而入,他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冷战,却是嘴角噙笑:“现在,汴梁该当是下雪了吧?今年的天气格外冷,汴梁的雪,只怕下得比往年更大一些呢!”
汴梁的确在下雪。
夏诫夏治言站在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寒风夹着片片雪花立时涌进了温暖的都堂之内,院子里,仆人正拿着竹笤帚在卖力地扫着积雪,夏诫记得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刚清扫过,可现在目测地面之上又有了几寸厚的雪花积存。
今年,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政事堂本来正在商议着今年这个冬季的用度,往年这个时候,已经该给汴梁的居民发放烤火补贴,也该给六十岁上的老人发米面粮油等物资了,今年却一直拖到现在,因为朝里实在是没有钱粮用度。
大家伙在这件事情之上已经商议了好多天了,却一直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崔昂入了政事堂之后,便兼任了三司使一职,但他理财的能力,远远不及萧禹,眼下三司使一团浆糊,能保证汴梁的粮食不至于短缺,这位上任不久的相公,已经是焦头乱额了,想让他再腾挪出钱粮来解决这些福利问题,根本就不可能。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也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劝官家动用内库里的钱。
不管官家这一次想出什么样的借口来拒绝,大家也要逼着官家应了这件事,度过眼下这一难关再说。
今年真正的是流年不利,到了年末,如果连持续了这么多年的福利政策都取消了的话,整个汴梁,只怕真是要不稳了。
大家在这件事情之上终于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夏诫正准备去求见皇帝呢,一个人的回归和他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让夏诫整个人都木了。
不但是他,政事堂内,所有人都麻瓜了。
回来的人,是赵援。
自从荆王事败之后,楚王便声势暴涨,如今的楚王可是钦命与闻政事。轻飘飘的四个字,似乎并没有给楚王什么具体的职司,但在现下楚王的声势之下,反而成了他最得手的神兵利器,他什么事儿都可以伸手管上一管。
而他的心腹幕僚赵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赵敬安排进了政事堂的,起初,他准备让赵援担任都堂五房之一的吏房都检正,这一要求,被夏诫毫不客气地给顶了回去。开什么玩笑,楚王现在本身就盛气凌人了,要是真连吏房都掌控住了,那夏诫这个首辅,也差不多可以挪屁股了。
最后,赵援这家伙,担任了孔目的都检正,主要任务便是管理档案。
这家伙一直没有来上任,夏诫还以为是这家伙不屑来当这个都检正了。
夏诫也无所谓,没有你这个都检正,孔目里还有好几个检正,正事也不会拉下。
现在,这位都检正回来了。
大家对于罗氏鬼国与黔州路开战的消息自然是早有所闻,甚至于其中的内情,大家伙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不过大家并不关心。
罗氏鬼国,只不过是一个附庸于大宋的小国,而黔西南之地,说句实话,对都堂里的这些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偏僻的化外之地,如果不是有一个萧诚呆在那里,大家都不会正眼看那里一下。
赵敬想要弄死萧诚,都堂里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而赵援这一次可是动员了相当多的力量和人马,大家本来以为萧诚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结果,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萧诚活得好好的。
罗氏鬼国没有了。
而在赵援的嘴里,这一次灭了罗氏鬼国,并将其国土纳入大宋的疆域,便是楚王赵敬苦心孤诣谋划,由他与萧诚共同执行的结果。
不管大家信不信,反正现实就摆在了面前。
先是罗殿国没有了,接着又是罗氏鬼国也没有了。
存丰了上千年的罗氏鬼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国灭族亡。
好吧,这一些大家都不在乎。
罗氏鬼国虽然称为国,在大佬们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盘踞地方的部落,大一些的蛮人寨子,有或者没有,对大宋没多大影响。
可是,萧诚居然堂而皇之地跳了出来。
成立贵阳路!
他还要当一路安抚使!
这个消息,就直接把众人都震得麻木了。
便连被夏诫特别请过来的枢密院诸人,也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