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门召了计程车,她微微欠身进去,狭小的空间令她有些不适应,况且还有生人的气味,她又皱眉头,轻轻的,略微撒娇的样子。
但终于还是强迫自己适应了,幽闭症,可能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她想,此刻纪非云肯定在公交车站等急了眼,果然电话响了起来,呵,纪非云。
“小语,你今天不上班么,这个时间还没有到站台。”那边的声音略显焦急。
“我已经快到公司了,今天不劳烦纪先生你。”吴语说完就挂了电话,并没有给纪非云反驳机会。
到了公司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小裴准备资料与工具,她当然明了白冰的办事速度,首付款应该昨天晚上就已到账。
果然小裴笑道:“名门望族,办事果然够效率,今天一大早财务就通知我说首付款到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小裴倒是知道这位新来的总监无非就是脾气怪了点,人是极好相处的,每个人的处事作风不一样,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们在公司楼下召出租车,恰逢高峰期,近半个小时仍没拦住车,忽然一辆银灰色的奥迪停在了他们面前,吴语还以为又是纪非云,车窗摇了下来,却是陈乾君,她不由得小小诧异。
呵,看来这车是成功人士必备款了。
陈乾君对自己的举动也深觉莫名其妙,他在公司里并不走亲民路线,很多时候甚至对员工相当苛刻,然而在吴语面前,他总是不忍展露威严的一面,这一次他仍是笑得异常温和:“吴小姐是要去东区的别墅么,我刚好顺路,不如载你们一程,这个时间段,拦车简直难于上青天。”
小裴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拉了吴语就上车,这大概是她来这上班之后第一次见到陈总露笑脸。
吴语往后座一坐,就不再张口说话,她努力克服对狭小空间的恐惧感,但仍然忍不住要打开车窗,初秋的北京,寒气仍是逼人,她裹了裹披肩,一脸落寞地望着窗外。
只剩下小裴叽叽喳喳:“陈总,你车技真好,我就不行了,一上道就慌张,所以虽然拿了驾照,倒从不敢驾车。”
陈乾君在倒视镜里偷看吴语,这个女人,眼神淡漠个性古怪,可是有一种流动的美,她不动时是水墨画,静如深秋,一动起来,却又似一副色彩斑斓的油画,让你整个眼球都为之一亮。他“哦”了一声算是接了小裴的话,又回头问吴语:“吴小姐会开车么?”
“不会。”吴语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又继续望着窗外,一路向东,这条路曾经多么熟悉啊,以前无数次,父亲开车载她回家,她捧一本小说或者是玩无聊的手机游戏,她以前倒是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两旁的大楼拆的拆,盖的盖,这条路,几乎不认得了。
陈乾君并没有被她冰冷语气吓倒,继续问:“那吴小姐家住在哪边,以后下班顺路的话可以送送你。”
吴语再一次甩出三个字:“不用了。”然后干脆闭目养神,很多时候,她并不懂得身边这些殷勤的绅士们,他们永远打着关心你的旗号来窥探你的私生活,等到知晓所有丑陋真相,又露出一副惊恐的受害者表情,真不知道究竟是谁伤害了谁。
所幸一路上陈乾君再也没多话,见她有睡意,放了些轻音乐,又递毯子给小裴,示意她帮吴语盖好。
身边处处有贴心的绅士们,可是一个也不会属于自己,这一点,吴语是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下车时她还是礼貌地跟陈乾君道谢,她说:“吴总您待下属真客气。”
这么明显的拒绝,陈乾君一听就明了,他生活里当然不缺女人,也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可是不知为何,他却认为吴语是最独特的一个,她放佛永远冷冷清清地站在事态之外,看尽别人的悲欢离合。她越是拒绝他,他反而越渴盼与她靠近,于是装作不懂:“我待人一向如此热情,吴小姐你不要跟我客气才是,大家都是同事,守望相助是十分应该的,那么等你们收工我来接你们,大概下午两点左右吧,我在门口等你们。”
吴语知道跟他耗下去实在没完没了,索性由着他来,她懂得这些男士们,他们的热情,永远超不过三分钟,当然,纪非云是个例外。
她拎着工具进了别墅,将陈乾君晾在门外,小裴连忙打圆场:“那陈总咱们下午见。”
陈乾君望着她纤瘦的背影,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吴语从后花园绕到地下室,这是她一向的习惯,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并不愿意走正门,很多时候她悄悄地绕到花园采一大把野花,然后去吓正在看棋谱的吴爸爸,爸爸就势搂住她,用胡茬去刺她的脸,她呼起痛来引得爸爸笑声一片。
那时候她多大呢,大概十二三岁吧,如花似玉的女儿一直是吴爸爸最大的骄傲,即使身为典型的暴发户,并没有太多文化,他也花重金培养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学,甚至为了有良好的学习氛围,识字不多的他,也装模作样学起下棋来。
他们对她的爱,已经深至无涯,吴语想起往事,不觉就红了眼眶。
那大大的红木椅子还在,只是积了好些灰,一个貌似保洁的阿姨走了过来,小裴连忙过去自我介绍:“我们是恒基装饰的设计师,今天过来拍一些现场照片。”她又连忙递出名片,小裴真是典型的职场女性,对谁都不亲不疏,见人就三分笑。
别墅区里很多住户都长着一双矜贵的眼睛,永远向上看,并没有人这般和气的待她,这清洁工人立马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尊重,上来跟她说道:“我也是第一天上工,楼上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两位先去楼上看看吧。”
小裴也就依言上楼,走到一半却发现吴语仍然站在地下室的红木椅子处出神,她连忙唤她:“吴小姐,我们先从二楼开始。”
吴语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跟着小裴上楼去。
楼梯间的灯有些坏了,扶手仍然是木质雕花,吴爸爸尤其厌恶金属质感的东西,所以整个装修都十分古朴,年代愈久,就愈显出风味来。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何用小裴领路,闭着眼睛,也能游遍整座宅子。
二楼第一间是自己的书房,吴语一进去就吃了一惊,九年了吧,里面竟然一物未动,桌面上仍然摆着她常看的《红楼梦》,正翻在黛玉葬花的那一节,她练书法的笔墨纸砚也摆得整整齐齐,毛笔还是当年那一支,末梢有一点秃。书房的侧门便通向卧室,她的床单都未曾更换,仍然是嫩粉色,床头柜上是自己当年的照片,有些发黄,她走过去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当年的自己,原来有一张如此天真的容颜,嘴角总是带着三分笑。
这景象,哪里似九年未归,明明就是主人刚去了花园打球,再过几分钟就可折返。
小裴跟过来,她显然也发现了那照片,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那照片中人,分明就是吴语,她终究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追上去问:“吴小姐,你以前住这里么?”
吴语不答她,她又折返书房,将那部红楼梦轻轻合拢,封面已经十分破旧,上面还沾了一些墨渍,这是某次与人大发雷霆时掀翻书桌的杰作,吴语轻轻抚过那墨渍,拼命忍却仍然没有忍住,一滴眼泪说巧不巧地滴在墨渍之上,深蓝色被晕开一片。
这个时候小裴又冲过来问:“你认识白女士么?哦,怪不得她钦点你为她设计别墅。”
她倒并不怪小裴,成日叽叽喳喳的她好似一点烦恼也没有,她甚至有点羡慕她,羡慕她旺盛的精力和极强的好奇心。
吴语打发她去核各个房间的尺寸,她立马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小小个子,也能将各个房间尺寸量得分毫不差,连每扇窗户也仔细记录,吴语一个人坐在地下室,翻开那本《红楼梦》,呆呆地坐了半晌。
学戏剧的时候,也唱过里面的选段,最熟的是《黛玉葬花》,老师认为她的形象适合扮黛玉,只要有大型晚会,必让她唱这一段,里面的词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落人亡两不知?人若亡了倒真是好事,有时候活着远比死去痛苦,活下来的人,才是真正有勇气的人。
她又想起,再过几个月,这里将会是高柏尧与白冰的新房,作为这幢别墅的旧主人,作为主设计师,究竟该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婚房呢?
又或者,没有那些意外,这里也将是自己出嫁的地方,自己出嫁的那一天,这里会是什么景象呢?
她的头又剧烈疼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