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鱼确实没有说谎。
我们的永欢姑娘只拿了一把九厥提供的锉指甲的小刀,就把那只肥硕的大个子解决掉了。
当它庞大的身躯被小锉刀刺中了屁股时,整个人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在湖水上乱窜了好一会儿,才在半空中“轰”的一下炸开,黑色的液体从它瘪掉的肚子里散落得到处都是。
在大个子消失的瞬间,又一次走到湖水前的定言,突然停住了脚步,再一看,怀中的枯骨已然成了一缕青烟,飘然而逝。
他愣了许久,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从一场深重的噩梦中抽身而出,连迷蒙的双眸也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喊出的第一个名字,自然是葵颜。
本来就易动感情的葵颜,眼见分别了那么久的好兄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哗”的一下涌出了眼泪,一把抱住定言使劲捶,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了,野山参,再捶我就死了。”定言用力推开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多少年了!你这个混蛋怎么就不跟我联系呢?”葵颜忍不住再捶了他一拳,“你若找我,事情……”
“就算找了你,你也结不了我的结。”定言打断他,摇头一笑,“我千方百计要避开的东西,始终还是避不开。你看,连我们这样的曾经的神,也不能逃过命运的调戏。”
“有了情腺之后,懂得开玩笑了?!”葵颜仔细看了看他的左眼,确实再无任何伤痕。
“兄弟情能不能以后再抒发?”我心急火燎地站到他们中间,戳着定言的心口狠狠道,“别忘了,天一亮,我们又会陷入同样的考验。定言,你这样的状态,很可能又会陷入新的循环。难道要我们天天守着你,替你解决等着进食的‘伙伴’吗?”
“这位母夜叉是?”定言大量我几眼,“似乎有些妖气?抱歉我已对‘气’不太敏感。”
我二话不说,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踩了他一脚:“对痛你应该很敏感哈?!”
定言微微皱眉,说:“女子不宜如此粗暴。”
敖炽这厮居然在旁边偷笑……第二脚给了他,疼得他吱哇乱叫。
“哎呀,这位是不停的树妖老板娘,多亏了她帮忙,我们才找到这个地方,寻到了你!”葵颜忙上前调停,“这位是她的夫君,东海龙王的嫡孙,那位好像是天界的酿酒仙官……”
“这个……”定言打断他,目光投向了被九厥用一根细绳子牢牢套住了脖子的、只有一只小狗那么大的、一路都在龇牙咧嘴的、还转着圈儿地想咬掉绳子的黑毛野猪,它的背上,还挨个骑着五个一模一样的长腿的人脸小蓝鱼。
我干的。
当阿松一次又一次试图用各种极端的话来激怒我们时,我确实也怒了。
可我没失去理智,我不会杀了她,虽然她很渴望我们这样做。
她修行不低,可在不停军团的面前,还是不堪一击,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只中随便哪个,都有拿走她性命的能力。她抖落出自己的全部罪行,不是因为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而是想将我们的愤怒撩拨到极致,最好能替天行道一掌劈死她。
我才不会上当呢。
“成功暗算了定言,成功帮助无数痴情人士得偿所愿,你觉得,你的人生圆满了吗?”刚才,我在她歇斯底里的谩骂中,问了这个问题。
“当然!”她的獠牙在闪光,笑声很豪放,“我已死而无憾。”
“真正的圆满,当然是死而无憾。”我笑笑,“可你,只是生无可恋。”
阿松的笑,戛然而止,我的话,可能是另一支箭,毫不留情地戳中了她已经很破烂的心脏。
“也许定言当年对你太过严厉。”我走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他!没!有!错!”
“你!”阿松“轰”的一下朝我张开血盆大口,“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随随便便就幸福着,然后使劲蔑视他人伤痛的伪君子!”
我伸手挡住准备对她不客气地敖炽:“我要活口。”
“扭曲之极,必是祸害。”敖炽提醒我。
“你也祸害过玳州人民。”
“我……你不也祸害过无数登山者!”
“对啊,我们现在不也好好的。”
“……”
阿松被我们的对话搞得更焦躁了,她不想我们放过她,我们应该像她憎恨我们一样憎恨她,然后痛痛快快一掌劈死她。终于,濒临崩溃的她,干脆腾起四蹄,使出浑身力气朝我冲过来,獠牙如刀,对准了我的胸膛。
“谁都不许动手!”飞身躲开的同时我大喊一声,这种情况下,在场的四位男士不论谁出手,阿松都会毫无悬念地变成一头死猪。那可不行,落到我手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朝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飞奔而去,发了疯的阿松紧追不放,我突然停下,背靠树干,看着那张凶狠狰狞杀红了眼的野猪脸离我越来越近,迅速掐好时间距离,在她的獠牙离我的衣裳只有0.01公分的时候,我腾空而起,她扑了个空,一头撞上来,獠牙深深插进了粗壮无比的树干,轰隆巨响中,落叶簌簌而下,老树与野猪一起朝地上倒去。
半空中的我瞅准时机,将早已握在手中的一只平安镯以我所能调动的最高灵力,打入了阿松的天灵盖顿时,各种颜色的光斑从她的每寸皮肉下渗透出来,她深黑的身体瞬间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像个五万瓦的灯泡似的,照亮四周每一寸地方。
眨眼工夫,灵光消散,现场只剩一只小尖牙插在树干上拔不下来的哼哼唧唧用力挣扎的小野猪。
一直戴在腕上的足金平安镯,不止是装饰品,为防万一,敖炽在镯子里嵌了一枚细如牛毛柔若柳枝的“火鳞针”,那是他从东海龙王的保险箱里摸出来的宝贝,被它刺中的妖物,不论强弱,修行瞬间尽废,但可保性命无虞。只不过,一路上我一直没有用它的机会,何况,我压根儿也不想用。同生为妖,我深知修行之难之苦,若非万不得已,我很不愿意拿它去制服同类。
但这次,我的心很简单明白地跟我说,阿松需要一次彻底的“重来”。
虽然我不曾亲眼看到当年山顶上那一幕,但每每想到那个对着想象中的月老像虔诚叩拜的丑姑娘,我就无法痛下杀手。
把阿松从树上拔出来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太恶毒了!”
挺好的,坚硬如针的毛发变成了柔软的绒毛,连声音都变得奶声奶气,特别好欺负的样子。
所以我肯定不放过欺负它的机会,把那五个蓝鱼全放到它背上,让它也发挥一下正面作用,要不是它太小,我就自己跳上去了……
定言把目光从愤怒的小野猪身上转回来,问我:“你废了它的修行?”
“杀了它太容易。我更喜欢慢慢折磨这个坏脾气的小怪物。”我耸耸肩。
“你很凶猛。”定言微笑,“可你没有戾气。作为妖,这很不容易。”
“你身为月老,却落到这般地步,也很不容易。”我实话实说。
这时,甲乙闷闷地开了口:“离天亮不是很远了,与其互讲废话,不如想想如何出去,或者做好扎根于此的打算。”
我抬头看天,繁星仍在,在看看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半。烬弯的时间,基本与外界同步。也就是说,再过几个钟头,我又要被这里的原始力量送到无望海的洞穴里……这个感觉太差了,就算我次次都能清醒过来,可总是这么循环往复,我也会成神经病的!
那头,敖炽已经抓起两只蓝鱼,恶狠狠地问:“这是你们的地盘,说到底你们才是这里的铸造者,怎么可能不知道出去的方法!再不说我就解剖你们!”
“不要杀我们啊!”蓝鱼们用力摇着鱼鳍,“我们只是死去蓝鲛的灵魂化成的精灵,对曾经的记忆基本是零啊。所以烬弯到底有没有出路,我们完全不知道。”
九厥也拿出绝对的耐心与温和,拉着永欢冰凉的手说:“不管事实令我们多么难以接受,但我们现在必须把过去的事放一放,你仔细想一想,你的族人有没有跟你提过关于烬弯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细节?”
永欢呆呆地摇头:“阿爹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个东西。端午也没有说过。”
“你再仔细想一想!”葵颜上前,握住永欢的肩膀,“如今,你是唯一一个活着的蓝鲛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永欢只知道摇头。
“我是第一次,你们是第二次,而她是第三次。”甲乙突然开口,指着自己和我们,然后看定永欢,“烬弯一天只能使用两次,她却能出现在这里,大个子的力量如此强大,却能被她轻易击溃,而她出现在九厥身边时,并不像我们那样陷入过去的场景,这说明蓝鲛对烬弯是免疫的。”他顿了顿,指着永欢,“她能进来,就能出去!”
“她能出去又如何?我们还是在这里。”我承认甲乙的推测很有道理,但这次跟我们身陷城池时不一样,当初有白驹挺身而出搬来救兵,如今就算让永欢出去找帮手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是个最简单的以咒语控制的空间。以我的经验来说,凡是以咒语控制的地方就只能以咒语去破解,如果硬来,比如让永欢去喊赵公子拿斧头直接劈了这个匣子,我们也会跟着这个空间碎成零件的。
该怎么办?!
众人一时间都被堵住了思路。
“要是那个端午还活着就好了,哪怕沈子居还活着也好啊!”敖炽一攥拳头,然后狠狠捏了捏阿松的猪耳朵,“端午把烬弯的秘密都留给了沈子居,如果真有解除禁锢的咒语,必然也告诉了你。可惜你这个猪头只听到沈子居喊出开启烬弯的咒语,就把他给宰了。”
阿松幸灾乐祸地笑:“也许,根本就没有出去的咒语!老天爷就是要把你们永远留在这里。”
“你也是地,连自己救了的人都不放在心上,你当初要多跟人家亲近亲近,说不定端午就不会把烬弯托付给沈子居而是你了!”敖炽又喋喋不休地把矛头指向九厥,“现在傻眼了吧!”
“要当爹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罗嗦!”九厥瞪着他,“我承认当初我只是顺手救了人,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连永欢的名字我都懒得问,总想着有沈子居照顾他们根本不用我操心,再说我那么忙,跟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我怎么知道我会间接引出这么多事端!你就不能别一直端午端午端午的挂在嘴上?!我现在也是……”
“九厥大人?!”
九厥话没说完,坐在阿松背上的、一路跟着我的蓝鱼突然张大了嘴,一阵白烟囱它口中钻出来,没有形状,也没有散开,而这个陌生的声音证实从白烟里发出来的。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九厥也吓了一跳,跳开几步,警惕地盯着白烟:“你在说话?你是什么玩意儿?”
“是你喊我的呀。”白烟摇摆着,“我说过,只要你喊我的名字三次,哪怕我死了,都会到你面前助你一臂之力。这是蓝鲛一族最珍贵的承诺。”
我诧异地想,难道离开了永欢的端午,灵魂回归烬弯,化成了没有记忆的精灵,还差点把我当成食物?!
“端午?!”九厥张大了嘴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用力一拍脑袋,“对,我想起来了!你曾经把一枚鳞片贴到我手掌里!”
“是的。救命之恩,必当报答。”白烟认真道,“可我现在只是一缕残魂,并且很快就会消失,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九厥赶紧说:“我们只想知道如何从烬弯出去!你知道吗?”
“这个啊,”白烟想了想,“‘蓝鲛入烬弯,可颠倒咒语而出。非蓝鲛者,寻知爱之人与烬弯之外,念颠倒咒语,则九曲星亮,雪藤索现,攀索而上,可出。切记,不可放手,一旦坠回,永无出路。’,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些了,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九厥你来,我将咒语再说一次给你听,一个字都不能记错!”
九厥赶紧凑上去,牢牢记下。
“端午……端午!”回过神来的永欢跑过去,指着自己,“是我!我是永欢!”
白烟摇摇晃晃:“永欢?!你也认识我吗?”
“你不认得我了?”永欢呆住。
“姑娘,我只是一缕残魂,因为这份承诺的力量才能重现人前,我只认得九厥,也只有他提出的要求才能勾起我想应的记忆。”白烟抱歉地说,“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永欢“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都成珍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了无数个对不起,白眼消失的时候,她都不知道。
“你应该说谢谢你,而不是对不起。”我扶起她,笑,“你看,对着九厥你根本就哭不出来,因为令你动心的人从来就不是他,纵然你们有一条‘姻缘线’相连。”
她红者眼睛,难过至极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对他好过,从来没有。总是嫌弃他,讨厌他。有时候我甚至想,他死了也没有什么。可现在他真的死了,我怎么那么难过?”
我找不出很好的理由来安慰她,只拍了怕她的肩膀。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样的事件在感情世界中比比皆是,阴差阳错,无从说起。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责怪永欢,毕竟她一直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不爱就是不爱,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对任何人虚情假意;我也不能说端午时隔执着的傻子,他用自己的所有来爱他的心上人,即便是借用了另一个身份,即便要交出生命,也没有半分犹豫。生命中若能有个让你毫不犹豫地人,这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幸福。端午这一生,怎么也不算一无所获。
“如果一切重来,我会对他好一点。”永欢擦干眼泪。
“时光不可能重来,亡者不可能重生。”我坦白地说,“以后对自己好一点,也就是对他千万般的好了。”
永欢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麻烦你现在振作一点。”甲乙走上来,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现在只有你能出去!”
“我?!”永欢吓了一跳,“我能做什么?”
“我们几个已经分析过了,你记下咒语,去外头找一个懂得什么才是爱的人,让他把咒语对着匣子倒着念一遍就行!”敖炽火急火燎地说。
“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谁才是那个‘知爱之人’哪?”永欢也急了,她扭头看向定言,“你不是月老吗?你告诉我怎么去找!”
定言也变得很为难,说:“我现在也很糊涂……”
九厥跳出来,指着我跟敖炽道:“你看,就像他们俩这样的,吵吵闹闹到现在,每次吵完却又能坐在一起吃火锅,整天说要毒死对方结果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就找这样的人!”
永欢的表情更迷茫了。以她目前的阅历,“知爱之人”四个字实在是有点难了。
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永欢你仔细听我说!”我将她揽过来,附耳吩咐了一番。
“就这样吗?”她瞪大眼睛。
“对,就照我说的去做。”
“好吧,可万一……”
“没有万一,去吧。”
我呼了口气,看着倒念了一遍咒语的永欢化成一道蓝光,消失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