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玲珑后面的院子里,玉官独自盘腿坐在地上,白色的脸,白色的身体,笼罩在淡淡的晨曦里,一些气泡般的光环,幻觉般从他的身上飞散出来。
我皱皱眉,走到他面前:“还好吗?”
他睁开眼睛,眸子上那道彩虹般的光芒在清晨的光线里尤为美好。
他看也不看我,反问:“可知当初我路过你店门外时,为何没有进去?”
我愣了愣,笑:“怕我敲竹杠?”
他也难得地微笑了一次:“是因为你已经很幸福,并且你非常清楚这件事。”
我一挑眉:“隔着门你都知道我很幸福?”
“我是天界的福老,就算离职多年,对幸福的直觉还是在的。”他看着我,“你可知我的原身是什么?”
“一块玉。”瞎子都看得出来好吗!我在心里咆哮。
“是玉。”他的眸子里映着我表情复杂的脸,“可是是一块长在坟地里的玉,无数死去的人埋在我的身边。”
我被口水呛了一下。
“那些刚刚被埋葬的人,虽然已经没了生命,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储存着一句永远也说不出去的话。”他缓缓道,“我一直都能听到。”
“话?”我好奇了。
“关于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他笑道,“千奇百怪呢。有的说是和小翠一起吃热汤面,有的说是赚了第一笔钱给父母买新衣裳,有的说是跟兄弟朋友们互相支持着讨生活,有的说是捡到一只猫。”
我眨眨眼:“就是这些?”
“最初我也觉得奇怪。”他认真地说,“真的很少听到有人说加官晋爵财帛满室是最幸福的事。时间一长,我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不会骗人的,真正的幸福,只有它最明白。”他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于是你……”
“于是我得了道,去了天界,最终位列神职,掌司天下福运。”他看着越来越亮的天际,“你们以为福老应该是慈眉善目,拿着一根能给人幸福的拐杖到处发福利的老家伙,其实那只是一个拿着镰刀的面目可怖的男人,他站在那些自认为不幸的人的床头,在他们睡觉时,把刀锋砍到他们心里,让他们经历一次真正的‘死亡’。只有在生命的终点,他们的心才能最清楚地告诉他们,什么是幸福。当他们从这场逼真的死亡里复活过来时,生活应该会变得容易起来。这就是我赐给天下人福运的方式。可是,渐渐地,人类越来越不安稳,他们将追逐不可能的事视为幸福,将我视为瘟神,想尽办法驱逐我。其中一些人,甚至觉得自己是神,做出各种害人害己的事来。我心中的愤怒,像火一样燃烧,终于有一天,我‘成全’了这些人。”
“你干了什么?”
“帮许多人编织一场自欺的谎言,让那些以为自己能像神一样在天上飞的人,真的飞到天上,直到他们渴死才让他们落地;让那些希望死去亲人能活过来的人,真的与逝者重逢,然后看着这些从坟地里跑出来的家伙抱着他们一起跳回墓穴……我憎恨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憎恨那些非要让自己活在一场自欺里、根本不懂什么是幸福的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嘲般笑笑,“可那时候,我自己何尝不是忘了自己是谁?直到有人将我封印到‘冥王冠’里,我的疯狂才告终止。”
“冥王冠?”我得眼睛里突然闪出了光。
“传说冥界之王的王冠,使一种石头,他们长埋地下,通体黝黑,可上头却又生着彩虹色的眼状纹路,只在特别的光线下才会显现。据说,这种石头能让人心彻底地诚实,当一个人对别人对自己都诚实的时候,任何邪魔幻境都不能蒙蔽你,从而让你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我在冥王冠里沉睡多年,它的力量渐渐平静了我混乱的心智,让我可以重新诚实地看见自己,看见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如是道。
“原本的模样?”我揶揄道,“拿着镰刀到处砍人?”
“我真正砍杀的,只有邪魔妖物。”他笑,“虽然我已失去神职,但神力还有一些,不管世人是否认同我,我依然想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非常诚实的跟自己说,玉官,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一个面目凶恶但却希望所有人都幸福的天神——福老。”
诚实……我看着他那对泛着彩虹光芒的眼睛,想到了李白的父母和李绯。如果,他们肯诚实地接受失去亲人的事实,好好对待那些还活着的人,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幸福,是骗不来的。
“听说你有一种很难和的茶?”玉官突然问,“我听不少妖怪们提到过。忙到现在,我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
我瞥撇嘴:“要给钱的!金子最好,虽然最近有点跌价。”
“我就拿我的眼睛跟你换一杯茶好了。”
我又被呛了一口:“你的眼睛又不是金子,我拿来有鬼用阿!”
“冥王冠,就在我的眼睛里。”他抬头一笑,眼睛里的虹光熠熠生辉。
我一怔。
院墙上某个窗户的后面,一双眼睛也突然暗淡下来。我知道,九曲一直在那里。
“我可是把喝你那杯茶当成遗愿呢,你都不成全?”他居然跟我开起了玩笑,“我做了太多事,这个身体早就不堪重负。灭掉诺之后,我很清楚自己还剩下多少力量。但是,我答应过九曲,一定要把玲珑彻底的‘带回来’,可我又不能马上做这件事。我担心把最后的力量用在玲珑身上之后,会无力再维持我下在口袋上的封印,而九曲的力量又不够,无法应付。我为此发了两天愁,没想到虫人就带来了你们的消息。”他释然地拍拍心口,“那一刻,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对你来说,幸福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摇摇头,“你等着,我去泡茶。”
“还有些事,希望你能帮忙。”他又喊住我,“替我去医院看看那个跟父母吵架的孩子,那晚我一路跟着李绯到医院时,在病房里看到他,顺便给了他一刀。”他朝我挤挤眼睛,居然露出个顽皮的表情,“不过当时把李白吓得够呛。还有,我把李绯送回了她父母家……”
“然后又孜孜不倦地给了那一家三口一人一刀?”我接过话茬。
“加上‘李白’那一刀,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后四个幸福,便宜他们了。”他垂眼一笑,莹白的脸孔在晨光中闪耀着一层令人莫名敬畏又喜爱的光芒,“希望剩下的人,不用挨刀,也能看见幸福吧。就这样吧,快去给我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