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的大雨,渐渐停在深夜。月牙细成一道弯线,在偌大且残旧的水缸里碎成了银色的点。一只野猫从破损的围墙上窜进灯火黯然的小庙,菩萨座前本就没有多少灯油,一只老鼠还在半截香烛前贪婪地啃食。
十四五岁的少年,半跪在水缸旁边的一块白石前,脏脸上挂着各种新鲜的伤痕,几个铜钱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又仰头看看天,深吸一口气,将铜钱悉数扔进深不见底的水缸里。
水声中,少年对那块白石磕了三个响头,喃喃道:“神灵保佑,拜托让我从明天起,每天都有银子收!”一连念了三遍,少年想想,又改了口,“不用每天也可以,就一个月吧,一个月就好!您要是不肯显灵,我这条小命恐怕就保不住了!您看,我可是慷慨地把身上的钱都献给您了,您一定不好意思不帮我对不对?”
“这样跟神灵说话,很容易被雷劈的。”大水缸的另一端,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少年吓了一大跳,慌忙掏出一把小刀,对准水缸喊到:“谁?滚出来!”
白嫩圆润的一张小脸,慢慢从水缸那边移出来,五六岁的丫头,细眉大眼,唇红齿白,眼眸是罕见的金黄色,一身红底洒金花的小袄小裤,脑袋上一边绑一个圆髻,乖巧喜庆得像从年画上跳下来的娃娃。但,唯一不协调的是,她的肩膀上,蹲着一只浅金色的……癞蛤蟆。
原来只是个小鬼,少年松了口气,收起小刀,斥责道:“谁家小孩?这么晚还不回家!还带个癞蛤蟆乱逛!”
“你把所有钱都扔了?”小丫头好奇地踮起脚往水缸里看,“好可惜吆。”
“小孩懂个啥!”少年白了她一眼,虔诚地说,“你没瞧见这块白石头像什么吗?像个元宝!只要在有月亮的晚上,把钱扔进水缸里,祭拜这块‘财石’,天山管钱的神仙就能帮你达成愿望。我身边已经有人来试过了,真灵!第二天就偷……不是,就得到了好几锭银子呢!”
他脸上的羡慕还没散开,耳朵里就听到一阵异常的水声——小丫头居然蹲在那块石头前毫不客气地撒了一泡尿。
“你搞什么?!”各种表情在少年脸上扭结在一起。
“嘘!”小丫头提着裤子站起来,侧耳日听了听,一把拽住他的手,“这边来。别说话。”
小丫头力气贼大,毫不费力地拉他跑到庙门后躲了起来。
这时,白石下突然冒出一阵烟雾,石头开始抖动,连水缸也微微摇晃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破土而出。
少年的心揪紧了。
突然,白石“砰”的一声碎开,石头下隆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包,一条个头不算小、肉乎乎的菜青虫顶着一脑袋泥土,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仔细一看,这虫子的头部居然长着一张肥圆的人脸,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边皱眉一边作呕地往外爬去。
这是妖怪吧?!少年两脚直发软。
待这条尺把长的人脸虫完全钻出地面时,小丫头“嗖”一下跳出去,一脚踩住了它的脖子。
人面虫乱扭着尾巴,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少年听不懂的话。
“装神灵很好玩吧?”小丫头笑眯眯地问虫子。
虫子唧唧呱呱地摇头。
“以后还装不装了?”她脚下的力度又加了几分。
虫子的脑袋都快摇掉了。
“不要随意满足他人的愿望,你不是神。”她微微皱了皱眉,“即使是神,也不可以。”
虫子又开始狠狠点头。
小丫头打了个响指,一枚金光闪闪的钱币凭空落下,端端砸在虫子的头上,化成一片金粉,迅速渗进它的身体。
“不杀你。只废你百年修行,滚回山里思过把。”小丫头抬起了脚,“还有,走之前把不该带走的都留下来!”
只听呼呼几声,一道金光从虫子嘴里喷出来,落在地上,竟化成一堆金银铜钱,虫子原本肥硕的身体泻了气似的骤然缩小,头上的人脸也消失无踪,变回一条寻常无奇的寸把长的青虫,飞快地溜走了。
少年完全呆住了,结巴着问她:“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小丫头歪着脑袋,狡黠地笑道:“我是天上的神,你信不?”
“鬼才信你!”少年脱口而出,用力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些,“你跟着什么道士或者和尚学了法术的,对不对?我听说书的王大头讲过,有些人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学一身好本领,降妖除魔不在话下。”
“把你还有你朋友的钱拿回去。”小丫头无视他的问题,走到那一堆在月色下闪着光的财物前,“来的越容易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少年的目光完全被粘在那堆价值不菲的金银财宝上,一听可以拿回去,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冲上去,一手一把便要往怀里塞。
突然,一片冰凉紧紧缠住了他的手腕,小丫头抓住他:“我说的是,你只能带走你与你朋友的那一份。其他的并不属于你。”
那对眼眸里透出远远超出她年纪的坚决,少年很舍不得地将两块银锭放回了原处。
“你的手怎么那么冷?”少年揣好属于他的钱,狐疑地打量她。
“就快入冬了呢。”她打了个哈欠,“回去吧。”
“你呢?”少年盯着这个跟癞蛤蟆混在一起的小不点。
她笑嘻嘻地朝庙门里一指:“我还要跟菩萨聊会儿天呢。”
“古里古怪……”少年撇撇嘴,“再见!”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纠正道,“还是别再见了。”
小丫头耸耸肩,转身朝庙门走去,几滴零星的雨水飘下来,贴到她的鼻尖上。
忽然,身后有人又跑了回来,一把半新的油纸伞扔到她面前。
“我来时捡到的,给你。”少年指指那把伞,“上头画着花儿,女人家用的,我不要。”
“你身上好多伤呀。”他抱起那把伞,撑开,一片牡丹花。
少年愣了愣,搪塞道:“摔的。”
“打的。”她玩耍般转动着纸伞。
“再见!不,不见了!”
他干吗要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说那么多,再不回去,只怕又有麻烦了。
走着走着,雨越来越大,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小丫头已经不见了,庙门前空空荡荡。
他在考虑,要不要把今晚遇到的奇事告诉王大头,让他有更多故事可以讲,这样,他或许可以更理直气壮地听书不给钱?
破落的小庙里,有人在谈话。
“你看中了他?”
“你觉得如何?”
“不坏,可以。”
“那去查查他的底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