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被烤得油汪汪的肉被递到祝英台鼻子下。
“不要。”她的身子猛向后一仰,连连摆手。
“切,爷们儿一个,跟个女人家一样扭捏!”篝火前的家伙,把肉收回去,支到另一个人鼻子下,“梁山伯你吃不吃?”
祝英台偷偷打量他,白衣轻轻,面如冠玉,墨一样黑的头发本来是规规矩矩用白缎束在头顶的,现在却早已散乱开来,披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有劳,我不饿。”他礼貌拒绝。
“该不是怕这山魅肉有问题吧?”他们俩中间的家伙,花花绿绿穿了一身,像戏法班子里的小丑,拿着烤肉跳起来,嘲笑着祝英台,“告诉你,这肉不但没问题,吃了还能管你七天不饿呢!要知道,这雾隐绝壁里到处是毒花毒草,根本没有别的可吃,这场雨不知几时才能停,不想饿死就别装斯文!”
烤肉又被递到祝英台面前,她犹豫半晌,终于接了过来。
老天,这算怎么一回事。
就在不久前,这块香喷喷的烤肉还是一只活生生的,全身黑毛,尾巴长长,眼睛发绿的怪兽。它怪叫着朝迷路的她扑来,她尖叫着躲闪,可它的爪子比闪电还快,比刀更利,她的肩膀跟背脊转眼便有了好几道血口子,她胡乱后退,雨水与垂下的树枝让她根本分不清方向,脚下一空,摔进一个大坑,坑里铺满了森森白骨,人类跟野兽的都有。
她甚至来不及恐惧,那怪兽已经追到了坑边,眼见着便要将她撕成碎片。
千钧一发之际,两个人影从不同的方向窜了出来,一个扑到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闪身一避,拿自己的身子替她挡住怪兽的袭击。另一个,手执一把铁红色的三叉戟,一招便从怪兽的背部刺入心脏,干干脆脆地了结了这恶物的性命。
护住她的年轻书生瞟了一眼她肩上的伤口,松开手,问了她一句“没事吧”,便没了下文,礼貌又有点拘谨地让在一旁。
穿花衣服,拿三叉戟,顶着一头火红头发的怪人,根本顾不上跟她说话,兴奋地对书生喊:“梁山伯,今天咱们可有口福了!”
说罢,这家伙抱着他的战利品,像个猴子一样蹿得没影儿了。
等梁山伯扶着她走到那个宽阔的山洞里时,那家伙已经生起了篝火,烤肉烤得不亦乐乎。
温暖的火光中,惊魂甫定的祝英台学着男儿家的样子,向那两人深深施了一礼,谢救命之恩。
“你叫啥?看你一个白面小书生,怎么平白无故跑这儿来了?”花衣服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授给了她,“拿去抹抹身上的伤口。这畜生虽然厉害,却是没毒的,皮外伤不碍事。”
“谢了。”她接过药瓶,却不敢除衣上药,忍着疼道,“我……小生姓祝,名英台,此行乃是赴予景书院求学,但家仆好像走错了路。”
“予景书院?”花衣服瞪大了眼睛,“你家家仆不止是走错路,根本连方向都搞反了嘛,予景书院在杭州呢,离这儿十成八千里呀!”
一听他这么说,祝英台便急了:“那我怎么办?这儿又是哪里?”
“这里是雾隐县,我们现在蹲的地方,是雾隐县边上一座无名荒山的山腰上,这片山地有个名字叫雾隐绝壁,因为前头那条山路心头,有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花衣服滔滔不绝地说着,“要从这里到杭州,你无车无马,走上一年半载也到不了呀。”
“是吗?”祝英台有些沮丧,隐隐又有一丝窃喜,虽流落到这么个鬼地方,还差点被怪兽吃了,可是,不用去蹲监狱也不错呀。
火光里窜出浓郁的肉香,三人一时无话,山洞里只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花衣服的焦点只在他的烤肉上,梁山伯安静地坐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看着洞外倾泻而下的雨水。
“梁公子,这个给你先用吧。”祝英台见梁山伯胳膊上也被怪兽抓出了一道血口,忙走过去,,把药瓶放到他身边。
“多谢,不必了。小伤不碍事。”他看看她的肩膀,收回目光,“倒是祝公子伤得比较重。”
“我没事,等会儿再上药好了。”祝英台慌忙搪塞过去,赶紧转了话题,对花衣服道,“说了半天,还不知恩公你尊姓大名。”
“碗千岁。”花衣服朝她咧嘴一笑。
“还有姓碗的么……”祝英台奇怪地嘀咕。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呀!”碗千岁乐呵呵地翻着他的烤肉。
外头的雨没有停止的意思,天色已经昏暗得辨不出真实时间。
祝英台小口小口地吃着烤肉,如碗千岁所说,这怪兽的肉确实十分甘美鲜甜,很好吃。
她慢慢咽着,暗暗地想,短短时间,她的生活似被老天爷彻底翻了个方向,昨天还是祝家二小姐,转眼就成了为求学而流落异乡的狼狈公子。就像这倒霉怪兽一样,几个时辰前,只怕它想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转眼之间变成碗千岁的美餐。想来,这不可捉摸的现实生活才是真正的怪兽,暗藏无数的急转弯,让你防不胜防,要么侥幸逃脱,要么粉身碎骨,真可怕。
“对了!”大嚼大咽的碗千岁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道:“祝小哥,你要为求学的话,何必去予景书院那么远呢,不如来咱们空山书院嘛!”他又转过头,对梁山伯道:“你说是吧?咱们书院也不错嘛!依山傍水,老师也很好的!对吧对吧!”
梁山伯不置可否,对祝英台道:“碗千岁虽然言辞夸张,但祝公子若不介意雾隐县地偏人少,不妨来空山书院看看,再做决定。”
“空山书院?”祝英台顿时好奇了,“你们是书院的学生?”
说梁山伯是书院学子,她绝对信,可是这碗千岁……
“哎哟,他是,我可不是。”碗千岁见她眼里浓重的疑惑,赶紧解释道:“我只是空山书院里的杂役。”
“哦。”祝英台不好意思地笑笑,旋即眉宇间流露出不解,“你们的书院在这附近么?这么危险的地方……”
“空山书院在山脚下呀,怎么可能在这个鬼地方。”碗千岁脱口而出,“要不是……”
“要不是为了帮一位老师上山寻草药,我们是不会来这里的。”梁山伯截过话头,慢慢道:“所以,与祝公子相遇,确是有缘。”
祝英台看他不苟言笑,像石头一样稳固的侧脸,思忖片刻,说:“我去。”
不去那里,又能去哪儿呢?
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应该是可以相信的吧。
梁山伯看着洞外的雨水,说:“今夜怕是要在山洞里过夜了,此地猛兽颇多,大家警醒些。”
“你们睡吧,有我看着呢。”碗千岁挥了挥他的三叉戟。
“我不困呢。”祝英台找不出不跟两个大男人同宿的理由,只得找了个最角落的地方,抱着她的画,侧身靠在石壁上,将得精神百倍。
碗千岁见状,不禁问:“那幅画很值钱?我见你被怪兽逼得没有退路时也不肯松开它。”
“一文不值。”祝英台看着怀里的画卷,“但,于我却是无价宝。”
“读书人说话就是酸不啦叽。”碗千岁撇撇嘴,却趁祝英台不注意,抢了她的画,展开一看——再寻常不过的一幅画,一片山林,一条小河,一个男人的背影,行于河岸之上,四周云霭飘飞,几棵桃花树开得正灿烂,落款处题着“春霭化冰”四个字,画法平平,书法平平,毫无出彩之处。
“切,还以为是什么宝贝。集市上那个画扇面的张老五画得也比这个好看得多呢!”碗千岁失望得很。
“还我!”祝英台气恼地跳起来,又不敢硬抢,生怕撕坏了。
“给你给你。”碗千岁把画扔给她,“哟,快气哭了呀?”
“土匪!”祝英台狠狠剜了他一眼,抱着画坐得远远的,再也不理他。
碗千岁挠头,“刚刚不还是恩公么。”
“活该。谁叫你那般无礼,像只野猴子。”梁山伯摇头轻笑。
“喂!”碗千岁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梁山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有本事你自己对付那些山魅啊!”
祝英台见他们两人在那头嘀嘀咕咕,火光摇曳,伤口又疼又痒,无奈之下,只得偷偷将瓶子里的药粉隔着衣裳洒到伤口上,片刻之后,疼痛竟也弱了不少。身子一轻松,睡意也渐渐袭来。
她躺下来,抱着画,看着梁山伯的背影慢慢与跳跃的火光融在了一起……
洞外,风雨交加,时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
梁山伯直到已然熟睡的祝英台身边,脱下外衣替她盖上,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睡脸上,深邃不可捉摸。
碗千岁拨弄着篝火,说:“这包袱是你带回来的。你可得对她负责到底。书院那边就快‘热闹’起来了,她一去,也不知会不会惹出麻烦。”
“是你提出要她来书院的。”梁山伯走回来,在篝火前坐下,“那家仆的尸体可处理妥当?”
“切,有什么可处理的。这种黑心种子,比山魅豺狼更狠,本来要直接扔下绝壁去,可我想还是别浪费了,留给别的山魅当晚餐更好。”红红的火焰在碗千岁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他不满地瞪着梁山伯,“虽是我提出要她书院的,可你不也不反对么?可见你跟我想的一样嘛,反正这丫头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们若不收留她,就算她出得了这大山,也早晚被人害死,还不如去书院。饵三娘那婆娘不是一直说要弄个给她打洗脚水的小奴隶么,带回去给她呗。”
“随你。”梁山伯侧身躺下,闭上眼睛,“她就交给你了。”
“喂喂!什么交给我?明明是你哭着喊着求我来这破地方救人的!”碗千岁戳着他的脑袋,“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才好心帮忙,凭什么就变成我的包袱了?!喂喂!”
梁山伯毫无反应,干脆用鼾声来回应他的聒噪。
“行!有你的!”气哼哼的碗千岁眼珠一转,悄悄起身,在洞口接了点雨水在掌心,回到梁山伯身边,对手心的雨水默默念了几句咒语,指甲一弹,几点雨水落在梁山伯的后脑勺上。
做妥,碗千岁双手合十,坏笑:“善哉善哉,明儿若是谁尿裤子,可千万别号啕大哭哟!”
天明,祝英台在一身的舒适里醒来,碗千岁的药真有神效,伤口竟一夜痊愈,眨眼惺忪的她坐起来,见洞外仍有飞雨,而梁山伯站在洞口,浑身湿透,对碗千岁怒目而视。
“嘻嘻,好主意,把全身都弄湿大家就看不出你尿裤子了。”碗千岁拍手大笑,“怎样啊,梦里上茅厕的感觉很逼真吧?”
梁山伯见祝英台已醒,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不再理会碗千岁,上前对她道:“雨小了不少,我们下山。”
“哦。”祝英台赶紧爬起来。
碗千岁灭掉篝火里最后一点火星,扛着三叉戟,笑嘻嘻地跟在他们背后,一行三人,快步朝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