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驶入霓虹交映的大路。
车窗玻璃倒映着裴煊的侧脸,凌厉的下颌线就像他的人一样不掩锋芒。
这场婚礼显然是作废了。
但对于林以澄来说,婚礼的取消,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光是站在他面前,已经足够令人煎熬,即便她再怎么压制情绪,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在众人面前说出婚礼誓词。
更何况,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夜色混着霓虹漫入车内,光影斑驳。
裴煊单手搭着方向盘,表情像是结了冰。
一秒又一秒,那点冰融在她心里,下了一场无声的雨。
细密的雨点摇摇晃晃,沿着她心底的方向一路飘,淋湿她藏满记忆的小沙丘。
他今年二十五岁了。
站在顶端的MotoGR总冠军,悄无声息地回国,甚至放弃了新赛季的赛程,就是为了和盛家千金结婚吗?
林以澄垂下眼睫,从眼到心,似乎凝上了一层霜。
窗外夜景流动,一股股冷风钻进车窗缝隙,她被迫收拢了心绪,打了个微不可察的寒颤。
下一秒,一个柔软的物件落在她身上。
林以澄微微怔住,低头一看是一件外套。
她抿了抿唇,迟疑地开口:“谢谢。”
裴煊目视前方,眉眼间永远透着一股倨傲。
“别感冒。”他不冷不热的,“我不想被传染。”
林以澄手指微蜷,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外套。
衣服上残留着淡淡的薄荷味,属于他的。
恍惚间,车子停了下来。
林以澄透过车窗往外看。
不远处有一个大型喷泉,稀稀落落的瀑布围了一圈,中间是复刻版的胜利女神雕塑。
她神情微动。
这里是艺术园区的美术馆,裴煊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下一秒,她听见对方解开安全带的声响。
裴煊转头对上她的视线,情绪淡淡:“画展,感兴趣么?”
林以澄睫毛轻颤,眼神飘忽着:“我……不太懂画。”
“是么。”裴煊恹恹的目光扫过来,“我也不太懂,但之前认识一个人,她很懂。”
林以澄轻微吸了口气,目光不自然地落在不远处的雕塑上,藏在身侧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掐着掌心。
裴煊眸色沉冷,吐字极轻:“有一个年轻画家,我挺喜欢的。”
“叫linn。”
话音落下,林以澄的心猛地颤动。
观展需要门票,但裴煊只出示了一张黑卡,负责人员便乐呵呵地把二人迎了进去。
半小时后就要闭馆,展厅内已经没什么人。
二人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一路并行。
林以澄绷着一根弦,没敢将目光放在挂满作品的展墙上。
上个月,美术馆向林以澄购买了一幅画,而她不知道那幅画会不会在今天展出。
裴煊口中的画家linn,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怎么。”裴煊侧头,温融的光线中,他脸上的笑意极淡,“地板上有画?”
林以澄怔愣了一瞬,立刻抬头。
余光里,她看到了自己那幅画。
是一幅油画,色彩极为浓烈,绘的是一朵在沙漠中剧烈燃烧的玫瑰。
火光似乎能冲破画框,目光所及,满满的生命力。
“这幅画。”裴煊下巴微扬,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linn的。”
林以澄缓缓抬眼,看向那幅画。
“挺好看的。”她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
顿了几秒,头顶落下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不是不懂画么?”
“......”林以澄轻咬下唇,吸了一小口空气,“是不懂,只是觉得好看。”
“你说,她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站在林以澄身边,神情恹恹,目光落在画上。
“不知道……画家创作的时候,一般都是一时兴起吧。”林以澄控制着情绪,佯装对他的问题进行猜测,“灵感这种东西,都是不经意间出现的。”
闻言,裴煊看向她,眸色晦暗不明。
明明是初秋,眉眼间却像拂过一阵霜雪。
“一时兴起?”他问她,声线极冷。
“嗯。”林以澄避开他的目光,轻声回应。
莫名其妙的,像有一根针,刺着她的心底。
周围有交谈声,两个观展的女生经过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
“诶,这个人长得好像那个摩托世锦赛的15号选手。”
“还真是,旁边的女生也好美,是一对吧?”
成为别人谈论的话题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更何况别人也并无恶意,可下一秒,她就听见裴煊不冷不热地扔出两个字:“不是。”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沿着脊柱一路攀升,说不清是什么,只略微苦涩。
林以澄垂眸,没去看他。
“啊,误会了。”两个女生似乎觉得尴尬,收回视线快速逃离现场。
二人站在画前,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间,头顶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扯断一根线。
一秒不到,眼前便一片漆黑。
停电了?
林以澄站在原地,不敢动。
耳边听见脚步声,裴煊似乎在靠近她。
她有轻微夜盲,此时什么也看不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感觉自己的掌心渐渐沁出了汗。
属于他的薄荷味逐渐靠近,在鼻尖散逸着。
分秒难熬。
终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胡乱转了个身,迈开步子想要远离。
可偏偏她转错了方向,肩膀撞上了硬实的墙。
一秒、两秒、三秒……
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几乎到了极限。
裴煊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无法想象。
慌乱与不安如海潮般袭来,林以澄极力稳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她紧攥着裙侧的布料,指节绷得发痛,眼前漆黑一片,灼热的气息落在她头顶。
“你说,画家是不是都会一时兴起?”裴煊忽然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一时兴起,然后转头就把人抛弃,是么?”
林以澄呼吸微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整颗心都在往下坠。
二人在黑暗中对峙许久。
猝不及防地,展厅内又恢复了灯光,一片明亮。
裴煊眼眸暗沉,正居高临下地看她。
眸中的情绪,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将林以澄的心来回牵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理智,佯装无事发生,仰头看他:“我去一下洗手间。”
掌心将冰冷的洗手台捂热,林以澄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扑。
冰凉感最能使人清醒。
——“一时兴起,然后转头就把人抛弃,是么?”
字字见血,字字诛心。
六年前,她用一通电话,断了二人之间的所有——
“裴煊,我们再也别联系了。”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你。”
她原本以为裴煊不会记得她,以为这两年可以互不干涉地相处,直到盛栀夏本人回来。
但是她错了。
裴煊可能真的忘了她,但这张脸又让他想起了她,想起过去种种,想起他年少时曾为她燃烧、但却被她无情浇灭的赤诚。
他那么在乎胜负,却被迫卸下满身骄傲,在她面前输得一塌糊涂。
裴煊那些话,都是他想告诉林以澄的。
哪怕他眼前这个人“不是”林以澄。
六年前,学校后门的小路上,他撑伞送她回家,懒洋洋开了个玩笑——
“林以澄,你要是从我身边跑走,我就带你玩一百次跳楼机。”
但是他没有带她去游乐场,而是带她来了美术馆。
用最温和但却最致命的方式,试探她、刺痛她。
林以澄凝视着滴落台面的水珠,像是硬生生嚼碎了一捧药,连心底都蔓延着苦。
砸碎他一身傲骨的那个人,是她。
离开了美术馆,一路上,裴煊什么话都没说,表情沉冷。
经过一家餐厅时,他将车停了下来,解开安全带。
林以澄顿了两秒,下车跟着他走进餐厅。
这是一家音乐餐厅,装修雅致,像一个小清吧。
晚上九点多了,就餐区没什么客人。
耳边萦绕着轻缓的吉他旋律,服务员过来点单时,林以澄下意识往驻唱台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她微微怔住。
如果没有看错,台上弹吉他的那个人,是霁凯。
察觉到她久久停驻的视线,对方也向她看过来,她立刻将目光移走,只用余光探视。
弦声停止,霁凯忽然歪头,勾了勾嘴角,慢条斯理地朝着他们这桌走来。
裴煊点好了餐,将菜单递给服务员。
“嗨,老同学。”霁凯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不过不是对林以澄,而是对裴煊。
裴煊偏头看去,视线在对方身上停顿了两秒,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吉他,神色淡淡:“被你哥撵出来卖唱?”
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却让林以澄心尖一颤。
霁凯笑了一声,半长不短的栗发扎着一个小辫子,身上一件蓝灰色的缎面衬衫。
“虽然霁存确实想撵我,但是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说完,他微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林以澄。
她抬手握着玻璃杯,“霁存”这个名字让她绷紧了手腕。
“这位是?”霁凯依旧盯着林以澄看,眼神意味不明。
“盛栀夏。”林以澄主动说。
“哦——你好啊!”霁凯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叫霁凯,风光霁月的霁,凯旋的凯。是裴煊的高中同学。”
林以澄佯装出第一次见面的拘谨感,稍作迟疑,微笑着对他说一句“你好”。
她靠窗而坐,身旁有一个空位,霁凯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侧着身子一手搭上椅背,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上上下下审视她。
“滚远点。”裴煊在对面警告他。
“啧,还是这个狗脾气。”霁凯斜睨着他,目光重新落在林以澄身上。
林以澄喝了一小口柠檬水,放下杯子转头看他,强行压制情绪,语气恰如其分:“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呀。”霁凯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开朗一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裴煊耷着眼皮瞥他一眼:“要我说第二遍?”
“别急着撵人啊,我可什么都没做。”霁凯摊手,继续盯着林以澄,“真的很像。”
“是吗?”林以澄微笑,摆出一个淡定自若的表情,“世界这么大,撞脸很正常吧。”
“是这么个道理——”霁凯将尾音拖长,挑衅似的看向裴煊,“裴少这是找了个替身?”
裴煊一记冷眼扫过去:“再说一遍,滚远点。”
霁凯依旧是笑,胳膊肘抵在桌面上,支着下巴:“长得多像啊,你什么感想?”
林以澄静静听着,轻咬下唇。
下一秒就听见裴煊说:“只是长得像。”
“所以呢?”霁凯眯了眯眼,“这还不够?”
裴煊嗤笑一声,眉眼间却透着一丝冰冷苦涩:“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对那个人有执念?”
话音刚落,霁凯便开始夸张大笑,一时间笑弯了腰。
“唉,行行行,没有就没有吧。”霁凯阴沉了脸,慢腾腾挪着步子走了。
服务员将意面端了上来,林以澄全程埋头吃面,一言不发。
“好奇么?”裴煊突然问。
林以澄抬头,佯装不明白他的意思。
“好奇什么?”
“我跟那个人的事情。”裴煊看向她,眸色晦涩不明,“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
“不太好奇。”林以澄垂下眼,拿叉子要吃不吃地搅着盘中的意面,“那是你的私事。”
“是她不要的我。”裴煊说。
手里的叉子突然一顿。
“怎么,”裴煊自嘲地笑了一声,“出乎意料?”
林以澄沉默着,小幅度摇摇头,许久都没抬眼。
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太过灼热。
他从前似乎不会这么说话的,这么冷嘲热讽。
那时候的裴煊,滚烫炽热,但从未灼伤她。少年一步又一步向她靠近,对她倾尽了温柔。
只一瞬间,感觉就失真了。
仿佛起了一阵风,吹啊吹,将埋在她心底的那层沙吹得稀松细碎,砂砾之下,每一帧都是裴煊十七岁时的模样。
从眼角到眉梢,每一笔都是她亲手勾勒。心里那杆画笔,连用力都舍不得。
一幅又一幅,锁在小匣里,藏在沙丘之下。
没敢去翻,一藏就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