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能算是埃米尔的错,玛格丽特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埃米尔把一张纸条扔到她身上,让她想起她害死了他的猫时,玛格丽特也不敢轻易用“鹦鹉”这个词来回击。
埃米尔感觉很难受,很焦躁。因为玛格丽特给他带来的伤害,他连喝酒都失去了理智,刚刚又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噩梦般的半小时。
他又在卧室门前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打开门,看到他妻子的床铺已经整理好了。整个房间都井井有条,连他的床都大变样,换上了新床单和干净的枕巾。
玛格丽特这样做是不是想向埃米尔证明自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知道他的需求?还是想证明他做错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可怜的女人啊!尽管比较毒辣,但毕竟是她一直在照顾埃米尔,前一天晚上还要给他的食物上抹些芥末呢。她还担心他的身体健康,给他换床单,尽管还不到换床单的日子。
她还在地上躺着吗?她在客厅里晕过去了。她是不是装的呢?玛格丽特希望埃米尔着急,惊慌失措地下楼来,向她道歉,或许再叫个医生。
埃米尔犹豫着,面部表情僵硬,最终还是往床的方向走去,但是并没有关门。
他随时保持警惕状态。埃米尔只要一发烧,很长时间才能康复,因为他小时候得过咽峡炎和很严重的流感。现在他的感觉和想法,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刚才的一切好像发生在梦里,而且幼稚无比。难道他刚才在楼下的所作所为不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吗?
这样想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吗?会不会突然闪现的一个邪恶想法让他做出了这件不可挽回的事?
埃米尔感到羞愧了。但是他不会承认。他尤其不想在玛格丽特面前表现得跟有罪似的。他所希望的就跟小时候一样,生一场大病,真的大病一场,能让自己有生命危险的大病,能让医生一天来两三次查看他病情的大病。
不管怎么样,玛格丽特都会害怕的。她会被自己矛盾的想法折磨,最后承认错误,感到羞愧。
而他不会真的得什么大病。目前为止他只有些平常症状:咳嗽,流鼻涕,在床上出出汗,没有谁会在乎这些。
谁也不会同情他。他也不稀罕别人的怜悯。埃米尔是个男人,一个人就够了,而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真是这样吗?
他在自欺欺人,埃米尔赶紧叫停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再继续下去,想法很可能就会变成让人不快的现实了。埃米尔一直都在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他还在犹豫该不该起来下楼去看看。
这次你应该明白你那招行不通了吧,老太婆?
说起来也好笑。埃米尔有时候会把玛格丽特和母亲搞混了。
在楼下的玛格丽特开始动弹了。埃米尔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听到她衣服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她应该慢慢站起来了。玛格丽特也在竖着耳朵听。玛格丽特站起来之后,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或许她的目光落到了鸟笼和尾巴上没有毛的鹦鹉上,因为埃米尔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啜泣声中还夹杂着几个字,断断续续,但是埃米尔听不清楚。玛格丽特朝走廊走去。
走廊的右面摆放着一个竹制挂衣架,塞巴斯蒂安·杜瓦斯还在时应该就有了。埃米尔的那件皮衣挂在上面,右面是玛格丽特的老式绿色大衣。
她拿下大衣穿上,然后又在袜子外面套上皮靴。大门被打开了,之后又被关上,人行道上传来玛格丽特的脚步声。
埃米尔往窗户边跑去,看见玛格丽特急匆匆地往健康路上走,手里却什么都没拿。埃米尔看得出她很激动,没有指手画脚,但嘴里一直在碎碎念。
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埃米尔寻思她是不是去警察局告发自己刚才的行为。但他也没作多想就又回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但是他对整个事件还是念念不忘。刚才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他剩下的人生可能会因此而改变。但是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他无法预料。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管它呢!早晚会知道的。迟早都要面对。埃米尔已经忍受这个老女人的阴招很长时间了。
埃米尔虽然不觉得自己老,但是他觉得玛格丽特苍老。比他母亲还要衰老,他母亲去世时才五十八岁。
玛格丽特会找到办法先发制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先去找律师?
半个小时过去了,每次听到胡同里有声音埃米尔都会从床上跳起来。
玛格丽特一生中总会提前设想自己以后会受的罪,尽管这些罪都没降临在她头上。她的吝啬,比如说,就来自于她病态似的害怕、关于父亲破产的记忆,以及由外人接手的饼干厂。
她可能随时就会得病,然后终生无法行动,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之前玛格丽特认为埃米尔会照顾她,那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会指望埃米尔了。她要找个专门的护理人员。但是玛格丽特会舍得连续几年都支付费用给人家吗?
一想到医院她就很恐慌。在所有人怜悯的目光下躺在一张陌生的病床上,还要面对八个到十个其他病人好奇的眼光。她一想到这个就会发慌。
仅仅是支付私人诊所的费用她也需要钱。
她想起跟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在一起时拥有的钱,也可能想起了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她什么都害怕,害怕打雷,害怕刮风。玛格丽特为了应对这些她所谓的灾难,绷紧的身子肯定会提早感到筋疲力尽。
她要先把我葬了啊……
埃米尔常常这样想。他曾经跟玛格丽特这样说过。有一次,玛格丽特小声嘟囔道:“我倒希望如此……”
然后她又很淡定地添了几句话:“女人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比男人容易得多,不用受那么多罪……男人不会照顾自己……你们要比我们女人娇气多了……”
所以,她不管说什么总是有理。她勇敢地走在冰天雪地中去一个鬼才知道的地方时,埃米尔却躲在暖和的被窝里唉声叹气,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之一是男人的脚步声……钥匙插进锁里……
“请进,医生……”
埃米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领回来一个医生,除非不是为她自己请的,而是为他。她去找了个精神病医生?玛格丽特要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多么歹毒的计划。
他们进了客厅,门又被关上,埃米尔只听得到两个人在小声说话。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埃米尔试图听懂两个人的谈话,但失败了。总之,玛格丽特所谓的医生应该是个兽医。
就是这样。玛格丽特请个兽医回来治疗她的鹦鹉。埃米尔没有搞错。客厅的门又被打开了,然后是大门。埃米尔冲向窗户,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男人手上还提着一个盖着绒布的笼子,那块绒布专门用来晚上盖在鹦鹉笼上。
埃米尔又回床上躺着去了,想继续等等看,但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埃米尔又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有些远,好像发生在别人的世界里。他听出这是家里老太婆在卧室地板上走路的声音,还有盘子或者玻璃杯撞击床头柜大理石的声音。
但是埃米尔并没有睁眼。脚步声渐渐远了。玛格丽特下楼了。埃米尔一直在床上,一动没动,他感觉到额头上有汗珠慢慢地渗出来。这马上就变成了埃米尔的游戏。他在猜下一滴汗珠会从哪里出来,可能是一个太阳穴旁边,可能是额头中间,也可能是别处,比如鼻翼附近。
埃米尔睁开眼,看到一个碗,碗里微微冒着热气。他不饿,也拒绝再吃玛格丽特给他拿上来的任何东西,不管这种送饭行为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怜悯。
谁知道她会不会像毒死他的猫一样毒死他啊?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但此刻想法还很模糊,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想法是发烧和酒精一起作用的结果,发烧和酒精就是会导致这种想法诞生,这种事发生。
她实在是太聪明了……不用再忍受我在这个房子里待很长时间,还可以拿到我退休金的一半……
这个想法又有矛盾之处,但埃米尔不愿意分析。如果玛格丽特选择跟他结婚是为了防止一个人孤单寂寞,以及在需要时有人能提供免费服务,那她应该不希望埃米尔消失啊。
但是她仔细考虑过自己所做的事吗?难道她不是沉浸在仇恨里吗?一段并非起源于今天早上的仇恨,也跟她的鹦鹉没有丝毫关系,这段恨甚至要追溯得更远。现在说出来很可笑:或许是在玛格丽特认识埃米尔之前。
埃米尔仍然记得她冷酷坚定的眼神,当他压在她身上想跟她做爱但是犹豫了很久的时候。他进入玛格丽特身体的那一刻,其实也蛮顺利的,但是之后玛格丽特突然全身挺得笔直,像是在本能地要把这个男人逐出自己的身体。
就这样持续了大概一分钟,他本希望玛格丽特可以软下来,但是事与愿违。最后埃米尔退了出来,满脸羞愧,结结巴巴地跟玛格丽特道歉。
“为什么?”她不假思索地问道。
“对啊,为什么是我道歉?”
“你怎么不继续了呢,这样多不尽兴啊?我都已经嫁给你了。忍受这个也是我的责任啊。”
这个“也”字在他头脑里闪现过多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还要忍受什么基督徒不被允许的禁忌呢?他的烟?他粗鲁的行为?还是与她同睡一间卧室?
二楼还有两个房间。一个用来储放杂物,另一个则是玛格丽特小时候住的房间,保留完好,连最小物件都没挪动过位置。玛格丽特把这个房间看得很神圣。
玛格丽特只让埃米尔看过那个房间一次,还是在门口,连脚都没让他迈进去。这扇门平时总是挂着锁,埃米尔不在时她才打开。至少埃米尔是这样认为的。
玛格丽特在厨房。尽管很悲伤,但她还是得吃东西。埃米尔努力挣扎发麻的身体,让重心落在一个胳膊肘上,端起一碗已经变温的蔬菜汤。
埃米尔怀疑玛格丽特,他端着碗闻了一会儿,又用嘴唇抿了两口,总觉得有股跟平常不太一样的味道。
或许轮到他疑神疑鬼了?如果玛格丽特真有心给他下药,她不会选择紧随猫死之后,也不会选在鹦鹉事件发生之后。
埃米尔立马起身,光着脚丫把碗里的东西都倒进厕所,只是随便捡了盘子里的两片干面包填填肚子。
埃米尔并不饿。他没有刮胡子,没有洗澡,觉得自己脏死了。
对于埃米尔来说,这个下午很难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他的往事一轮轮出现。埃米尔又睡过去了。他醒来过很多次,其中有一次醒来之后发现已经天黑了,因为胡同里的路灯亮了。
埃米尔竖着耳朵留意了一阵,但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丢了魂一样在那里足足待了一刻钟。埃米尔觉得玛格丽特并不在家,顿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此刻的他显得心事重重。
埃米尔最后还是决定偷偷下楼去看看。客厅里没有点灯,壁炉里也没有火苗,冰冷漆黑。鸟笼的消失让这个屋子显得更大更空,钢琴看上去也大了许多。
饭厅里没有亮光,厨房也是如此,但是所有的一切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埃米尔在厨房里又喝了杯酒,其实他不想喝,就是想刺激刺激自己。这杯酒尝起来格外呛人。喝完之后,埃米尔匆忙上楼,害怕玛格丽特发现他在楼下。
他可是从来没有被玛格丽特的行为弄得这么不安过,好像玛格丽特多重要似的。
埃米尔上楼,又上床睡觉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玛格丽特回来了。他们两个都已经习惯家里所有的声音,哪怕这个声音很轻。
她并没有点火取暖。也许地窖里没有劈好的木柴了,三天来家里基本什么吃的用的都没了。
玛格丽特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就上楼了,进了卧室也没有关门。她站在埃米尔的床前,借着楼梯上的灯看着他。
埃米尔在装睡。玛格丽特拿走他床头桌子上的杯子和碟子。过了一会儿,埃米尔忍不住去方便,但是装出没注意到她的样子。由于一直想着这件事,他差点忘了冲厕所。
埃米尔回来之后又睡觉了。玛格丽特后来应该也上床了,因为半夜埃米尔醒来之后,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他们也是这样度过的。玛格丽特出了两趟门,第一次是去买东西,第二次很有可能是去了兽医诊所,就像去医院看医生一样。
可可死了吗?埃米尔尽管不知道将来在一个屋檐下怎样面对这只拜他所赐不再拥有漂亮尾巴的小可怜,但他又真不希望它死。
埃米尔趁着玛格丽特出门时下楼找了点面包填了填肚子。下午,他感觉更糟糕了,看玛格丽特时也是模模糊糊的,只是注意到她面无表情,眼神冷冷的,跟当初他把她压在身下时的眼神没什么差别。
“你想让我帮你叫医生吗?”
埃米尔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什么也不需要吗?”
还是同样的动作。埃米尔并没有在演戏。两人相距很远,远得好像根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下午五点钟,玛格丽特又出去了,埃米尔趁此机会下楼吃了点东西。埃米尔觉得两条腿直发软,头晕得厉害。他不得不扶着楼梯栏杆走,好像一个害怕摔倒的重病患者。
他在冰箱里找到一片火腿,用手抓起来就吃了,之后又吃了一片奶酪。其实这本应是玛格丽特的晚饭,但是她很有可能出去买了别的回来。
又是一天。家里外面一片寂静,埃米尔由此判断今天是星期天。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只有远处传来的教堂钟声。
玛格丽特出去做弥撒了。埃米尔也觉得身体好多了,还觉得很饿。他现在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赶紧去掉身上的汗臭味,然后再好好刮刮胡子。
其实埃米尔要比自己想象得虚弱多了,但是这也不能阻止他现在就去冲个淋浴。他刮胡子时手在颤抖。之后他一口气吞了两个鸡蛋。埃米尔煎鸡蛋时选的是有柄的平底锅,但是吃完之后,他就没有力气刷锅了。
既然他现在已经恢复,再也没有卧床不起的理由了,那他跟玛格丽特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埃米尔洗完澡后换了套干净的睡衣和睡袍,然后去地窖。他劈完柴,把木柴提到客厅里之后,又生了火。他仿佛是要通知妻子自己已经起床了,拉起客厅里的窗帘。现在她很可能在进家门之前就提前知道埃米尔已经起来了,可以有时间理智地想一想。
应该做出选择的是玛格丽特,而不是他埃米尔。因为房子是玛格丽特的。房子里大多数家具也是玛格丽特的。有些家具甚至在玛格丽特出生之前就摆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就算是跟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弗雷德里克·沙尔穆瓦,也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除了几张照片和锁在壁橱里的一把小提琴,他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埃米尔本应该在玛格丽特不在时收拾行李离开。一个手推车就足够装下他所有的东西。他曾经这样想过。现在埃米尔身体好多了,又开始想这件事。
埃米尔焦虑不安。每分每秒都过得很慢。这时传来钥匙的声音,然后是开锁和锁扣松动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是的,几年来,埃米尔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家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以及所有的一切。在玛格丽特七十一年的生命中,如果发生一丝微小的变化,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玛格丽特进了饭厅,他们从来没在这里吃过饭。但是以前玛格丽特的一家人常常围坐在圆桌前,在煤油吊灯下吃团圆饭。后来煤油灯变成了沼气灯和电灯。
玛格丽特穿过饭厅,到了厨房。她没有在那里待很长时间,但是打开了冰箱,所以她应该意识到了埃米尔吃了两个鸡蛋。
紧接着,玛格丽特上楼了,但是进的是小时候的那个房间。埃米尔等得很不耐烦,埋怨玛格丽特让他呼吸困难。难道她不是故意这样做来惩罚埃米尔吗?
这个房间装饰着碎花墙纸。角落里放着一张小书桌,也许在五十五年之前,玛格丽特曾把妙龄少女的情怀都记在了笔记本里,然后把笔记本锁在这张书桌里。
要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埃米尔……但是当时埃米尔还只是一个行为粗鲁的建筑学徒,玛格丽特应该都不屑扫他一眼。
外面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是隔壁的工程师。他发动汽车引擎,他这应该是要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看看吧。这个季节,他们才不会去乡下度假。也许是去哪边的父母家,或是兄弟姐妹家去过周末吧,在郊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其实他们每个人生活的圈子也就这么小。玛格丽特和埃米尔的生活圈子更小得可怜,无非就是天天面对着的那几堵墙。在这几堵墙围成的家里,只有这一对小老头和小老太太来回慢慢地踱步。
埃米尔对安格乐就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由于除了吃几顿饭、做爱和睡觉,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待着。
但是埃米尔和安格乐朋友不多。他们经常外出,哪里都去,只有穿梭在人群中两个人才不会感觉那么孤单。
那他之前住在对面,只拥有一个卧室、一个洗手间时会感觉孤独吗?丝毫没有。那时候的埃米尔,既不悲伤,也不忧愁,也没有活在空虚里的惊慌感中。
但是在这里,在玛格丽特家,埃米尔总是自问家里的物品、家具还有小装饰品是不是真实的。因为所有的这一切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到将来都一成不变。
玛格丽特看电视时,埃米尔有时会观察她的侧面。她也一样,听到埃米尔沉重的呼吸声,就会显得格外专注。
因为害怕这种一成不变和家里死一般的沉寂,玛格丽特才选择了埃米尔。在他们两个坐在厨房共饮她那令人恶心的饮料时,玛格丽特突然意识到家里有了转变,这个男人给她的家庭生活注入了新活力。
为了留下这个男人,为了跟他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玛格丽特就应该要嫁给他。然后他们两个人就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去登记了。
一对年老色衰的老夫妻。不管是邻居还是供货商,看着他们难道不觉得这两个人可怜或是可笑吗?
要是人们观察到他们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又会怎么想呢?
一扇门关上了。脚步声。紧接着另一扇门也关上了。埃米尔等着她下楼去。玛格丽特下了楼,来到走廊,犹豫了一会儿。
玛格丽特最后还是来到了客厅,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她面对着埃米尔站着。这时两个人的眼神相遇,但是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交流。玛格丽特用消瘦的几根手指夹着一张纸条,颤抖着递给埃米尔。
埃米尔并没有立马就看纸条上的内容。玛格丽特走向她自己的椅子,拿起针线活要坐下时,埃米尔才匆匆扫了一眼。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是天主教徒,所以离婚是不被允许的。既然上帝选择了我们当夫妻,那我们理应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不跟你说话的权利是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而且我希望您最好也保持缄默,就从现在开始。
她还在上面签了名字,签在纸的上方,字迹工整。当初她的名字还是修女教给她写的:玛格丽特·布安。
游戏开始。
第二天,埃米尔在玛格丽特整理床铺时也整理了自己的床铺,这是他搬进这个家里之后破天荒的第一次。
埃米尔这么做并不是要嘲弄她。埃米尔已经痊愈了,头脑也清楚了。由于两个人以后不再讲话,除了政府和教会存档里结婚证上的签名,他们已经不存在什么关系了。所以什么都不接受她的也是理所应当。
这也许很幼稚,但是埃米尔坚持这样做。他看到玛格丽特要出去买东西时,给她写了张纸条:
我出去吃。
埃米尔下定决心不再吃玛格丽特做的任何饭菜之后,固执严格地遵守着决定,以防玛格丽特做了两个人的食物。
他去了街区的一家餐馆,在那里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他不想碰见熟人,所以也懒得去当费尔—罗什罗广场的咖啡厅。
但埃米尔却不太愿意对自己承认自己心情不太好。他吃完饭后就急匆匆回家了,他要回家看看玛格丽特在干什么。埃米尔返回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走进家门之后,发现家里没人。这时他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简直可以说是不知所措。他可从来没担心过要干点什么这个问题。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埃米尔打开冰箱,想看看玛格丽特中午都吃了些什么。冰箱里还剩下些面团,两个分开包装的土豆,还有一碗四季豆。
前两天她都出去得比较晚。今天这么早,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
埃米尔开始不明缘由地担心起来。他上楼去二楼卧室,打开玛格丽特的衣柜想看看她穿什么出去的。平常穿的羊毛大衣挂在柜子里,她穿走了周日才会穿的羔皮大衣。
就算她回来了,埃米尔也不能问她,也只能暗中偷窥,然后自己猜测。
她的鹦鹉到底死了没有?
埃米尔生好壁炉。玛格丽特回来时,埃米尔正在看报纸。玛格丽特先是上了二楼,然后又下来到厨房里。她回来之后就在客厅里露了一面,取她的针线活。
饭厅和厨房里还没有热气,她这是要待在那里吗?
埃米尔在客厅里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空虚,单调,屋里虽然不黑,但也没有光,只有埃米尔的一些不光彩的想法在活跃,都是他毫无意义的猜测,甚至很可笑。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想把我送到局子里面去啊?
突然,埃米尔又萌生另一个想法:
要是她死了,我会不会难过?
不!不会难过。不会痛苦。但是埃米尔也许会想她。埃米尔不想看到谁死去。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单纯地害怕死亡。
他们这个年纪,还能有多少运气再活几年啊?
有的时候,埃米尔平躺在床上,两手叠放在肚子上,在睡意完全来临之前他会突然意识到什么,然后换姿势。因为刚才那个姿势是死人被戴念珠之前的姿势。
家里的祭台放在哪里了呢?卧室还是客厅里?埃米尔绞尽脑汁地想,突然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画面——棺材,而且他还看到棺材盖被打开了。
他可不想先死。但是他也不希望玛格丽特死。还是想想别的事吧。埃米尔觉得与其在家这么胡思乱想,不如去大街上走走,尽管外面刮着刺骨的北风。北风是下完雪之后刮的,很快就把天空的云吹得无影无踪。
埃米尔不敢到厨房去倒杯酒喝,因为玛格丽待在那儿呢。这里倒是离内莉的咖啡馆不远。他决定去看看内莉,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他前去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埃米尔认识内莉很长时间了,多于十年,大概有十五年了。在内莉的丈夫还活着时,埃米尔就经常光顾他们在绿茵路上开的咖啡馆。她丈夫叫泰奥,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咖啡馆狭窄阴暗的橱窗上贴着几个灰底蓝字:小桑塞尔。
进咖啡馆前需要下一段台阶,台阶是蓝色的。地面上铺着红色方砖,上面还撒了一些木屑。
柜台在最里面,靠近厨房门,厨房门上镶着一块玻璃,玻璃后面用一小块窗帘遮着。
泰奥还在世时,在一天的任何时段里都可以看见常客。建筑工人一大早去工地之前会来这里喝杯咖啡或是白葡萄酒之类的,然后街区的资产家、商人以及手工艺者光顾,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咖啡馆的卢瓦河红酒以及泰奥的好脾气。
泰奥的脸色就像咖啡馆里铺的方砖,生机勃勃。他每天要干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早上十点钟通过柜台下面的地板门下到装满酒的地窖中去。
之后,他妻子就会接替他的位置,正好站在这个地板门上面。
“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老公偷偷溜走了。”客人经常这样跟她开玩笑。
内莉很漂亮,比泰奥年轻二十岁。泰奥还活着时,埃米尔可不是唯一一个打内莉主意的男人。
她总是想做爱,而且觉得这和客人随便喝杯啤酒那么正常。有一天,埃米尔问她是不是从来不穿内裤。内莉带着嘲笑的语气,却不失认真地回答:“想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啊?”
确实,泰奥频繁出现,顾客人来人往,以及咖啡馆所在的位置,使得偷情艰难且时间短暂。
早晨八点来钟是两个人最惬意的时候,因为泰奥习惯在这个点去街区的市场转转。只要懒懒地把胳膊撑在柜台上,给内莉一个销魂的眼神让她明白自己的用意就够了。内莉也一样,用眼神来回答。不是同意就是不同意。她的答复基本上都是同意。
一会儿之后,内莉就朝厨房走去,埃米尔紧随其后。门关上之后,厨房里面的人可以通过网帘看到每一个进咖啡厅的人,但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
厨房里空间狭小,他们得选好落脚的地方,而且只能站着行动。内莉撩起衣裳露出白白胖胖的大屁股,对所有动作轻车熟路,而且她本人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之态。
跟他这样偷情,内莉真的觉得快乐吗,还是假装很享受?埃米尔想过这个问题但并不知道答案。这个女人每次都这样投怀送抱,很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满足过。
客人上门或者泰奥回来没什么好怕的,因为他们可以很快结束行动。如果情况实在紧急,从厨房的后门出去就可以了,这扇门朝向走廊和大街。
从埃米尔第一次向内莉献殷勤以来,内莉应该在慢慢地衰老。但是埃米尔也在变老,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
“来杯桑塞尔白葡萄酒……”
“大杯吗?”
内莉说着穿着蓝色的拖鞋从厨房里出来,厨房里的炉子上放着炖锅。她把一只手放在头发上,内莉总是有两缕头发耷拉在脸颊两侧。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显然这时候说“死”不合时宜,埃米尔满脑子里正好都是这个,约瑟夫的死,也许还有鹦鹉的死,八成他还想着自己蹬腿的那天,谁知道是哪天啊。
“听说你又结婚了,真的吗?”
内莉张着嘴露出她深红色的牙床和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微微湿润。她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用手托着下巴,这个动作足以让埃米尔把她变形的胸部看得清清楚楚。
他总是看见内莉穿黑色衣服,而且还是同一件裙子。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这条裙子穿了好多年了。
“是真的……”
“你的婚姻好像很不错啊,妻子很有钱,那整条街都是她的吧……”
埃米尔不喜欢聊这个话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再给我来一杯……你什么也不喝?”
“我喝白葡萄酒……”
两个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埃米尔在想要不要对内莉做那个暧昧的动作。
“秋天我在圣雅克路看到远处有个人很像你,旁边站着个穿着淡紫色衣裳、长得很瘦的小老太太,那是你吗?”
那应该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因为玛格丽特那件套裙很薄,她穿这套衣服时总会戴顶白帽子。
“时间过得真快啊……不能经常见到你了,真遗憾……你退休了吗?”
“退休有一阵子了……”
“这里很冷清……以前的常客渐渐不来了……年轻人不喜欢这种地方……他们觉得老气,其实也没错……有一段时间我在想是不是该把这家咖啡店关了,去乡下安度晚年……”
她多大年纪啊?按埃米尔推断,自己第一次跟她进厨房时,她应该三十来岁。泰奥七年前死于脑血栓。所以现在她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但是她脸上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
内莉变成寡妇之后,行为举止丝毫未变。
她自由了,解放了,再也不用顾虑任何人。但是内莉还从未主动邀请埃米尔去厨房。他们从未赤裸相见过,两个人的关系还只是维持在偷偷摸摸的阶段。
她是属于大家的,就像妓女一样。但是她并不会因此就把自己的私密空间展示出来,她的个人领域谢绝外人进入。
“你瘦了……”
“是瘦了一点……”
“你身体不好吗?”
“前两天感冒了……”
“烦恼太多了?跟妻子处不来?”
“处得来……”
内莉盯着埃米尔像是在解读他。他的猫就是这样看他的。
“那就别去想了!”这句话像是内莉对刚才缺乏真心话的对话的一个小结。
内莉说完起身,给了埃米尔个暗号,是一个眼神,外加一个微微歪头的动作。
埃米尔不敢说不。踏入小桑塞尔的那刻起,他不就应该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吗?难道他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考验吗?
埃米尔紧跟其后。内莉笑眯眯地看着他。
“承认吧,你刚才犹豫了……我还一度认为你会拒绝呢……你看上去兴致不高……咱们看看你还是不是跟原来一样强……”
这种想法把她逗乐了。或许这就是她的秘密所在。内莉这么容易就接受一个男人的抚摸,毫无羞耻之心地挑逗这些男人,也许她对性爱的需求很少,她更像是在玩弄这些男人。
“还好,还好!好多了。”
埃米尔跟来之前还担心自己不行,但碰到这个熟悉的身体时他又重新恢复活力,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五岁,像跟玛格丽特结婚之前和安格乐在一起时那么精力充沛。
埃米尔在做爱过程中冒出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他觉得要是妻子玛格丽特现在突然出现,看到此时此刻他正在干什么,那才好呢……埃米尔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想刚才谈到的穿着紫色大衣的她,想她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那面无表情的脸。
但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上的房屋变得不真实。玛格丽特也是如此,还有她出身的杜瓦斯一家,戴着表链的饼干厂创始人,穿着西服领带出入于巴黎大剧院的小提琴手丈夫,笼罩着各个房间的朦胧光线,毫无生气的柴火,还有在电视机前度过的一个个漆黑的夜晚。
埃米尔本想让这次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好让自己维持这种精神状态。
“你盯好门口了吗?”内莉气喘吁吁地问。
埃米尔负责透过窗帘看着有没有人进来。
“盯着呢……”
埃米尔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调整呼吸。内莉放下撩起的裙子,整理衣服。
完事了。只剩下比埃米尔家明亮许多的厨房,一股夹杂着腋窝气味的葱味儿,还有迷漫整个咖啡店的怪怪的酒气。
“高兴了?”
“谢谢……”
埃米尔说得很真诚。他本来就想向内莉道谢。她带给埃米尔那么多次乐趣和快感,却没有任何要求,不求任何回报。
像埃米尔一样从内莉身上得到乐趣的人,只要一跟同伴在一起,就会把她当妓女对待。
而埃米尔对内莉总是保留着一份充满柔情和谢意的情感。他很愿意跟她促膝长谈,进她的房间,分享她真正的隐私。自从妻子去世之后,埃米尔多次很严肃地想过内莉,那时候泰奥早已经去世了。
有一个问题的确让他觉得很尴尬:应该已经有很多人像他这样进过这间厨房了吧。埃米尔觉得内莉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忠实的女人。但是安格乐就忠实吗?他不知道,也不想提这种问题难为自己。
内莉家最让他舒服的就是她的真实。埃米尔了解自己,他喜欢内莉,很喜欢。现在他后悔之前那么长时间没有来看她。
也许如果埃米尔之前来小桑塞尔更频繁一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着魔了。
这种痴痴傻傻的状态让埃米尔在与外界接触时深受其害。在大街上遇到行人却看不到他们,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妇女还是小孩,发出的是笑声还是哭声。
他活在一个幽灵般的世界里,真实却不可靠。埃米尔清楚地了解客厅壁纸上的每一朵花,沙尔穆瓦在时在家里弄得每一个斑点污迹,所有的相片,发出声音的每一级楼梯台阶,还有楼梯扶手上的所有裂痕。
他还清楚地记得一年中每一个季节的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刻的光线,玛格丽特的脸,她瘦瘦的轮廓,薄薄的嘴唇,还有她晚上睡前脱衣服后露出的脆弱而雪白的胸部。
这些总是萦绕在埃米尔的脑海中,挥不去,甩不掉。他被禁锢起来,像个犯人。他不应该把那张纸条烧掉的。上面的文字很有说服力。玛格丽特把埃米尔看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并且以宗教的名义不允许他再获得任何自由。
“你在想什么呢?”
他强笑道:“没什么。”
“但是,你不是那种偷后就多愁善感的人啊……”
内莉这样说真是太善良了。
“有很多男人事后会感到羞愧,不敢再看那个女人……你们女人会这样吗?”
他知道一个答案:他至少认识一个女人,在干这种事之前就已经感到羞愧了。
总的来说,内莉是有道理的。埃米尔也在头脑中寻找刚才说的那种女人。
“或许我们女人更现实一些。”内莉说道……
这时两个客人进来,从灰色上衣来看,他们不是锁匠就是印刷工人。
“两小杯白葡萄酒……”
他们伸手跟内莉打了个招呼,顺便偷偷看了埃米尔一眼,然后继续他们谈的面试内容。
“我跟他说过了,眼睛往前看,就像我现在看你一样。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自己处理维修业务……所以说嘛!你能想象得到吗?一份二十法郎的工作,却要多霸占我三小时的时间?”
内莉看了他一眼,像是之前没看到一样,然后伸手打开咖啡馆的灯。
“贾斯廷,祝你身体健康。”
“也祝你身体健康。”
他们应该有六十来岁。两个人还不知道自己在以什么样的速度在衰老。
“多少钱?”
“三杯桑塞尔白葡萄酒,还有一杯白葡萄酒……总共两法郎八十生丁……对其他人也都是这个价……”
埃米尔付完钱从咖啡馆里走出来,又感受到了这街道,这风,这光,这橱窗,还有街道上店铺的气味。他又看到了街上的男人、女人,被大人牵着手的孩子,还有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宝宝。他们一直都在,而且会继续存在下去。生活就在身边,但是埃米尔却没有与它同在的感觉。
埃米尔变成了一个与生活不相干的人。在他之前,玛格丽特就已经是了,谁知道呢,也许她从来就是一个与生活无关的人。
埃米尔之前在家里盯着看的那张照片上有个别着四颗别针的小女孩,难道她不是小小年纪就已经活在生活之外了吗?
埃米尔在看这张照片时一度想把她摇醒,想对她说:“看!
“看一下,感受一下!摸一下,感触一下!树木,动物,人群……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毛毛雨很舒服……快下雪了,下雪喽……起风了……
“你感觉到冷……感觉到热……你还活着……你在颤抖……”
埃米尔毫无意识地走在大街上,耷拉着脑袋,丝毫没有看路的欲望,就像一匹年事已高的老马正在返回马厩。
埃米尔在胡同拐角拐弯。一片寂静。透出灯光的窗户寥寥无几,整个胡同笼罩着一片死气沉沉的黄色。一栋房屋,又一栋房屋,所有的房屋都一模一样。埃米尔来到最后一栋房屋前。不远处的喷泉矗立在影壁前,喷池里的裸体小人拿着喷水小鱼。
埃米尔掏出钥匙,开门之前先吸了口气,擤了擤鼻涕,进去之后擦了擦脸上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