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他扬起脸,湿漉漉的脸上果然满是屈辱和痛苦,好像还有一种胆怯和难为情。他没接我的散发着香皂气味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脸。这之后,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冲我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我想他大概是在谢我。

    父母的卧室里传出我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间或还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咅。我母亲到底扯着嗓子在喊着什么,朦朦胧胧地听不太清,我知道我母亲一定是因他而哭,因他而吵,因他而闹。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冲他笑笑。我真想也闹出点动静把母亲的哭声和闹声压下去,但我实在找不出闹这么大动静的理由和条件。

    这时,小姐冲进来,她恶狠狠地抓起我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出去,拖到了二姐的房闾,他们都在。

    小哥开口就骂我“叛徒”!我被他骂得莫名其妙,級着眉头不大明白地望着他们。那时,我大哥大姐已当兵走了,二姐成了我们精神上和行动上的领袖。她看着懵懵懂懂的我,竟老于世故地叹了口气,说我,你这个傻瓜,还犯傻呢,咱们家大难临头了。见我还紧锁着眉头不明不白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说,嗨,真是个傻瓜。那人是爸爸以前的儿子!没听他管咱爸叫爹吗?爸爸背着咱们在老家一定还有一个老婆,就像张军和许赤强他们的爸爸那样!我真真被五雷轰了顶!

    我记不清那天的饺子吃了还是没吃,吃了的话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那个穿着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管我父亲叫爹的农村青年,被公务员小黄领到招待所住下,我们的还空着几间房子的家竞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红着一双肿眼赶第一班客船出岛回青岛娘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亲的出走。我起床到卫生问冼漱时,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满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咱妈不辞而別了!大我两岁的学习不怎么样的小姐用词竟惊人的准确。

    第二天晚上,他住进了家里,住到了大哥当兵前的房子里。那间长子的住房,他住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亲和他关上房门,在房间里嗡嗡嗡地谈到了好晚好晚。我们对父亲这种背着我们谈话的举动很气愤同时也很惊恐,生怕父亲会背着我们把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给了他。我们几个轮番把耳朵贴到门上的钥匙孔上,耳朵都要挤扁了,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小哥气急败坏地朝门上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咣”的一声。父亲拉开门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喝道,谁?是谁?我们躲在各自的房间不坑声,听着父亲愤怒地发问。他在我们家呆得真是可怜。

    那是秋天,岛上的学校有秋假。他没来以前,我们像野兔一样不到开饭号响一一般是不回家的。自从他来了,我们几个像他会把这个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离开这座红色瓦顶的房子。我们故意在一起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大声说笑,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乱窜,把房门摔得噼啪乱响,以示我们主人翁的权利和气派。我们故意不搭理他,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又故意挑挑拣拣,大声批评小食堂的炒菜越来越不像话。显示一种对饭菜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

    他一般都是缩在饭桌上的一个角落里,拿着一个馒头或捧着一碗米饭。筷子很少用,很少往菜盘子里伸。我看得出,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对他是远远不够的,但每顿他都是吃完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就坚决打住,决不再拿第二个馒头或盛第二碗饭。他很孤单。

    没人跟他说话没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爹,对他也抱有一丝怀疑,或者是……反感。不,我说不大上,我只发现父亲看他时的眼神和神态奇怪极了。

    开始的时候,公务员小黄还跟他聊聊天说说话,我小姐私下里警告了小黄,不准小黄再理他。小黄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尽量避着他,躲着他,能不说话尽量不说,实在要说,也是嗯嗯呀呀地应付。

    他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大概是我父亲对他提出的要求。也许我父亲是怕这个跟自己长得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和麻烦。于是,他就成天呆在这个院子和这幢房子里,和一群敌视他处处给他难堪的人在一起,孤单、苦闷和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文学启发了我的善良。我对那种恶毒的故意的举动实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跟他有了往来。

    我发现他每天早晨洗脸时从不在卫生间,我从房间的玻璃窗上,看他弯着腰站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捧起凉水往脸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岛里的深秋的一早一晚格外的凉,早上院子里甚至有了一层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连洗脸毛巾也没有,洗完了脸总是抬起两只胳膊轮流地抹着脸上的水珠子。我偷偷找来一条新毛巾,偷偷地交给他。我问他,你有洗漱工具吗?他听不懂的样子,直着眼珠子望着我。我进一步解释,刷牙,刷牙工具;再进一步,牙刷!牙膏!他听明白了,就摇了摇头。我飞跑进储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过分热情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教给他刷牙的姿势和动作,他的清癯的国字形的脸红了,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现在想来,这实在是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折磨和摧残,像是一条吮过水的软鞭子,刷刷地抽在他年轻结实的肢体上。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们更恶毒。

    但我实在是出自一种善良,是经过文学启发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箅是恶毒,也要算是善良的恶毒。

    一个月后,他被我父亲弄到宁波东海舰队一个老战友手下当兵去了。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他穿着我父亲的一套旧军装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在台灯下赶着做秋假作业,他站在房子当中,看着被台灯拉长在石灰墙上的我的影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别。他说,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边有一大堆的哥哥姐姐,他们没有一个这样郑重其事地叫过我一声小妹。他们总是拖着长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这一声小妹,叫得我既高兴又难过,我想回报他叫他一声大哥,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我的真大哥。我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含含糊糊地向他点了点头,嘴里嘟囔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

    母亲从青岛固来了,母亲是在姨妈的陪同下回来的。母亲像是豁然想开了一样,脸上挂着一种彻底的无所谓。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放得更开了,她像是一个好猎手那样捏住父亲的一条尾巴,想什么时候扯一扯就什么时候扯一扯,想什么时候拽一拽就什么时候拽一拽,过去她还对父亲偶尔的脾气避一避,现在她可以迎面而上向父亲开顶风船了。

    一次,忘了为什么,父亲冲着母亲发脾气,母亲可不吃他这一套。母亲叉着腰伸出一只依然纤细的手指头点着我父亲说,你给我少来这套!我也只是藏了一张照片,你倒好,藏了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儿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父亲像那右派姨夫一样,脸马上就黄了,耷拉下脑袋来一声不吭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有机会到南方出差,在这个早已开放了的叫特区的城市我顺便拜访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早已脱下军装的哥哥,他给我的名片上挺吓人地写着某某企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

    晚上,他在一个叫什么拉克的大酒店请我吃饭,没别人,就我俩,他连他的妻子我应该叫嫂子的也没带。

    在富丽堂皇有着巨大的礼花似的落地吊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晓着二郎腿,很无断胃地叫我小妹。

    小妹,他这样对我说,咱俩压根就不是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妹,严格来说,咱们应该算是堂兄妹,我是你的堂哥,你是我的堂妹。不过,这种血缘也是够近的了,跟亲兄妹也差不到哪儿去。

    没有铺垫也没有过渡,我简直呆掉了。看着他跷着二郎腿无所谓的狗样子,我真想把手里端着的路易十三泼到他那张国字形的有着祖传凸鼻梁的厚脸上去。他从头到尾始终是知道这个阴谋的,但为了这个阴谋实现得逞,他竞能守口如瓶这么多年,让我的父亲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

    想当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全家恶毒地对待了一个善良无辜的农村青年,使他蒙受屈辱和痛苦。现在看来,我们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哪里是我们对他?简直是他恶毒地对待了我们一家子,使我们一家蒙受了屈辱和痛苦,他真是太无耻太可恶了!

    他显然是看穿了我内心力对他的痛恨,又很无所谓地一笑,全不把我内心的痛恨放在心上。他用一只镀了一层金的很高级的打火机啪地点上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目光直插进我的眼睛里说——

    我母亲跟你父亲结婚时按家乡风俗大你父亲许多。你父亲刚结婚没多久就跟着路过我们村的老六团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六年没有音汛,不知是死是活。我母亲守了五六年的活寡,作为女人,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这里头的苦衷。后来,我母亲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大伯好上了,不幸怀上了我。正好这当头你父亲我的叔叔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你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母亲肚子里的我,虽然我母亲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但这是骗不了你的父亲的。你父亲左猜右猜前疑后疑,就是没猜到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的我的父亲你的大伯也就是他的亲大哥身上。你父亲一怒之下,把我母亲赶出了家门。那个时候赶走一个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连休书也不用写了。我母亲回到娘家生下了我,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在她死前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没让我去认那个依然活肴而且就在眼前的亲爹,而是到你家冒认了你的父亲。我的长相把你父亲都搞糊涂了,他甚至相信了我是他的儿子,虽然他在心里一直犯着嘀咕,但他毕竟是把我认下了。你的父亲很厚道,他脑袋怎么就不稍稍再拐点弯?世界上像叔叔或舅舅的孩子很多很多,你说是不是?小妹。他吐出一口烟,又说——

    我知道这很卑鄙,但没有那时的卑鄙哪能有今天的我?为了这种皁鄙,我想我该付出的差不多都付出了。小妹,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在你家过的那一个月了,但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你们家我最恨的就是你的母亲了,他吐了口烟又说,怪不得老家的人没有说她个好字的。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看一个小偷,一个无赖。她真认为我是个无赖是个小偷,偷走了她明媒正娶正房太太的荣耀。叫我说啊,她才楚一个小偷哩!她偷走了原来该属于我母亲的一切!

    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如此诋毁我的母亲而没有任何举措,那实在是我的不孝。于是,我说,我口气很冲地说,你母亲是自找!谁让她不守妇道!

    哈……对!我母亲是自找,淮让她不守妇道与大伯哥通奸呢?但如果她守了妇道不与我父亲通奸,你父亲回来就不会休掉她吗?你父亲肯把一个裹小脚的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人带进城市去吗?你说,会吗?

    我久久无语没法回答。我想这个问题也不该由我来回答。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耿耿于怀地接着说下去一一城市女人真叫绝!她们看不起农村人,管农村人叫乡巴佬,但一旦这些乡巴佬男人出人头地了,城市女人们又不肯放过他们,蜂拥上来统统把他们俘虏过去,抢走原来该属于农村女人的一切。你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晚上,他很少喝酒,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外烟。飘散不去的烟雾把他裹缠缭绕着,使他时隐时现的很不真实。面对这个一身名牌西服一口纯正普通活的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个留着锅盖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的老实木讷的农村青年联系起来。我坐在他对面,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受审判,代我的母亲,代那些抢走农村优秀男人掠走农村女人的幸福的所有的城市女人受过。我无话可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拨路易十三洋酒。

    那晚上平日很有些酒力的我,竟醉倒了,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冒充了十几年同父异母哥哥的堂兄来宾馆看我,他竟十分幽默地说,小妹,你真了不起,你把法国上百年的历史吐得遍地都是。

    临走,他给了我一个带着一颗好大的钻石的克数很大的金戒指。他扳着我的手教我,应该戴在这个手的这个指头上。那神态,分明就是当年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在教他刷牙。

    我又听到那条吮了水的软鞭子在我耳边刷刷作响。只是这次是抽在我身上。

    那年夏天,当我的大哥国庆把一个长着满头自来卷发的女孩带回家休假,很不自然地向我们大家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时,我的母亲似乎还没有做那女孩婆婆的思想准备。我母亲脸上的迷惘告诉我们,她一时半会儿的还进人不了当前这个角色。

    果真就很费事。她似乎连对那个卷毛女孩笑都不会,实在要笑了,她也只是把嘴角的肌肉往上扯一扯,笑出来的效果让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起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不要说大哥的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