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坐立不安的神态给伊涵随口问出口的问题增添了几分趣味。
她的睡意消减了一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拖长的语调耐人寻味:“该不会是——不方便告诉我吧?”
在书上有迹可循的怪物?又或者是告诉人类名字就会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
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每个点都尖锐迫切地探寻兔子的要害,似乎只要知晓兔子的真实姓名,就能将他变为砧板上的鱼肉,肆意揉捏。
不知为何,兔子觉得周围的气温变得冷了点。他规矩地合拢膝盖,绞尽脑汁想要蒙混过关。
他是真的没有名字!
只要他微微挪动屁股,伊涵就会挨上来,直至他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再无可退之地,伊涵慢悠悠地说道:“看来,你很苦恼。”
她的语气中带了危险的意味。
她想更加了解他。
过去的几千个日夜,他知晓伊涵的所有信息,像是流动的空气,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亦步亦趋递来一束花香。空荡荡的房子,明面上只有一个人居住,实际上还有另一位居民,将自己的面容藏在最深的夜晚。
她向来讨厌在竞争中占据劣势,无论怎样她都要比兔子得到的消息更多。尤其是在这段暧昧的关系中,要是兔子不想干了,随时能撤手走人,又或者是将她毁掉,随意埋葬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这样对她不公平,不是吗?
兔子一时语塞。
他将腿放得更加规矩:“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吧。我没有——”他艰难开口,“我没有名字。”
对于人类来说,没有名字就像是没有用来交际的眼睛和嘴。兔子没有把握伊涵会相信这个荒唐离谱的事实。
可偏偏,少女微微一愣,而后弯起眼睛笑:“原来是这样啊。那好吧,我能叫你兔子吗?听起来像代号。”
兔子想不到合适的名字来应付她,伊涵困得要死,随便想了个名字,再把兔头和“兔子”对应上。
直到现在,她依旧怀疑头套之下的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身上的割裂感太强,哪怕在人群之中,也自带一股奇异的破碎感。他不太像是人,更像是一株会说话会走路的植物,她好奇揭开头套,会立马冒出一朵长着眼珠的巨大玫瑰。
她沉默了一会儿。
诶,等等——都叫兔子了,不会真的是个兔头吧!?
伊涵从小就喜欢毛乎乎的玩偶,想到兔子真的是兔子,她竟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欣慰感。
……就是说,也不是不行。真的是兔头的话,她能接受兔子入侵她家客厅。
“好。”兔子小声说道,“但是我没有手机。”
伊涵不勉强他,要让一个未知生物学会玩手机,染上一身现代社会的坏习惯的难度无异于让玩具卡车推倒一栋大楼。要是兔子真的拿出手机和她交换联系方式,她才会感到诧异。
眼见着第一个目标达成,伊涵再接再厉,看似不在意地抛出下一个问题。
“应该已经下班了吧?头套戴这么久,你不重吗?可以摘下来休息一会儿哦。”
她总得搞清楚头套下面是不是毛茸茸的兔子!
好奇像是兔子一抖一抖的尾巴,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玩偶头套上。
粉白色的头套,眼珠做得极为逼真,但因为长期使用,连接处已经崩线了,廉价感十足。在白天看到的和蔼可亲的兔头,到晚上,画风陡然一变,像是从某个鬼畜灵异片场跑出来的凶杀案主角。
衬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喉结被挡在领带后面,露出的肤色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察觉到伊涵近乎冒犯的视线,被藏起来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我……已经习惯带着头套了。”
“你很好奇吗?”
好奇头套下的真面目,又或者是好奇他这个“人”?
伊涵当然好奇。要是不好奇,她就不会开口了,甚至不会这样刻意地和兔子拉进关系。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单纯,还要……没有底线。
浅褐色的眸光盈盈,灯光怜爱地照耀在她的侧脸上,就连眼皮上浅浅的小痣都能看清。骤然间,兔子失去言语的能力,铅灰的墙面倒映出他扭曲的身影,褪去可笑的玩偶头套,无数血红的眼紧盯着他的背脊,似乎在嘲笑他拙劣的伪装,思考和心绪一起在失重中坠落。
……他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他终究是和伊涵不一样的怪物。
贪婪的目光被隔绝在头套之内,他才能得到这段短暂而可贵的时光。“花园”内配有学习用的书籍,讲述人类的很少,大多数都在教导他如何干脆利落解决虫子。
书上所说的人类贪婪无知,爱慕金钱名利,寿命短暂无比,远比玫瑰更容易衰败。人类易受到挑拨和引诱,会被一时的好处冲昏头脑。
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一定对人类抱有很深的偏见。
兔子所认识的伊涵是这些词的相反面。他会毫不吝啬地使用自己已知的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
相反的,他才是那个恬不知耻地硬凑到她身边的卑劣者。
越是靠近她,越觉得不满足,像是有从地狱来的烈火灼烧,脑海中响着痛苦的嘶吼:杀了她,永远把她留在身边吧!
他果然很卑鄙无耻。
兔子明白的。就算再不满别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他也无法将除掉所有人,贪婪地恳求她多看他一会儿。
她是他无法触碰的月亮。
但,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竟然说出了不允许说出的话:“那就……摸摸看?”
“嗯?”
伊涵开玩笑般将手覆盖在毛茸茸的兔脸上,rua了rua,“是这样吗?”
手感还挺不错。毛质细腻柔软,和放在家里的班尼差不了多少,甚至更胜一筹。她捏的时间有点长,还顺势摘下了一根藏在毛里的线头。
兔子沉默,在伊涵撤下手的一瞬间,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
“是这样。”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抖动的幅度很小,但伊涵还是注意到了。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没有抗拒,只是一昧地纵容着他的冒犯。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兔子。
他的肩膀很宽,行动间鼓胀的肌肉洋溢着旺盛的荷尔蒙,有些东西是头套无法遮掩的,比如他完美的□□。
头套之下的空隙不大,恰好能容纳一只手的空间。
兔子牵引着她的手,从手腕,逐渐攀升到了手背,将那只伶仃可爱的手握在了掌心。他又开始抖了。
伊涵刚把指甲养长了一点,冰凉尖细的指甲刮过他的喉结,兔子猛然间僵硬了。
他唐突地松开了她,忘记自己已经坐在长椅最边缘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公交站台一天要接待不少的路人,地上满是灰尘,他狼狈地曲着腿,裤子上满是灰。
而伊涵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坐过来了一些,弯着腰递给他一张纸巾,“怎么这么不小心。”
兔子只得干涩地挤出一句谢谢来。
忽然,下巴被勾了起来。
伊涵将手贴在他的下颔处,充满求知欲地问道:“是这样子吗?”
“摸你?”
她的语言暧昧,神情却坦荡荡的。
“那……我不客气咯。”
入手是冰凉的,但好在是人的皮肤。就是不是兔头,她真的有点失望。
指尖的触感显示,这的确是一张人脸,活生生的人类,不是长相奇怪的虫子。脸颊弧度流畅,鼻梁挺拔,眼窝微微凹陷,在触碰眼睛的那一瞬,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蝶羽一般张合。呼吸炽热,难以自禁地呼在她的手心。
当她的手指蹭到他的唇瓣上时,兔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对兔子有种天然的直觉,就算他竭力隐瞒自己的异样,伊涵也能轻易感受到他的情绪起伏。
温软的指腹缓缓碾压他的下唇,呼吸是热的,从缝隙中呼出的气喷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用尽全力克制脑海中过分的念头。
想要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虔诚地亲吻着,咬下细小的牙印,舌尖将会从她的掌心滑过,留下濡湿的痕迹。
仅仅这样还不够。
停留在他脸上的温暖光速撤离。
伊涵抽出一张纸擦手,将废弃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她帮兔子正了正歪掉的头套,提醒道:“车要来了哦,我们该走了。”
她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插曲,只是微笑着看他,依旧如月光般温和的,悲悯的笑脸。
兔子嗓音喑哑,咽下喉咙间尚未发出的叹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