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亭梦到了以前,阿娘还活着的时候。
阿娘站在她幼时最爱的秋千旁,轻轻唤她的乳名,“阿婵。”
傅云亭泪盈于睫,飞奔投入阿娘的怀抱,呜咽道:“阿娘!阿娘,阿婵好想你!”
阿娘沉默不语,手心一下下轻柔的抚摸她的后背,待傅云亭的抽泣缓缓平息后,才怜惜的道:“阿婵辛苦了,阿娘都知道。”
傅云亭流着泪摇头,“不辛苦,阿娘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
阿娘欣慰的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身影变得越来越淡。
“好,记得阿娘的话,一定要活下去。”
傅云亭再抑制不住,悲泣出声,不知是说给阿娘还是说给自己。
“我会活下去,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意识再次漂浮在无边的虚空中,她最终在抽泣中醒来,梦中的一切如潮水中褪去,身体的感官缓缓恢复,遍布全身的疼痛在瞬间袭来,叫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当日她侯在军帐之中,没有等来要服侍的贵人,只等来提刀就要杀她的亲卫。奋力反抗之下,傅云亭身中数刀,靠着一口气求得祁景安的怜悯后才放心昏睡过去,她赌赢了,她现在依旧活着。
傅云亭笑了,笑着流泪。
活下去真的好难,可是再难她也想活着。
“女郎醒了,起来喝药吧。”
耳边响起熟悉的妇人声音,傅云亭抬头一看,却是老熟人柳婆子。
此时的柳婆子浑然不见之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转而对她笑得一脸灿烂讨好,语气客气恭敬。
“女郎莫要起身,身上伤口刚包扎好,可不要裂开了,躺着,奴来喂。”
柳婆子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汤匙,凑到她跟前就要给她喂药。
傅云亭头往旁边撇开,无视柳婆子哎哟哟的制止,挣扎着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柳婆婆,我现在何处?”
柳婆婆面上的谄媚毫不掩饰,“女郎好福气,竟得了祁将军的青眼,眼下正在将军的偏帐之中。”
偏帐,又称“疑帐”,为一军主帅的备用主帐,规格与主帐相同。主将会时不时入住偏帐,以防敌国摸清主将行踪行刺杀之法。
傅云亭愣住,本以为此次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没料到昏睡醒来待遇直接提升了那么一大截。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身处的军帐,所置之物虽然简单,却与她之前见到的主帐布置风格大同小异,仔细看品质皆是上乘,特别是盖在身上的锦被,花样虽素净,料子却极好,想也不是她这等身份的人有资格享用的,那只能是祁将军日常所用之物了。
祁将军对她的怜悯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傅云亭又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霉运当头了那么久,可算是幸运了一回,她眼中的光亮灿若星辰,眼里眉梢间尽显柔媚,只是因年龄尚小,这份媚色还带着丝生嫩,却依旧艳色摄人。
柳婆子不由得看呆了,心头暗叹,原先只觉得这小蹄子长得美,却未料到还有这等风情,怪不得勾上了祁将军。
想到之前她还得罪了这小蹄子,万一傅云亭记恨在心,在祁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可就如被生生打死的桂玥一般下场了。
思虑到此处,柳婆子的神色越发的谄媚,双手恭敬的捧着药碗,“女郎伤的重,又得了风寒,趁热把药喝了吧。”
生命安全暂时有了保障,傅云亭简直容光焕发,她接过六婆子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又捻起一粒蜜饯,任由甜甜蜜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而开。
自被流放以来,傅云亭每天的日子都仿若泡在苦水里,今日的一点甜着实让她幸福的想流泪。
她重新躺了下去,用柔若云朵的锦被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柔软的触感袭来,傅云亭舒服的喟叹了一声,闭上眼睛道:“婆婆退下吧,我想休息了,有需要再喊你。”
不管祁将军对她到底是什么意图,眼下她的处境还不坏,合该趁着此刻待遇好赶紧把身体养好,否则就凭借她如今的惨状,不用等别人杀她,她自己就要死了。
柳婆婆没料到她毫不客气就把自己当下人使唤了,想变脸,却拿不准祁将军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虽下令查明她的身份底细,却将她安置在偏帐,应该是对她有意思吧?
“欸,奴就在帐外,女郎有事喊奴。”柳婆婆到底憋下了这口气,躬身退出帐外。
身上的血污早在昏迷中就被清洗干净了,身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傅云亭拥簇着软软香香的锦被,听着帐外兵士操练的口号声,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数月担惊受怕,叫她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点,此刻一放松便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一觉黑甜。
再次清醒过来时,傅云亭睁眼不见五指,她从白日睡到了晚上,帐外跳动的火把印在军帐之上,将傅云亭昏沉的意识逐渐唤醒。
“柳婆婆。”她出声喊,过了半晌却无人回应。
挣扎着起身后,她蓦然听到军帐外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小心挪动着步子,凑到军帐边,小心翼翼的掀开一条缝。
长长的火龙连接成片,将帐外的黑夜照耀的宛若白昼,一行兵将齐步正往这边走来,领头的将军身着盔甲,手提红缨银枪,身姿挺拔脚步沉稳,边走边向左右说些什么。
走着走着,他仿若察觉到什么,目光如电的朝傅云亭看去。
傅云亭心头一惊,抓着军帐的手紧了紧,下一刻却不避不闪,目光直直的迎上祁景安,对着他璀然一笑。
妙龄女郎笑颜如花,宛若春日里枝头上最娇艳的花朵,与周旁灰扑扑的军帐和染血的刀戟同处一处,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在祁景安的记忆里,每次见到傅云亭,她都是一身狼狈在泥潭中苦苦挣扎的模样。此时的她干干净净的站着,宽大的衣襟套着娇小的身躯,娉娉婷婷的站在那里,莫名的让人联想到清晨枝头的白露,稍不留意便要坠落枝头销声匿迹。
她明明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娇弱,当日她连杀匪徒的狠意还在祁景安回忆中回荡,分明是个面柔手黑的人物,祁景安奇怪自己怎会对她产生那么深的怜意。
祁景安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张过分娇媚的脸,昂首大步向前,路过傅云亭时再没给她半个眼神,甚至加快了脚步,带领着一群兵将快步走进了一旁的主帐。
厚厚的皮毡遮住了主帐中的一切,傅云亭笑容不变,探头探脑的看了许久,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军帐中。
她当然要想尽办法在祁景安面前刷存在感,抱紧他的大腿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优做法。
傅云亭嘴角含笑,垂下眼眸,希望祁将军对她的怜悯能多点,再多点。
男人对女人的怜悯,便是他被她吸引的开端。
祁景安今日心烦气躁,昨夜鬼使神差的饶了那女子一命,还将她安排在偏帐,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不忍见到如此艰难求生的人希望落空吧,再加上总得查明她的身份,分明是安南侯府中的娇养的女郎,怎会有那般好身手?他在心里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然而刚入夜,庆国派小股人马偷袭大营,祁景安全副心神都投入击退庆军上去了,将傅云亭抛掷脑后。
说到底也不过是他随手发了善心了,这点小事与正经事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忙碌了一天一夜,终于将偷袭的敌军全部斩杀,与手下将领细细敲定了军营中的加固防线后,大家领命散去,祁景安这才空闲下来。
站立在沙盘前看了好一会,祁景安脑海中蓦然闪现了方才一瞥而见的如花娇颜,他沉吟了片刻,开口唤来亲卫,让他将浣衣营的柳婆子喊来。
“禀告将军,傅云亭的确出身安南侯府,只不过其母出身微贱,据闻乃是山中夷女,与安南侯无媒苟合,这才生下她。且她自幼长于夷人部落,前段时日才认祖归宗,这才行为粗鲁,缺乏贵女教养……”
柳婆子战战兢兢的回话,将傅云亭的官方身世一字不拉的禀告给祁景安。
祁景安沉思,原是这般出身,据闻夷女性情暴烈如火,多数好武,她如此身手想来也是自幼长于乡野的缘故。
只是这样的话,傅云亭没了细作的嫌疑,便不必再住在偏帐,合该哪来的回哪去。
“既如此,便将她带回……”祁景安停顿住了,他猛然想起傅云亭乃是充军的军.妓,不能在他这,她还能去哪?只能是浣衣营了。
那张如花笑颜不停的在他脑海中回荡,他竟不忍心她再次坠入淤泥。
“就让她留在偏帐中养伤,伤好了再回去。”祁景安舌头打了个弯,如此吩咐。
是他下令杀她,才使她遭此无妄之灾,就当他补偿她吧,养好伤再走不迟。
祁景安又给自己不合理的行为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被打的半死的邵利:你妈的,我白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