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姝啊……”
声音也极好听,昆山玉碎,冰雪消融。
他倾身,缓缓抱住她。
按道理,鹤姝该排斥该反感的。
但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其他缘故,她觉得他有些熟悉,她对他莫名依恋,一时间竟没有推开他。
鹤姝没有父母。
自有记忆来,便是师长教导她一切。
而今,竟对一个陌生男子产生对母亲那般的缱绻眷恋,依依不舍。往日来的忧虑消散,剩下的仅有无限静谧安宁。
“都是我的错,我私心过甚,我贪欲太重,我不好……”他垂首,敛着眸,长睫轻轻颤抖。
鹤姝轻抚他的脸,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没有回答,红着眼眶转头。
随着他一动,悬挂的泪滴下,落在鹤姝手上。
这泪好凉……
鹤姝正因他的泪而失神。
他又靠近,湿润柔软的唇触及她额头
他的吻,和他整个人一样,清冷而柔和。
鹤姝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没有反感,任由那吻落在眉眼,鼻尖,唇角……逡巡片刻,终于落在唇上。
他动作轻柔至极,如水般润物无声。
撬开她唇齿时,无微不至顾及她反应,不让她有丝毫不适。
鹤姝被吻得晕乎乎的。
她能感觉对方对于此事也不熟练,但正是这种青涩带着小心翼翼的缠绵,更令人沉湎晕眩。
他满腔欲念汹涌,可表现出来的,是带着颤抖的虔诚,就如对待易碎的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第二日醒来,鹤姝发现自己还是鹤状,陌生男子也不见身影。
看来那真是个梦。
只是为何要做那样的梦?莫不是因为近几日见到的男子太多了?
鹤姝不想在这种事上多纠结,饮了点露水,如往常般去探看屏障的情况。
待飞到上空,她惊奇发现衍息河已恢复清澈,包裹云洲的屏障也彻底消失。
她虽然心中疑惑,但喜多于疑,没有多思,拍拍翅膀飞离云洲,往蓬莱赶去。
连续飞行,终于赶至蓬莱。
蓬莱乃仙门典范,最重礼仪,看门的两位小仙童听闻鹤姝来意,忙躬身迎她进来。
他们引鹤姝到偏殿歇息,一人接过信笺礼盒向师长禀报,另一个人留下煮雪烹茶招待远客。
稍过片刻,送信笺的小仙童回来,笑着说:“当真是巧!还未到天阁,就迎面碰上容玉道君,信笺和礼物恰好是给道君的,道君看完便让我引仙友过去。”
鹤姝跟随小仙童到达指定地点。
那里种着大片白莲,一眼望去,铺天盖地,不见尽头。花瓣纯净雪白,茎叶青翠欲滴,两色分明,相得益彰。
受仙门灵气滋养,也不论现在是否应季,皆绽放摇曳,楚楚生姿。
身姿亭亭的道君缓缓向这边走来。
他怀抱二三支莲花,一支莲叶,一支莲蓬,莲花含苞待放,娇羞带怯不可言。
道君衣裳与莲花极为相称,莲青雪白,素净淡雅。
鹤姝看见道君样貌,心生讶异——
这不是她昨晚梦中的人吗?
道君眉眼清冷胜雪,但通身气质柔和美好。
看他怀抱莲花的模样,鹤姝忍不住想起爱采花的另一人,温柔似水的紫衣美人梓陌。
他走到凉亭,将花放在石桌上,伸手招鹤姝过去。
带路的小仙童早已离去,鹤姝便独自进入那凉亭。她心中有好多话想问他,可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
他显然看出鹤姝心思,轻轻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石桌旁。
“鹤姝,我知晓你想问什么,问之前先看看这封信吧。”
道君递过来的信笺正是师长所书。
她原以为书信是独给道君的,没想到自己也能有幸观瞻。
鹤姝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玉宣门破壳,长大,化形,修行。
实则不然。
数千年前,鹤姝还是个切切实实未破壳的小鹤蛋,被容玉道君在芦苇荡捡到。
岁至深秋,所有鹤类皆已南迁,而她应当是被父母不慎遗留此处。
当时她尚未破壳,毫无自保能力,若遇大雪冰封,必死无疑。
道君心存善念,将她捡拾回仙门。
道君本体为青凤,也属鸟类,与鹤姝算是同宗,所以面对这枚蛋时心生怜爱。
凤虽为雄鸟,可闲来无事,道君便牡司牝职,亲自孵化此蛋。鹤蛋被捡到时已被冻伤,损坏根基,道君孵了几百年才将她孵化出来。
刚破壳的小鹤虽受灵气滋养,寿元极长,可未开灵智,与人间普通小鹤毫无区别。
道君便不辞辛苦教她化形。
鹤姝初初化形,是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不通世事,动辄大哭。
道君从未奶过娃娃,不免手忙脚乱。
好歹他天生聪慧,任何不会的事,多看两眼便能学会。所以他观察凡间母亲如何带小孩儿,由此学习来带鹤姝。
他既做母亲又做父亲,呕心沥血,不辞辛苦。
好在鹤姝乖巧懂事得很,总说以后要孝顺他,他颇感欣慰。
鹤姝渐渐长大。
从胖嘟嘟的奶娃娃抽条成为少女,羽翼渐丰。
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道君既觉得骄傲又感到失落。
骄傲她出落得愈发优秀,失落她成长过程中与自己渐行渐远,已不需要他亦步亦趋的保护。
鹤姝是个念旧的人,且对道君依赖感极强,不论飞得多远,归巢时总会回到他的身边。
若不是发生那件事,鹤姝大抵会与道君相伴至永远。
可惜那件事后,道君心有余悸,恍若惊弓之鸟,再不敢把鹤姝强留身边……
鹤姝看到这里,极为好奇所谓的“那件事”是什么,便将后续内容一目十行看完。然而看到最后都没看到师长解释“那件事”。
于是她问正坐面前的道君:“道君,鹤姝有一事不解……师长信中所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在她看信过程中,他一直垂眸谛视。
待她提问时,他便倾身,轻轻抱住她,衣上残留的莲花香气也沾染到她身上。
“道君……”
她有些紧张,一动不敢动。
“……我都会告诉你的,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那件事的起源——
在于他可悲地发现自己那蠢蠢欲动的私心……
他真是个卑劣又无耻,竟然会对自己养大的孩子生出别样心思。
人间讲究伦理纲常,他这样的,就该脱冠去冕,以死谢罪。
虽说修仙界因寿元过长,许多凡世伦理已不适用。可他自古以来接受的礼仪道义,不允许他坦然面对这份感情。
他素来认为自己冰雪通透,看破红尘。
可实际上,贪欲,妄念,嫉妒……一样不少。他那龌龊的内心堪比炼狱滚烫腐烂的黑水,不管如何压制,都滋滋叫嚣往外冒泡。
而且面对鹤姝时,黑水沸腾得更加厉害。
他想对她做很多事,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些混乱奇怪的念头?并没有任何人教他,可面对鹤姝时,自然而然地冒出,而且愈演愈烈。
有时,她只是坐在他身旁练字,别的什么都不做。他都觉得自己浑身发烫,血液乱流,无比难受。
清冷胜霜雪的人,也会欲念汹涌,难以克制。
他知道这样不好,可又不知如何处理,他存世久矣,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
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压抑自己,不停压抑……不让这份卑劣的感情被发现,不让她疏远自己。
可惜他再怎么努力如常,心态终究回不去了。
他太容易嫉妒了,他占有欲太强了,他甚至不能容忍鹤姝与男子多说话。
他可是博施济众的仙门道君啊!怎会变得这样心胸狭隘?真是可怕……
他变得不像自己,变得多疑善妒,喜怒无常,他想把鹤姝绑在身边,走哪儿都带着。
更可怕的是,他并不想去改变这种状态,他有点自虐般享受着痴心妄想的痛楚。
东荒大战,急需仙门前去支援,本来鹤姝这种修为低的修士是不用去的。
但道君不放心,坚持将鹤姝带去。
他担心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觊觎鹤姝,而且认为自己有能力完全保护好她。
可战场凶险,群魔乱舞,很多突发事件来得猝不及防。尽管他全心护持,鹤姝也难免受伤。
虽不伤及性命,他却自责不已。
都是他的错……
若非他私心过甚,若非他贪欲太重,岂会让她陷入这番危险?
她若还留在蓬莱,应当现在还完好无损,又岂会……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强行将她带来的。
都是他的错……
他的感情,他的行为,他的私欲,从一开始都是错的。他不该这么自私,不该不问鹤姝意见就将她强行绑在身边。
若他不及时改正,以后相似的事情,可能接二连三地发生。
此回没有伤及性命,下回却不一定了。
他很害怕,很自责,将一切归咎于自己。
待她伤得差不多时,他抹去她记忆,用以前的蛋壳铸造温床,将她放在里面,送到好友那儿静养。
好友诲人不倦,擅长因材施教,且是女子,应该会更适合鹤姝吧。
而他,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