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常有谚语道:十月雷,阎王不得闲。
这个时节的响雷并非好兆头,外加南越战祸未歇,经历水患的七个州县也在叫苦连天,朝堂上识相的臣工早就把嘴巴闭牢,免得惹祸上身。
只是不少人奇怪,昨日凯旋的显国公明明那般意气风发,豪气干云,怎的今日就称病告假了?
国公府里,裴昱同样被雷电折腾得够呛。
头痛欲裂,挥之不去的烦躁感有如浸在他每一滴血液里,灼烧他的皮肤,直到平旦时分才进入浅眠。
魏六端早膳进来,门一开一关,隔着一个院子仍能听见容华郡主拆房子般的动静。
裴昱掀起眼帘,无意关心自己父母吵架与否,先过问兄长:“大哥没被吓哭?若他醒了,领到我这里来。”
一听这话,魏六心里发急,真想说公子先担心担心自己的伤势吧。世上哪里有这样的爹,自己养外室被妻子知晓,就恼羞成怒打儿子出气。
魏六颇为老成地叹气,瞅了眼自家公子背上的伤痕,惦记着伺候完用膳,要给公子细细换药,莫要留疤。
“公子放心,大公子早就被乳娘带出府了,现下安顿在乳娘家里,跟过去伺候的婢女都有十好几个呢。”
大哥的乳娘他知道底细,几个奶姐姐奶兄弟也都是心实的,裴昱遂放下心来,又问起靳晓:“清潭苑无事?”
“无事。”
魏六稍让让身,踌躇着看了眼外面,意思是郡主忙着和国公干架,没有闲工夫去打扰身在清潭苑的少夫人。
裴昱神色倦怠,尝了一口热粥也没缓和过来,声调平平道:“暗卫都调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入清潭苑。”
魏六正布菜呢,听了这话一愣,心说也太谨慎了些,二公子真是很看重少夫人。
后来才想起,去年傅大夫被请到府里给二公子治腿,见效了之后郡主大为欢欣,问起可否帮大公子看看。
大公子先天不足,这病看了二十年也未能见好,傅大夫并不精于此道,但还是给友人去了封信。那位神医隐居深山,郡主于是带着大公子外出求医。
国公人虽在京,却也有政务要忙,并非日日着家。是以二公子治疗腿疾的近一年时间里,竟是没有父母家人陪在身边的。
后来傅娘子从岳州来探望出诊时间过长的父亲,这才与二公子有过几面之缘。
魏六望着眼前人稍显寂寥的身影,心道,那几面之缘里定然发生过许多他所不知的事,以致二公子如此执着于得到傅娘子。
正想着,家主怒气冲冲地来了。
“滚出去。”
魏六担忧地看了眼二公子,得到对方的眼神示意后不得不作揖告退。
显国公年长郡主两岁,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因常年从武、勤加操练而显得容光焕发,大步进门时亦是袍袖生风,满面红光。
只是今日这红光纯属是气出来的。
幼子目不斜视地喝粥,说好听了是淡定从容,难听了就是目无尊长。
显国公忽然想起几年前下人过来禀报称二公子自尽,唬了他一跳。
奔去一瞧,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但屋里的血腥味让他眉头打结。
他知道有些孩子为了引起父母注意,时常做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也知道有些孩子一到十三四岁的年纪就从骨子里生出叛逆,挑衅父母的权威,只是未曾料到他家这个竟真动了刀子。
显国公缓了好久才接受这个事实,压下心中愠怒,当个和颜悦色的慈父,俯身道:“二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爹说。只是,以后断不可这样伤害自己,要让你阿娘知道,该多么伤心。”
谁知这孩子非但不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反而眼神阴鸷极了,渗血一样。
显国公的心头直发凉。
与容华郡主成婚多年来,拢共得了三个孩子。
大儿子遭了胎毒,是个痴儿,不指望他什么,平安长大就算谢天谢地了。女儿生下来倒是个伶俐的,嘴巴也热闹,比其他孩子更早叫爹娘,只可惜三四岁夭折了。
现在想想,妻子那疑神疑鬼的毛病,就是在女儿夭折后愈演愈烈的。
堂堂一国郡主,镇日里跟那些个市井愚妇一样,怀疑有人害她,导致连着两胎都出问题,总是反复质问他是否在朝堂上得罪了人,叫人家恨毒成这样。
所幸小儿子一生下来就身体健康,天资聪颖,妻子总算消停两年。
可谁曾想,那样乖巧可人的小孩子,长大后会成了这副怪模样!
显国公从回忆中抽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睨向儿子,沉着脸:“母子两个坐下来好声好气说个话都不成?把你母亲气得躺在床上,你就高兴了?”
“说话!”
声如洪钟,窗棂都被震得颤了颤。
裴昱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帕子揩完嘴唇,起身净了手,方才缓声道:“母亲气的是您违背诺言擅置外室,与我何干。”
“……”显国公身形明显凝滞一瞬,神色复杂地盯着幼子,看他走到窗台边,摆弄起无用的花草。
那是去年治腿的时候,幼子亲手种下的,没事就爱侍弄赏玩。有时他甚至觉得,幼子照料花草比跟他说话要有耐心得多。
晨光照进室内,幼子后背上的绷带痕迹尤为明显。显国公不自然地撇过头,轻咳了声说:“待会叫魏六去我那儿拿点上好的伤药。”
无人作答,空气中只余一片窒静。
显国公想起妻子提到清潭苑之事,那两道粗眉又聚拢起来,负手上前,下巴朝着花草盆栽抬了抬:“这些东西和外头的女人一样,玩玩就罢,莫要投入过多,移了性情。”
“就像点心和正餐,各有各的节点,各有各的分量。只有小孩子,哦,还有大郎那样不懂事的人,才会分不清孰轻孰重。你说对吗?”
显国公虽是武人,却也出自奉元裴氏这样的大族,打小看多了早慧却耽于享乐最终归于平庸的例子,他这一脉只有这个幼子顶用,自不能长歪了去。
是以,他说罢这番谆谆教诲之后,状若亲密地凑过去,想体验一下父慈子孝。
但面前一片郁郁葱葱看着跟杂草似的,显国公一时间找不到话头,就随手拨弄了一下翠嫩欲滴的叶片,笑着说:“长得还挺好,何时开花?”
谁承想,手腕倏地被握住,以极重的、不可转圜的力道。
“昱儿,你这是做什么!”
显国公怒极,胸口不断起伏,惊怒不定地瞪着幼子。
他不解,为何每每放下身段好好和这孩子说话,换来的总是这种结果!
裴昱下颚微微压下,眼中的淡漠逐渐被冷意替代,像淬了火的冰。
他启唇道:“别碰。”
“不碰就不碰,又不是多么娇贵的东西!”显国公闹了个没脸,用力抽手,却没能抽动。
年近五旬的男人低头凝睇,制住自己的这只手修长而瓷白,书卷气满满,薄透的皮肉下却是笔直刚劲的骨,格外有力。
而腕上微突的骨骼旁,淡青的脉络鼓起,是尚未及冠的青年在挑战父亲的权威。
四目相对,僵持着竟是谁也没撤力。
“咚咚!”
“咚咚咚!”
急叩声立马成了临时铺就的台阶,显国公剜了儿子一眼,朝外冷叱:“敲那么急,催命呐?!”
“属下知罪!但是……国公爷,宫里的郑内侍来了,带着圣上口谕,宣您入宫。”
原本这次剿匪归来遇上幼子也回家了,还想跟他说一说请封世子的事。
妻子心疼长子,担心他们百年之后安儿无所依凭,又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女郎嫁进来,加上前两年幼子摔断腿,眼看着仕途无望,妻子私底下竟然对世子之位动了心思,想要安儿袭爵。
真是笑话!
放眼整个中都,焉有痴儿承爵的道理?
便是幼子一辈子坐轮椅,那也是曾中过解元的,总归比什么痴儿国公来得体面。
显国公念起往日种种,又叹又气,终是恨铁不成钢地瞪儿子一眼,沉声道:“可以松手了罢。”
一别七八日,清潭苑看起来一切如常。
成亲以来,裴昱就没跟妻子分开那么长的时间。
为防父亲或母亲的人前去打扰,清潭苑一概不准进出,她想必闷坏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靳晓午觉还没醒。
何管事回禀:“少夫人连续熬了两个大夜做绣活,今晌想来是困了,没什么胃口,草草用过饭就歪在榻上睡着了。”
随后将食单呈上。
裴昱轻抬手,示意何管事噤声。
随后侧目而视,视线隔着盘长纹窗格跃进室内,温柔而沉静地描绘朦胧身形。
他很爱看她的睡颜,心里不压着事,倒头就能眯着,没多会儿就能进入深眠,仪态可爱气息软绵。
他也很喜欢在她睡时抚一抚那颗泪痣,偶尔她察觉了就会轻轻蹙眉,呢喃声低到他凑得再近也听不清,甚是有意思,他时常能看上一个时辰。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还真有点想她。
也期待她见到自己时,是怎样的欢喜。
收起食单,裴昱面色温和地吩咐:“备热水,再备点避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