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长巷,岸柳扶花。
一位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的青年男子踱步在湿漉石阶上,袍袖翩翩,足音微微。巷尾就是他与新婚妻子的新居,不大的两进院,掩在熙攘烟火气中。
他挺招人喜欢,二十不到的年纪,冷白的皮挺拔的身,整个人书卷气很浓,斯斯文文的。家底殷实,又在衙门任职,看似与这条巷子格格不入,但聊起天来却没什么架子。因此,邻里都爱同他打个招呼。
“小裴回来啦,又给娘子带什么好吃的了?”
裴昱笑着答是炸响铃,“天气渐热,我家娘子胃口不好,今日买些外食换个花样。”又随口问了句她们在聊什么,怎的面露惶然。
阿嫂嗟叹一声,递给他一把瓜子,“说出来可能会吓到小裴你呢!”
裴昱剥了颗瓜子吃,笑笑并未接话。
另一位阿嫂是个急性子,已经倒豆子似的说起,“城西那个吴员外你知道吧,平时最是鼻孔朝天的,这不,老天都要收他!前几天被人挑断手筋脚筋,灌了粪水扔到乱葬岗,浑身又脏又臭,恶心死了!”
“当晚夜色太黑,吴员外根本没看清对他下手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家里人又是报官又是闹,衙门也束手无策。结果你猜怎么着?”
阿嫂还卖关子呢,连磕三颗瓜子后才挑眉道:“吴员外气得暴跳如雷,竟一口气没上来,直接魂归他处!”
“这人平时作恶多端,得了这种下场,真是报应唷!”
说完,阿嫂才反应过来,“啊呀,小裴你本来就在衙门当差,肯定知道的吧。”
裴昱唔了声,很是乖巧无害的模样。
“听同僚说过一两句,不甚清楚。”
不管怎么说,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人物竟然落得这样下场,实在是世事无常,两位阿嫂唏嘘不已,多聊了几句才各自分散,回家做饭。
行至无人处,裴昱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冷睨一眼身旁跟着的小厮,平静道:“那老东西动了我的人,就只是断他筋脉?”
魏六连忙叩首请罪:“小的知错,请公子责罚。”
不远处属于自家的炊烟袅袅腾空,裴昱驻足望了片刻,忽觉心上松弛,遂淡声叫他起来:“这次就算了,回家。”
魏六提步跟上,心里却直打颤。
去岳州核实的人递了消息回来,傅娘子确实不知所踪,失踪时间大略算了算,与晓晓姑娘被卖到倚红楼的时间能对上。
公子却好像一早就认定晓晓姑娘就是傅娘子,听到回禀后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表情。
让魏六看不懂的是,公子的腿是傅大夫治好的,傅大夫于公子有恩,那既然遇见了遭难的傅娘子,合该给人送回去,再不济,也通知一声人家的父亲才是。
怎的公子就这样留在扬州,给自己编造一个父母双亡的富户子身份,还,还迎娶了傅娘子,在改籍时甚至随手找了个姓氏给傅娘子,就这么煞有其事的在一个小院里生活起居。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公子。
不过,魏六倒是想起另一桩事,“禀公子,楚王世子前两日接上谕入京了。到时郡主可能会知晓……”
阿娘要是知道他在扬州私自与人成亲,估计场面会很有意思。裴昱笑了笑。
“随他去。”
走进院落,裴昱一眼就瞧见坐在藤椅上栉发的女子。
软缎般的长发半湿,垂在腰侧,外头罩着的银红暗花纱被洇湿了一团,勾勒出丰盈的身形。
约莫感受到微热的视线,靳晓随手拢起长发,投来轻轻一瞥,看清人后连忙起身,欢欣相迎。
“夫君回来啦!”
裴昱从丫鬟手中接过干布巾,按住靳晓的肩,摸到一手湿漉。
再仔细瞧,肌肤也有如荷塘边刚冒出尖尖的小荷,透出淡淡的粉意。裴昱明了,笑问:“怎的这会儿沐浴?”
“太热了,我午睡醒来出了身薄汗,索性提早沐浴。”
闻言,给妻子擦发的手一顿,裴昱眉眼压下,睨向丫鬟,“不知道给夫人打扇?”
“你别怪她。”
靳晓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开口,还移了身形挡在丫鬟面前。
成婚半个多月了,她还是不太习惯使唤佣人。
刚开始里里外外的小厮丫鬟、厨娘伙夫加起来十好几个,从早上一睁眼到吃饭沐浴都有人侍奉左右,对她夫人长夫人短的唤着,唬得靳晓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更别提后来有一回瞧见丫鬟很自然地叠放裴郎的寝衣寝裤,还随手收拾她的月事带,她头皮都快炸了。
但裴郎是富家子弟,对此想必早已习以为常,她不好刚成亲就迫他迁就她,从而改变生活习惯。
所幸他心细,看出她不自在,删删减减最后留下男女各三人。
说起来,他们两人结为夫妇还真是像话本故事一样。
那日碰巧被裴昱救下后,他竟真的说到做到,拿价值一千五百贯钱的官交子换来她的身契。
在她为医药费犯难时,也是他二话不说递上自己的钱袋,还嘱咐大夫务必用上最好的药材。
那些时日,靳晓对裴昱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谢谢你”“破费了”“这怎么行”。
倚红楼的姐妹纷纷感叹晓晓这是捡着宝了。
有见多识广的投来意味深长的笑,说:“男人心底都藏着个救风尘的美梦,晓晓你啊要是伤养好了就赶紧狠捞他一笔当做日后傍身的钱,等他腻了翻脸了寻找下一个新鲜玩意,你也就快快抽身,莫要留恋。”
说罢还细细教她,如何把男人送的金银首饰去铺子里淘换现钱,又教她如何识别可靠的钱庄、柜坊。
几乎所有人都不做他想,认为裴公子是英雄救美一时上头。
而晓晓初来乍到不懂男人的心思,要是一猛子扎进去投入真感情,将来男人迤迤然抽身离去,哭鼻子的可是傻女人——这样的事,她们见过太多。
结果却叫人惊愕不已。
——靳晓伤愈后,裴公子亲自接她去官府改籍,往后她再也不是妓子身份,与勾栏也彻底脱离干系。
随后,当众向她求了亲。
婚仪虽不隆重,却也是以正妻之礼迎娶的。
婚后裴昱也格外在乎靳晓。
衣物首饰、妆品陈设,甚至早午晚各吃什么,他都会亲自挑选,给她安排得细致周到。
前阵子他听从她的建议,在衙门寻了个文书先生的差事,是个清闲而稳定的营生。
她也不想闲着,欲到外面做工。
可惜总是没做几天就被各种原因辞退,只得在家捣鼓绣品。裴昱很是支持,还嘱咐她量力而行,不要强盯着做,仔细伤了眼。
总的来说,虽然成亲不久,却好似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一样,十分投契,也从未有过争执。
“娘子。”裴昱温柔地唤。
靳晓回过神来,听他说:“明日我命人置办轮扇,运作起来很凉快。”
“梅雨将至,听说会极其闷热,到时城里各家冰铺也开了,我多买些备上,不会再热到你。”他一面说着,一面细致地理了理她垂下的长发。动作很轻缓,不会像头一次梳发时没有经验而将她扯痛。
靳晓一时间没有言语——她最近真是经历过太多这样细小而又动人的时刻了。
这个愣怔的间歇,裴昱已经起身。
同她讲今日的响铃卷是两种做法,一种干炸一种不入油锅,她爱吃哪种都行。
随后交代厨娘把他刚买的枸杞头洗一洗晚上凉拌了吃,又去院子角落摘几把新鲜的马齿笕,吩咐人剁碎了蒸菜包子。
细心、体贴、有耐心、脾气好……
靳晓托腮,痴痴望着夫婿的身影,不自觉的两颊微酡。楼里的姐妹赞裴郎近乎完美,她起初还觉得她们夸张,现在想想,好像确实挑不出毛病。
包括床笫间,他也很温柔。
说来也真是叫人不好意思,裴郎这人纯情得很,成亲以来都没碰过她,顶多就是牵牵手,还是她主动吻的他呢。
那一瞬间,他一向温和的面容隐隐出现惊愕的裂缝,把她逗得笑弯了腰。
圆房时他也青涩,不过他并非那种急色、不顾惜妻子身体的人,两人慢慢磨合,总也能得了欢愉的。
这一晚房事毕,靳晓沐浴后抱着被子沉入梦乡。
裴昱慢条斯理下床,步入书房。
他抬手抚在自己右臂外侧,果然摸到一道浅印,正是方才情浓时靳晓抓伤的。
挨在灯烛下细看,不难发现浅印压着一道旧伤。巧得很,这旧伤也是拜她所赐,只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她心眼好,必不可能有意为之,而是被他那句“你愿意做我夫人吗”给吓得不轻,失手推了他一把。
虽然是极短的一瞬间,但裴昱记得很清楚,她眼下的那粒小泪痣都仿佛受了大惊吓,人也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仓皇踉跄着跑得没影。
而如今,他胳膊上这道浅印,却是见证他们情意的存在,很有纪念意义,若非担心吓到她,他实在想连皮刮下来永久收藏。
裴昱阖上眼眸,指尖徐徐摩挲着两道痕迹,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梳着妇人髻、会对着他温柔浅笑、娇声唤他夫君的形象。
只不过比起从前的画面,这次的更生动,添了很多细节,诸如簪在发间的一支云雀纹鎏金簪、坠在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更自然的唇角上扬弧度,以及不会缺席的那粒小痣。
裴昱当然知道自己有病,不然不会把自己的腿摔断,也不会在半年前对仅是半个陌生人的她,产生这种幻想。
只不过,现在幻想成真,他也就不想追究那究竟是不是疯病了。
夜风渐紧,浓云低垂。
窗棂树影簌动,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入内,敛容肃目,朝书案前的青年屈膝跪地。
“启禀公子,傅大夫仍未停止寻找傅娘子。”
裴昱长指一声接一声轻叩在花梨木书案上,漫不经心道:“真是爱女心切。”
暗卫眸光明锐,试探着说:“不若抛出一具女尸,好叫傅大夫死心。属下愚钝,不知是否可行,还请公子示下。”
“失踪了几个月,突然在左近冒出一具符合条件的尸体,”裴昱顿了顿,“你是生怕傅大夫不知其中蹊跷?”
这句话分明不带任何情绪,却叫人听了直哆嗦。暗卫默默吞了口唾沫,尔后听公子道:“人先不用撤回来,再盯一个月。”
“是。公子,还有一事……”
裴昱语气里多了些不耐,“说。”
由此呈来一封信函。
裴昱睨了眼信封上的字迹,面上明显不悦,拆都不拆就投进烛火,很快烧成灰烬。
“同母亲讲,年前我启程回中都,不会错过春闱。”
外间忽然雷声大作,风声飒飒。
裴昱眉宇拢起,长指按着额角,一脸烦躁模样。江左胜景固然宜人,这该死的雷雨天却是多了点。
“公子没事吧?”
暗卫霍地起身,继而余光瞥见窗纸上人影陡晃。
下一瞬,叩门声乍起,略带急促的女音混杂在风声雷声里:“夫君,你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