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坠落,晓晓以为自己死定了。
少时,震麻的躯体剧烈疼痛起来,这才喜极而泣——知道疼,那就是没死。
眼前晃过一只瓷白的手,随后是一张放大的男子面孔。
他好似在同她说些什么,晓晓耳边阵阵轰鸣,只能看到他皱着眉,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清。
此人显然也是没有预料,见她如此,正愕眸凝来,出挑的眉眼在渔灯下格外醒目。
这双眼睛,可真漂亮呀。
日夜困在倚红楼,她见过的眼睛,有写满金银算计,有欲气冲天,也有麻木不仁,就是没有这样澄澈明净的。
旋即,青年将晓晓从水中抱出,轻手轻脚地放在一艘无人的画舫上。
他褪下自己湿透的外衫披覆在她身上,又背对她,朝人群说着什么。
渐渐的,意识回笼,听力也恢复。
原来他在疏散围观人群,请他们不要聚在一起。没一会儿,他又双手抱拳,态度谦和地请路人就近寻大夫过来。
这是个很特别的人,衣发尽湿的狼狈状貌下举止仍然体面得很,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做完这一切,英姿清举的青年才俯身对晓晓说:“我不知你是否撞坏了哪里,不敢擅动,只得请你先在此地躺一躺,大夫很快就到。”
嗓音柔和,好似这河上拂过的清风。
晓晓这才想起来,方才她坠楼时,正是这位公子眼疾手快,纵身将她托住,又反应迅捷地抱着她在石板路上翻滚两圈后入水,卸去泰半冲击的力道。
“多谢……”
晓晓发出的几乎是气声:“多谢公子相救。”
“公子”,很礼貌也很生疏的一个称谓。
裴昱怔了起码有十个弹指的时间,才将自己内心深处的诸多疑虑压下,漆黑的眸中漫上友善笑意,温声说:“方才与你说话你不答,把我吓坏了。”
继而,兴许是为避嫌,他轻咳了声,移到一边坐下。
细瞧,恰好为晓晓挡了风向,也挡住众人窥探的目光。
几步之外,萧朗的嘴张得更大,显然是比当场目睹有人坠楼还要震惊——方才那个冲过去救人的,真是他表弟么?
据他有限的了解可知,表弟可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那么,就是下意识的英雄救美?就那么巧,他们站在倚红楼下,她降落在他怀里,也太话本故事了吧!
萧朗越想越激动,情绪异常高昂,而裴昱的小厮魏六看清晓晓的容貌后,也惊讶地瞪大了眼。
但对上他家公子的眼神,并看到公子朝他摇头之后,魏六识相地闭上嘴。
这时,倚红楼的储妈妈带着打手怒气冲冲现身。因晓晓在船上,储妈妈只得站在岸边喊话,隔着丈远,气势输了一多半。
“好你个小蹄子,怎的没摔死你!气性这么大,当自己是什么神妃仙子不成?拿乔给谁看呐?”
众人一问才知,这红衣小娘子在今晚百花会上被吴员外挑中,正待梳拢,却又不从,竟撞开窗子一跃而下。
有那些个钱袋瘪瘪连百花会入场金都出不起的闲汉,一听这话起了劲儿,嗤之以鼻道:“都做婊.子了,还扭捏成这样!我可看不惯!”
储妈妈顺势朝人哭诉,晓晓姑娘把财主气走,到手的缠头泡了汤不说,她当鸨母的还得倒赔人家银钱。
闲汉也是个混不吝的,腆颜问:“那晓晓姑娘的身价大跌了哇,储妈妈,你看我出五贯钱,能让我将她领回去快活一晚么?”
不待储妈妈反应,其余人竟纷纷叫上价。
“你个土鳖,咱们脚下踩着的是小秦淮的地界,那可是倚红楼的姑娘,五贯都不够入一回的吧哈哈哈!”
烟花繁盛之地鱼龙混杂,多荤的话都说得出口,岸边顿时哄闹一片,笑声几乎要将笙歌盖过。
晓晓气得浑身发抖。
往日这样的淫辞秽语她也听过不少,一开始不能适应,但久而久之就学会无视。可今日被当众羞辱,自己还是这种疼痛无法动弹的情况,真真羞愤,恨不得立时遁入水中!
特别是那位青年,原坐在她脚边的,想来是将众人的调笑听进去,知道自己救了个低贱的花娘,此刻竟拾起篙竿划着画舫往岸边靠去。
晓晓忙道:“公子,我不是……”
只说了几个字,便无法继续下去。
不是什么呢。
她不是自愿沦落花楼的,而是被人从外地掠来,卖给鸨母的。
那又如何。
买卖已成,妓的身份是不争事实。
青年迈上青石台阶的那一刹那,晓晓屏住呼吸,头脑发懵。有一种被世间抛下的感觉,尤其那人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晓晓难堪极了,也难过极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晴了十来天竟在此时飘起小雨。晓晓闭上双眸,眼眶倏地泛红,胸腔也好似灌满了雨水河水,闷得难受。
突然,那道清风似的声音又响起。穿过水汽自岸边传来,雅淡温润。
“这位妈妈,敢问为晓晓姑娘赎身,所需几何?”
如此直截了当,储妈妈唬了一跳,上下打量裴昱,尔后摆起谱来。
裴昱见小雨淅沥不休,回望一眼晓晓,从腰间丝绦上解下一样小物,双手呈上:“今日外出未带够银钱,这是我家祖传的玉佩,先押给储妈妈。晓晓姑娘急需医治,我先送她就医,明早以钱换物。”
尔后看向四周,十分妥帖地说:“还请在场诸位为我做个见证。”
有懂行的伸长脖子瞅瞅玉佩,嚯了声,“通透温润,是难得的珍品!”
萧朗眉头一跳,快步过来揽住裴昱的肩。
因拿不准他的心思,便低声道:“不是,阿昱,你真看上这小娘子了?可她哐几一下从楼上跌下来,说不定把身子摔坏,不中用了。玉不玉佩的是小事,哥哥就是觉得,你先别急,等大夫看过再说。”
裴昱无声投来一瞥,萧朗心里沉了下,总觉得这眼神冷冷的。还未等他细想,裴昱便与储妈妈达成了交易。
晓晓还在恍惚之中,头顶忽然有一片遮挡。
裴昱为她挡住漫天风雨,却又很是克制守礼,并未触碰到她分毫。
他温言道:“晓晓姑娘,大夫来了,没事的你不要怕。”
泡完水又淋雨,身子直发凉,心上却似一股暖流涌过。好一会儿晓晓才将泪意忍住,轻颔首,“多谢你。”
被送至医馆,经大夫诊治,又喝下温热的汤药后,晓晓终于阖上眼帘,疲惫地沉入梦乡。
布帘外,魏六低声汇报打探来的消息。
“这晓晓姑娘患有失忆之症,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就连晓晓二字都是鸨母随口起的花名。被卖到倚红楼已有一个月,听口音并非江左人氏。”
她的呼吸太过清浅,隔着帘子就听不到,裴昱只能透过朦胧的影子来确认她仍在里面躺着,并非他的梦境或幻觉。
他朝魏六道:“派人去岳州。”
岳州,是傅大夫的家乡。魏六跟了裴昱多年,自然领会其意:“小的也觉着晓晓姑娘和傅娘子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大雍疆域万里,他乡遇故人,还是这种情形,实在唏嘘感叹,魏六的话难免多了些。
“还记得傅大夫很疼爱傅娘子,看起来很简朴的一个人,却在女儿来京时,给她订京城最好的客栈,买最漂亮的衣裙。唉,晓晓姑娘要真是傅娘子,被拍花子弄来扬州,那傅大夫岂不是伤心死了。”
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说太多,魏六连忙住嘴。
旋即听得他家公子道:“去岳州只是暗中确认傅娘子是否失踪,以及失踪时间,而非告知傅大夫。魏六,我不希望第三人知晓此事。”
魏六露出怔然困惑的表情,下意识点了头,退下后也没回过神来。
为何不叫傅大夫知道呢?
夜色已深,檐外雨声愈渐喧嚣。
裴昱拂帘入内,后背松松靠在竹椅上,无声地将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四下昏暗,唯有床头燃着一支小烛,晕出迷蒙的柔和暖光。她乌浓的长发披散在枕上,发根处还未干透,被烛光一照,似汗似泪。不知是身子疼还是入了梦,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白。
裴昱手指微动,轻轻落在晓晓的左眼下方。
这儿有一粒颜色浅到极难发现的小痣,他在初见时就注意到了。她气恼时,秀眉皱起来,眼睛里充满愠意,而这粒小痣也会跟着生动起来——是很难忘记的一个特征,也是由此,他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在岸边发觉她不认识他开始,裴昱心中就有了成算,但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而现在,她的呼吸均匀洒落在他指节上,伴随着春日雨后潮闷的水汽,一同渗进他的肌骨与皮肉。像是通过这种方式达成了某种契约,将他们之间从楚河汉界拉到了咫尺之间,他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忽然,晓晓翻了个身。
被子滑落,露出单薄的肩头。
那儿被细纱布包了起来,隐隐能见红印。又想到女使给晓晓换衣前,她肩上衣衫多有破碎,渗着血,像是什么人鞭打所致。思及此,裴昱清濯的眸中立时起了暗潮。
裴昱替晓晓盖上被子,坐回竹椅上,将自己灼热的目光隐匿在阴影里。
他轻声道:“这个时候,你的好爹爹,和那个蛮人未婚夫在哪儿?”
说起这些时,裴昱才意识到哪怕刻意将这些埋在记忆深处,一见到她,却能毫不费力地想起。他望着晓晓的睡颜,笑着说:“显然,他们并没有能力守护你,所以你才来到我身边,是吗?”
既然来了,那就是他的,谁也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