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着,对视,相对无言。
许舒言想过很多次与陈序临重逢的场景。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她原本灵光的反应能力,遽然失色,立于他的面前,连简单的寒暄都不知该选哪句。
哪句都显得矫情。
她看到他指间忽明忽暗的烟火,风一吹,颜色愈艳。原本她讨厌的毛病,他戒了,现在又重新拾了起来。
她或许也没重要到能让他一如既往。
这五年变了,又像什么也没变。
权当遇见熟人,只不过多了层前男友的关系,许舒言至少明白,关系别僵,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正当她想说什么的时候。
何勇一脸疑惑走到了二人面前。
他先看到的许舒言,与一个男人相向而站。男人背影挺阔,笔挺的白衣黑裤,与常人气宇不同。
同时,何勇明显看到,许舒言情绪变了。
“许记,你的眼睛怎么了。”
许舒言下意识地想去抹眼角。
“是怎么了吗?”
“看起来,有点红。”何勇指了指自己的眼圈。
许舒言失态,动作慌乱几分。她偏头,视线偏移到陈序临看不到的方向。
“没事,刚才眼里进沙子了。”
陈序临头微低,听到她这句话,从胸腔中由衷发出一声嗤笑的气音。
天气潮湿得厉害,沙土坠了水气,固于地面,平心而论,哪来的飞尘会长了翅膀,专门飞到她的眼睛里。
撒谎的本事拙劣,一如昔日。
他的声音吸引了何勇的注意。
他的目光投向男人,脸上的疑惑转而变成恍然,他急切地伸出手去,送到男人面前:“久仰久仰,我正想找您,刚去船上看了看,没找到,原来您在这里,陈……”
何勇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陈序临打断了。
“等下。”
何勇一怔,下意识的称呼没说出口,陈序临象征性地握了下何勇的手,撩起眉目的瞬间,眼神凛凛。
毕竟是在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老江湖,何勇很快领会了陈序临的用意。
何勇在此之前,隐约听人讲过,海上的人忌讳和讲究颇多,沉船和翻类似的字眼讲出来就是大忌。甚至在吃鱼时,要翻面也得喊“正过来”。
刚巧,陈序临的姓加上船长,沉船的语境兀自现了出来。何勇了然,他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触陈序临霉头,只得把话咽下。
许舒言心里是感谢何勇的,毕竟他的到来,让两人处境不再尴尬。何勇看起来也很是兴奋,
他打量着陈序临,连连惊叹:“我是和您之前联系过的何勇,早就听说过您是目前国内最年轻的船长,我还以为他们瞎说的,今天见了,我是真没想到,您原来真这么年轻。”
何勇又补了一句。
“还这么一表人才。”
陈序临表情只是淡淡的,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遍,早已没了兴致。
他瞄了许舒言一眼。
她的眼神没在看他。
何勇循着陈序临的目光,以为他的关注,是出于对新工作伙伴的好奇,他顺手拉了许舒言一把,把她推到了陈序临的面前。
“忘了介绍了,这是我们节目组的许舒言,许记者,是借调过来给我们做摄像摄影的,唉,也怪我们实在找不到人了,还要让一个姑娘家随我们大老爷们登船。确实也不方便。”
“还请陈先生,多照顾照顾。”
陈序临饶有兴致听完这串寒暄,双手插在兜里,重复道:“许舒言,许记者吗。”
他一字一顿地,咬着每一个字,音节逐个落在地面,像在地上撒了把纹钉,清清泠泠。
还是以前磨人的语速。
照常理,许舒言该说点什么,感谢关照,谢谢陈先生,表示感谢的话,都可以。
她偏偏什么也没说。
只象征性一句,“麻烦了。”
这次,换做了陈序临沉默。
何勇从刚才就见这二人关系不明朗,出于好奇,插了句话进来。
“您二位,是之前认识?”
几乎是同一时刻,二人的声音交缠在一起。
“认识。”
“不认识。”
说认识的是陈序临。
他显然听见许舒言的那句撇清关系的不认识。
从方才见面,到如今声音相撞,他的脸上,终于现了一丝黯然。
但很快归于平静。
两个人两个回答,更令人生疑。
何勇摸不到头脑,疑问之际,陈序临摘下帽子,若无其事地在手心里磕了磕。
许舒言几乎要猜出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果然,陈序临开始问起工作相关的问题,游刃有余,从不拖泥带水。
无关紧要的,从不会乱他心神。
在他们谈话期间,工作组的成员陆陆续续,接连到了。
“时间差不多了。”何勇招呼大家,“该随陈先生上船了。”
说着,他就要往游轮的方向走去。
“等等。”
陈序临懒散地向旁边的货轮一指。
“是那边。”
众人看过去,明显脸色为之一变。
一艘巨大的货轮,此时正在装货。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在船上被码得整整齐齐,从轮船下方仰头望去,货箱被吊到半空,来回移动着。
像极了放大版的俄罗斯方块。
“我们是要坐这个船去拍摄吗?”何勇目瞪口呆。
陈序临指间的烟灰簌簌。
“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是哪个船吧。”
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不是要拍纪录片吗。”陈序临轻描淡写,眼神犀锐,“来吧,这才是真正海员的生活。”
话中意思明显,他们不是来享受的,前方,会有未知的辛苦。
失望是肯定的,但还是能接受的程度。
何勇悻悻,招呼一行人变了个方向。人群稀稀拉拉,开始移动。
只有许舒言还在原地。
他没算完。
果然。
“有些话,何组长,我要提前说清楚。”陈序临迈了一步,拦住何勇的去路,他比何勇高了差不多半个头,居高临下,“这一趟,要去荷兰鹿特丹。一个来回,差不多要花两个月的时间,上了船,那可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另外,船上是没信号的,相当于与世隔绝,有什么话,提前在岸上都说好了。最后,是最重要的,如果遇到了疯狗浪、台风和横摇这种情况,我不能对你们的生命安全,做任何保障。”
陈序临快速说完,语气轻巧。
但众人却在面面相觑。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停留于许舒言的眼睛上。
在场的,都是见过场面的人,大风大浪,谁没见过。真让他们深入险境,他们可不会含糊。只是莫大危险被陈序临以淡淡的口吻说出来,他们反而犹豫了。
“害怕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陈序临的烟灰被海风吹散。
他在等他们的答案。
人群不再安静,四散响起窸窣的议论,声音小而杂,蔓延开来,到处都是。
“有什么好怕的。”
一声温雅的女音响起,音调不高,但坚定。
许舒言走了出来,背着她装设备的单肩包。
过去的三年,她在X国一直做着战地记者,血肉横飞的场面,她见惯了。
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许舒言一步步,步子轻缓,与陈序临擦肩而过。
她没看他一眼,径自走向舷梯。
花香飘荡,和海风粘腻的咸湿混糅一体,陈序临夹烟的手,顿了一顿。
她登上舷梯,临到半途,她才回头,眼神倏然降落。
她望见陈序临正在看她。
他们对视了几秒。
谁都没先避开对方的眼神。
最后,是身后有人跟着上来,许舒言先扭过头去,中断对视。
陈序临轻笑一声。
还是他熟悉的那股劲儿。
分配给他们的宿舍和海员是一样的标准,单独的卫浴和床铺,一人一间。
墙壁之上,是一方圆形的窗户,片刻光线的投射,不至于让房间过于昏暗。明黄的底色铺了满屋,唯有衣柜顶的橙色格外明晰。
是救生衣。
空间捉襟见肘,只够一人勉强。可许舒言还挺喜欢。
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她过惯了。
她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床上,清点一下。
还是少了些必要的物品。
丢三落四的毛病改不了,许舒言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敲门的叩击音声声传来。
她开门,门口站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男生,一身水手制服,手里拎着一袋东西。
怀里抱着的,还有一床棉被。
“这是……”许舒言有点不解。
“是许小姐吗,这是我们船长让我送过来的,说是在船上,晚上雾气重,空气很湿,对身体不好,这里还有一些生活物资,他怕你初来乍到准备不周,你看有什么需要的。”
“我不用。”许舒言下意识拒绝,“我的东西都全。”
男生不由分说,非要她收下,许舒言推脱不过,只好接了过来。
她回到房间,瞟了一眼袋子内里的物品。
随手就搁置到了一边。
航线一切进入正轨时,已到黄昏。
陈序临也在这时带了几个大管轮、轮机机长和大副,与电视台对接工作。
他走到哪儿,都是吸睛的存在。挺拔的个子配着航海船长的制服,恰到好处。他还是俊朗模样,只是脸部的线条相较于五年前,更为分明。
领口的扣子,也没完全扣紧,隐隐里,透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欲。
台里的女青年窃窃私语。
很明显,她们在议论这个男人。
许舒言没加入她们,沉默之余,内容却一字不落地,全听到了。
“你说,他有没有女朋友?”
说话的是舒朗,工作组的场务,以看帅哥为乐,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还藏着一个如此好看的。
脸这样的,她们平时见都见不到。
“有吧,这种帅比还能没有?”黎羽答,随即摇了摇头,“就算有,他女朋友也够苦,出一次海,两个月呐,再帅有什么用,抱也抱不到,摸也摸不到的……”
许舒言沉着性子,一言未发。
工作谈妥,陈序临起身,要和各位道别。
舒朗不知哪来的勇气,快步走了几步,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停了下来。
“这位船长,我们能互相认识一下吗。”
陈序临停下脚步,回头,身子却还没完全正过来。
他瞥了舒朗一眼,意思是等她继续。
“您只认识何组长,连我们都还没认识呢。”舒朗忍着内心的怦然,“我们如果都互不认识,后续怎么开展工作呢。”
舒朗垂眸,绞着双手。
陈序临的眼神掠过她的肩膀,落在了位于后方的许舒言身上。
“行。”
舒朗没想到他能同意,眼中还留有一丝惊讶。
她兴奋地跑到何勇身边,请求何勇带着她们做个介绍。
“等等。”黎羽突然开口了,“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这个所谓的新想法,是以前他们台里团建的一个环节,规则也简单。
一拨人分成两队,大家介绍了自己后,每人都需要说出对方队里成员的名字。
如此短的时间,这么多人,肯定不会全然记住。
但人总会最先铭记,那个最想记住的人的名字。
许舒言有些头疼地扶额。
她一向对幼稚的游戏排斥,以前碍于是暖场的必要环节,总推脱不过。更让她无奈的是,原先死气沉沉的场面,也不知因了谁的存在,让大家此时对这个无聊的游戏,跃跃欲试。
许舒言游离于热闹的氛围之外,不经意间望到对面的陈序临,他表情没什么起伏,沉默着,没有异议。
她移开了视线。
时间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不爱凑热闹的人,明明以前最烦毫无意义的形式。
对真正想玩这个游戏的人来说,进入状态是极快的。但许舒言只觉枯燥无味,她挨着时间,听很多人的名字一闪而过,像水花般转瞬即逝。
这个环节唯一的作用,大概是让台里的女同志知道了陈序临的大名。
随着最后一个男生的名字报了出来,许舒言舒了口气。
然而刺激的才刚刚开始。
开端是从对方开始。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名轮机长,他不假思索,率先报出来的,是许舒言的名字。
原本百无聊赖的陈序临,撩起眉目。
不出意外,接二连三,剩下的大副和大管轮,报的也都是许舒言名字。
台里的女青年开始和许舒言打趣,说她这朵台花,就应该藏起来。
很快,顺序就轮到了陈序临。
他还没说,大家的兴致就被提了起来。
陈序临嘴唇微张,突然合唇,语气似含有歉意,“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要不,让你们先说吧。”
吊足了别人胃口,来了这么一出,众人失望的表情明显。
许舒言看他吊儿郎当,肩膀微颤。
不按常理出牌,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从陈序临转到台里这边,第一个就是许舒言。
“舒言,到你了。”舒朗拉了拉许舒言的胳膊,“你都记住谁了?”
陈序临的眼神随着别人,落在了许舒言身上。
她表情轻松,环视几个海员一圈,却独独没有看陈序临。
“江嘉与。”
她脱口而出的,是那个轮机长的名字。
众人哗然。
轮机长虽然也帅,但和陈序临相比,明显逊色。
违背常理的答案惹得大家一片惊呼,轮机长江嘉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笑得有些腼腆。
后续的回答没有意外,清一水陈序临的名字。
他有些心不在焉,脸上虽然挂笑,明显不如刚才有兴致了。
“到你了,陈先生。”舒朗的一声提醒唤回陈序临的思绪,“你还没说你的答案呢。”
陈序临恍然,心在这时突然空了一块,前所未有的累感袭上心头。
从不晕船的他,第一次感到头昏。
像连锁反应,他连海浪拍打翻滚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了。
陈序临只记得许舒言看他如陌生人般的眉目,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尽数忘记。
他只记得自己说了句记不清了。
对方几个女生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最后定格的,是许舒言如旧的温淡眉眼。
她没在看他。
事已至此,他终于接受。
许舒言是真的把他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1、男主名字来自于《小重山·柳暗花明春事深》——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作者宋·章良能
2、写一个bug,正常来说,货运和客运轮船,在一定程度上,不会出现在一个码头。
作者这是第一本书,笔力不足,确实承认。所以如果有任何看不顺眼或者认为文笔不好的地方,随时欢迎点X关闭页面,请各位开开心心阅读,如果您喜欢,那我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