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盯着素纸上被月光映出的“姌姌”二字,笔锋修长刚劲,墨色中泛着银白,刺进自己的双眼。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称呼姌姌乳名的便只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叶清远了。
手中的拜帖霎时被他单手揉成一团,转身大步流星的朝府门走去。
江赭见其一身戾气的背影,忙紧随其后的跟了上去。
前些日子,叶清远写给她的信笺,都被她一律退回,如今这信竟然写到沈府中来了,想必她的行踪一直都在这小子的监视之下。
可有一点,江赭想不明白,既然叶清远带着记忆重活一世,熟知朝中脉络的他,想要再入仕途,简直易如反掌。
如今又顺利的巴结上了太子,也不至于再为了金钱来欺骗她的感情。
她这个首富嫡女于此刻的叶清远而言,着实是没有一丝用武之地了。
既如此,他又为何这般纠缠不放。
不爱她又不肯放过她。。。
江赭有些丧气的摇了摇头,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与这个混账有两世瓜葛,何年何月才能脱身。
二人并肩来到叶清远拜帖中所说的南巷,刚到巷口,就被两位带刀侍卫拦住,其中一人打量了一眼跟在沈澈身旁的江赭,客气道:“这位姑娘请留步,我家公子说只邀侯爷上车小叙。”
江赭有些意外,这叶清远深夜来访,不惜以她留宿外宅为借口要挟相见,到头来,却只见沈澈,这又是何意?
沈澈瞧这侍卫束腰上刺的是豹首纹样,便知此人应是太子身边的御林侍卫,便没有过多为难,嘱咐江赭在此等他后,便独自前去。
车内的小案上点了一盏微烛,被沈澈带进的袍风拂的明灭不定。
叶清远半弯着手掌,罩在了那缕险些熄灭的烛灯旁,鸦睫垂眸,低声道:“想要见一面侯爷,甚难,不惜出此下策,还望侯爷莫怪。”
他知以沈澈的性子,冒然求见,对方定不会理睬,于是以文殊阁文客之名向沈府递了拜帖,却依然石沉大海。
这才不惜借“姌姌”一用,这沈澈果然不出所料,前脚递了帖子,后脚就夺门而出,堪比尿急都要快上三分。
沈澈撇了一眼对方用来护住烛火的左臂,嘲讽道:“看来叶公子的伤养的不错,都能行动自如了。”
叶清远勾了勾唇角,道:“虽未痊愈,但已好了大概,还多亏侯爷当日手下留情,再多一分力,这左臂怕是保不住了。”
“啰哩啰嗦,有屁快放。”沈澈在逼仄的车厢中挺了挺身子,一刻都不想多留。
对方看出了他的不耐,言归正传道:“王延寿不日前投靠了太子殿下,我听闻是听了侯爷的劝诫,太子心悦,似对侯爷有收拢之意。”
沈澈这才思忖着抬起了头,看了对方一眼。
“若是侯爷愿意效忠于太子殿下,那么我们也算是共乘一骑,以后不免共事,望侯爷能够放下心结……”
叶清远话音未落,便被沈澈打断道:“心结?若叶公子指的是江姑娘,那你多虑了,小爷我看上的女子,必然也会如我一般,对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放在眼里,我又岂会有顾虑?再说了,若太子真想收拢于我,直接派人来我府上便可,何须让叶公子这般畏畏缩缩的曲折求见?”
沈澈言语一顿,继而讥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叶公子这般偷偷摸摸,搬不上台面。若你依旧拐弯抹角,那小爷我便不奉陪了。”
说罢起身欲走,却听身后之人道:“此番前来的确不是太子授意,是我想见你,”叶清远稍顿,又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般,道:“我爱慕江姑娘,特来恳请小侯爷成全。”
马车外的夜风刮的幰帘簌簌作响,叶清远将那盏跳动的烛火端起,小心的挪向无风的角落。
他从未放下自己的清高,去求别人成全任何事,就连前世,那些低声下气的巴结也是在自己的默许中推脱给了江赭。
让江赭以叶府大夫人的名义,周旋于京城官家的后宅之中,为自己铺身打点。
今日,他肯放下尊严,向沈澈坦白,不过是仗着沈澈本就有意投靠太子,若与自己交好,他不仅少一个劲敌,还会多一个盟友。
再说,他并不觉得沈澈与江赭的感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培养的多么深厚,沈家能够应允江氏的联姻,不过是为了那份丰厚的嫁妆重振侯门,如今沈澈既有机会攀上太子,那沈江两家的婚约早已可有可无。
所以今日前来,叶清远是抱着六成胜算的。
沈澈脸上的光影随着灯盏的挪移而不断变换着,浓墨般双眸中的嘲意却从未变过,他像看一个小丑般斜睨了一眼叶清远,连回答都懒得出口,半起身掀开车帘就要下车。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兄?”
沈澈撩起车帘的手臂僵在半空,一阵狂风从窄仄的巷中灌入马车。
叶清远再也护不住那微弱的火苗,在剧烈的跳动后被风卷噬。
双眸还未适应黑暗的叶清远被倏然折回的沈澈扼住了喉咙,鼻息相交,在没了烛火的寒夜中显得尤其炙热。
叶清远的薄躯被沈澈爆发的腕力猛的钉在了车厢后壁上,晃的车身一阵。
外面的侍卫嗅到一丝不妥,忙朝内询道:“叶公子可还好?”
“无碍。”叶清远强忍着喉间的不适,佯装镇定的答道。
眸瞳逐渐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沈澈刀锋般的目光骤然出现在叶清远的正上方。
叶清远虽带着记忆重生,多少年摸爬滚打在波云诡谲的阴谋中,自诩见过了地狱,此刻却依然被这少年的凌厉的眸光所慑。
“你知道些什么?”沈澈压低了声音质问。
叶清远在心里告诫自己,他沈澈如今不过是个落魄贵族,既无爹娘庇佑,又无兵权傍身,徒有侯门虚名,又有何所惧。
于是,冷笑答曰:“若想知道一切,便以姌姌为饵,互换之。”
车外狂风呼啸,沈澈的腕力不减反增,喉咙里似有闷雷滚出:“父兄一事,连你这只狗都能嗅得出,我自有查出的一天,至于她,老子不换,你能奈何!”
若说方才喉间还有一丝喘息的余地,此刻,却被沈澈的手掌完全禁锢。
叶清远憋涨的面颊和额头凸起的青筋,尽数隐匿在黑暗之中。
本能求生的他开始拼命抓挠着车厢的内壁,奈何太子赏赐的车架木壁厚实,指甲的抓挠声丝毫传不到外面,即便有隐约响动传了出来,也被吞噬在咆哮的夜风之中。
车外驻足等待的江赭扛不住这寒风,交替踩跺着双脚,毕竟这沈府小厮的棉服不比自己的狐裘来的暖和。
她不断的朝双手哈着热气,左等右等却不见沈澈下车,竟连车内的烛光也灭了,这俩人难不成还要在车内相拥而眠不成。
逐渐没了耐心的她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不安从心底滋生出来。
她瞥了一眼守在身旁的侍卫,故作亲昵的朝马车内唤了一声:“怀川!我有些冷~”
车厢内的沈澈这才像得了某种指令般收回了扼住叶清远咽喉的手掌。
瞬间得到释放的叶清远顾不上神情的狼狈,一面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面扯松了自己的衣领。
沈澈那只收回的手臂随意的搭在膝上,狠戾的面容换上了一副宠溺之态,朝车外喊道:“这就来了~”
随之朝叶清远意味深长的邪魅一笑,转头离去。
在沈澈即将跳下车的那刻,叶清远疾言道:“若小侯爷想知道你父兄之事,明日淮水南岸三十里,密林入口处等我。”
沈澈身子一顿,跳下车去。
他不经意的捡起挂在车门处的马鞭,眉尾轻轻挑起,趁那两名侍卫不注意,执鞭狠狠抽向了那马臀处。
这一鞭下去,着实使出了吃奶的力。
马臀上被鞭笞的那处皮肉霎时翻开,血气翻涌,马匹一声尖嘶划破长夜,撩起前蹄,离弦而去。
只听得车厢内传出一阵低呼,便被烈马带着向前猛飞出去。
守在巷口的江赭和两名侍卫见状纷纷退避两侧,任由那车身从自己身旁飞驰而过。
“好险。”其中一名侍卫在庆幸没有被马车撞倒的同时,又顿觉自己有失职之嫌。
遂二人大喝着“叶公子”向前追去,却依然没能够避免车毁人伤的后果。
江赭冷眼看着不远处的狼藉,转身朝向自己走来的沈澈打趣道:“你小子这一肚子坏水儿,今儿个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话未说完,便被疾步上前的沈澈抬手勾入怀里。
这些年来,父兄的惨死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从不提起,也不允旁人来提。
更何况,父兄的死因被别人拿来当作交易的筹码。
他曾在沈氏宗祠立誓,愿以己身所有换父兄惨死真相。
可今日,叶清远却提出拿姌姌作为交换。
他相信叶清远是知道些什么的,但那一刻,他却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易。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确定了江赭在他心中的份量。
正向马车方向看去的江赭,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跌进了一片结实的温暖之中。
她倏然一怔,想要挣扎,却被沈澈带着暖意的掌心扣住了后颈,手指嵌入她的发丝,将她的面颊调转了方向,按进了自己的怀中。
“不许再看他,看热闹也不行。”少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
不知为何,江赭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难过,仿佛一个人在心底藏匿了多年的秘密被人毫不留情的揭开时,而出现的那种不安。
她不再挣扎,任凭对方的下巴放松的抵在自己的额头。
就连寒风都识趣的放弃了低吼,变得轻柔起来。
确实没有方才那样冷了。
回去的路上,沈澈相较于往日安静了许多,二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回房歇息。
直到江赭即将掩上房门,却突然被沈澈喊住,她用门扇挡着夜里的凉风,歪头探出道:“小侯爷还有何事?”
“嗯~”沈澈吱唔半晌道:“我还是喜欢你喊我的字。”
少年顶着疏朗的星光,努力的克制着眸中的期盼,伫立在院中倔强的不肯离去。
江赭突然想起了儿时养过的一条田园犬,每当自己拿着肉片在它眼前晃时,它的眼神就是这般样子。
于是,江赭冲他眉眼弯笑道:“怀川早睡~”,便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屋了。
只是,在房门掩上的那刻,透过雕花窗扇,似乎隐约瞟见门外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无声的手舞足蹈地离去。
让江赭突然有种手中的肉片被叼走的感觉。
……
次日晨时,淮阳早市上已人山人海。
城南的兰亭布坊,门口聚集了看热闹的百姓,凡是凑过去的,见之无不面红耳赤,交头耻笑。
人群中传来一位妇人尖锐的讨饶声,将二楼还在沉睡的江梦吵醒。
醒来的她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心中一紧,慌乱间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发现完好如初,手脚上的麻绳也被悉数解去。
就连发髻上的簪钗也是昨日梳妆的样子,这才信了江赭的话。
原来她除了让自己反省了一夜,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心情瞬间有些复杂起来。
但她马上被楼下妇人惨烈的嘶吼声乱了心神,熟悉的音色让江梦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安。
那叫声竟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她惊慌的向楼下跑去,跑至台阶处,又逼着自己放缓了脚步,在心中斥责自己的毛燥,怎么会是母亲呢?母亲此刻应该刚起,正在洗漱用膳,若是自己抓紧回宅,兴许还能瞒过在外露宿一夜之事。
于是,她理了理垂在身前的两缕发丝,端起闺秀的身姿,一步步走下楼去。
却在行至门前时,被荒诞的一幕惊诧的瘫坐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甜吗?如果你们觉得甜~就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