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冬菊的催促声在耳边响起,江赭打了个冷怔,不可置信的环视着四周。

床榻边扔挂着那条绣着凛冬寒梅的天蚕丝帐幔,那是她十五岁时,在淮阳最名贵的绸缎庄子买回来的料子。

房内弥漫着她少女时最爱的漪萝香,这种香一钱就要白银五十两,上辈子嫁给叶清远后,为了省着银子帮他打点仕途,便再也没舍得用过。

如今这奢靡的香气再入口鼻,让她更加确信,这一切不过是她死后走马观花的梦境,都是虚无的假象。

可炉中焚烧的碳火是那么温暖,自己的四肢也不再冰冷僵硬。

她不是已经被贺玉婉勒死了吗?为何又会完好如初的在自己少女时的闺房中醒来?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掀开被子,赤脚冲向了妆台旁,不可思议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芳华尚在,肌肤吹弹可破,脸上没有一丝久病缠榻的枯槁。

她抬手覆上自己的脖颈,摩挲着检查,不仅没有紫红的勒痕,且细嫩无纹,恍惚间想起了睡梦中那位白发老道的话。

难道她前世经历太过凄惨,就连路过人间的仙人都垂怜了自己,让她带着所有的记忆重新来过?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向身后的丫鬟冬菊再次确认道:“你刚才说今日是我的及笄之礼?”

身后的丫鬟一脸惊疑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疯傻之人,只见她上前一步摸了摸江赭的额头,确定温度无恙后缓缓道:“小姐,你昨夜梦魇的厉害,今早我唤了你许久才醒过来,可把冬菊吓坏了,今日确实是你的及笄之礼,再有几个时辰,便要随老爷夫人去迎宾客了……”

冬菊话未言尽,突然撇下自己,小跑至门口,伸头朝外探了探,后退一步掩上门,转身压低声音道:“府里的人都替小姐打点好了,马车已经侯在了偏门的巷子里,想必叶公子已经在金禅寺后院等着小姐了,奴婢算了算时辰,回来刚好能赶上宴席,小姐只管放心去便是。”

冬菊眉眼间尽是体贴与兴奋,也许在前世的江赭看来,这个丫鬟背着江淮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忠仆的本分。

可她如今重来一世,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要仔仔细细重新审视。

想起上辈子长病不起时,病倒的起因,本是一次小小的风寒,但不知怎的,日日服药不见好转,咳疾反而愈发严重,最后到了下床都费力的程度。

而那能将风寒治成绝症的汤药却是日日都要经过冬菊之手,这不免让江赭开始疑心眼前的丫鬟。

更奇怪的是,日日都守在她身侧的冬菊,偏在贺玉婉勒死自己的那一夜不见了踪影。

江赭凝视着对方,并没有急着回应她的话。

她在心里为其辩解,或许,冬菊发现了贺玉婉的阴谋,被提前处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也是害死自己的同谋之一。

想至此,此刻虽只穿了抱腹的她,光裸的后背上还是渗出了一层冷汗。

江赭的生母去世前,她的贴身丫鬟本是一个叫明月的丫头,心思细腻,做活也麻利,虽然偶尔贪嘴任性,但也从未犯过大错。

可突然有天,她的明月不小心打碎了二夫人李氏的心爱之物,未经她的允许就被发卖了出去。

为此,江赭还与爹爹哭闹了许久。

最终还是二房庶妹江梦为她宽了心,并将自己院中的冬菊赠给了她。

如今想来,这个冬菊很有可能是二房的人,为了能让自己嫁给叶清远,然后将自己的女儿江梦顺理成章的嫁去侯门攀上高枝,不惜从多年前就开始谋划这盘诡棋,而叶清远便是这盘棋的棋眼。

只是她们没有想到,这个身无分文的穷秀才真的能混成圣上面前的红人,东宫皇子们纷纷争夺的谋士。

江赭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闭眼凝神努力回想上一世及笄之礼的这天所发生的事情。

如果一切都是按上一世的时间线来看,那么在及笄之礼的三天前,她收到了一封叶清远的书信。

那信中邀她于今日晨时在金禅寺后院一叙……

那是他们二人初次相遇的地方。

上一世,她坐上了江梦提前为她备好的马车,满怀欣喜的去见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

她的叶小公子不仅英俊儒雅,还满腹经纶,隔三差五的情诗哄的她小鹿乱撞,令她情根深陷而不能自拔。

几日未见,相思之意更是如蛊般挠她心肝。

正值腊月冬雪,寺院禅房外大雪漫天,厚实的积雪掩住了二人初见时的那棵杏花。

她刚下马车,便提着裙角一路飞奔,向着二人往日私会的那间偏僻禅房跑去,身后急着为她撑伞的冬菊被她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她本以为叶清远见了她以后,会像以往般兴奋的将她环抱于怀,可那日刚踏进禅房,他冷漠绝情的话便钻进了她的耳中。

“我与江小姐有云泥之别,一介穷书生,一无功名,二无田宅,配不上江家的高门,今日来此是为向江小姐话别。”

如今想来,“欲擒故纵”的伎俩果然被叶清远玩的炉火纯青!

可那时的江赭又怎懂得这些心机,她的笑容倏然凝结在脸上,心口似有巨石堵住,她困惑又急切的问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为何要突然话别?相识之初,公子不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为何现在才言云泥之别?难道我在公子心里,也是那般看衣帛论高低的人吗?”

她拧着自己的梨花缎袄衣角,对于叶清远所说的话,伤心的同时也有一丝愠怒。

相识这么久,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终于还是逃不脱门当户对的常伦吗?

而对方却似乎不想再与她纠缠分毫,冷漠的躬身向她一揖,绕过她欲要离去。

江赭的心被他牵着,不顾女儿家的矜持,转身扯住了他的袖口,“给我个说服我的理由!”

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儿,她擎着头强忍,不让其滴落。

叶清远深呼一口气,有些嗔怒道:“江小姐若对我真心,为何不告诉我你与淮阳侯府的婚约之事?”

少年猛然回头,看着自己的明眸中揉尽了失望。

江赭怔住,心急解释道:“公子所言,确有其事,可那婚约乃多年前父辈的一场笑谈,几年过去,那淮阳侯府再未提过此事,我亦未将此婚约放在心上,不过公子怪我,也是应当,此事确是我疏忽了,你放心,我回去便跟爹爹说,让他推了这门亲事,往后,我江赭就是公子的人,绝无二心。”

叶清远盯着她的眸子,骤然缓和,继而燃起一股强势,温热的手掌突然敷向她被风雪冻红的颊上,向她迈近了一大步。

江赭面对他忽来的亲近,有些慌乱的后退,她虽然与叶清远两情相悦,但以往见面时,二人都是极有分寸,每每情浓,都会克制着自己不违伦理。

而此刻,江赭却被他用双手揽住了腰肢,满眸怜惜的喊着她的乳名,就着她方才的承诺接着言道:“姌姌,你可想好要做我叶清远的女人?”

他炽热的气息呼在自己的额前,腰侧被对方的手掌用力的扣住,也扣住了江赭的春心。

她在他怀里乖顺的点头,还未开口,丹唇便被对方带着一丝侵略的含住,湿热又缠绵的拥了上来。

她晨时为他精心涂抹的口脂,被他贪婪的吃尽,叶清远纤长的手指插进了她的发丝,缠揉着她的身体将她抵至墙角。

江赭虽心悦于叶清远,但刚刚及笄的她,对于男人仍是一片懵懂,突然被叶清远如此强势索爱,心中不免慌乱,条件反射的推搡着拒绝。

而此刻的叶清远却咬着她的脖颈,带着一丝哀求道:“姌姌,你于我来说如秋水白鹭,曜美端庄不可亵,而今日我从外人话中得知,你竟是他人未婚之妻,我突然不想再遵循这狗屁纲常!求你不要拒绝我,我要让你用身子告诉我,你不会骗我,会做我叶清远的妻!”

……

江赭的思绪在这一刻,被猛的拉回,那日金禅寺中,二人赤身纠缠于佛陀脚下,窗外飞雪,禅房内却是春光一片。

她将自己完完全全的送给了心爱的男子。

并在那日的及笄之礼上,当着众多亲朋的面,扬言与那穷秀才叶清远有了夫妻之实,气的爹爹江淮当场呕血。

及笄之礼不欢而散,而自己也变成了淮阳最大的笑话。

她的父亲江淮在商贾富贵中摸爬滚打一世,最大的心愿便是在自己闭眼前,携江家脱掉商籍,如今被她这么一搅,淮阳侯府的大门门槛就算再落魄,江家也攀不上了。

而她的庶妹江梦,也是在这一刻,挺身而出,当着亲朋之面,跪在爹爹江淮面前,愿舍弃终身幸福,替姐姐嫁入淮阳侯府。

……

屋内的漪萝香燃尽,暖香的空气逐渐被室外的凛冽所反噬,江赭这才感到了冬日的肃寒,在冬菊催促的目光中,不急不慢的套上了一件内衫。

她绕过了捧着冬日狐裘等她更衣的冬菊,来到案几前,拉开了最下面的那层抽屉。

那里放了她与叶清远往来的九封书信,他们相识于春日,如今已是腊月,九个月的时间里,她背着家人,与他偷偷往来。

而此刻她却发现,九封书信少了一封。

上一世在叶府宅院里,与贺玉婉斗智斗勇了三年,将江赭从一个心思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精于算计人心的宅妇,生活中那些寻常的琐事,被她一律当作敌军的奸计,逐个剖析细节。

即便如此,她还是死于贺玉婉的手中。

如今她看着手中少了一封的信笺,草木皆兵的她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

前世的她对关于叶清远的一切如数家珍,这些信件被她在深夜里反复展读。

就算不看内容,只看每一封信件被她翻旧的毛边形状,都知这里面的内容是何月何日所写。

而她如今少的那一封,便是叶清远在二人定情之时,写的最为动情也是最肉麻的一封。

她一个处在深闺的大小姐,这种信件若是传了出去,后果可想而知。

但在冬菊面前,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常。

兵书中云:“敌力不露,阴谋深沉,未可轻进,应遍探其锋。”

这存放信笺的位置只有冬菊知道,无论是否乃冬菊所为,她都不可打草惊蛇。

于是她朝一旁略有些急躁的冬菊弯眉堆笑道:“上次清远哥哥给我写的情诗我还没有对出下一首,若是空手前去,定要被他笑话,你去给我备些他爱吃的点心,待我写完,我们再出发也不迟。”

冬菊见她终于恢复了常态,放松的吐出了一口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离开后的冬菊,却突然放缓了脚步,轻脚折回门口,从门缝中向内查看,见江赭果然在握着笔墨奋笔疾书,这才放心离去。

不过令她不解的是,她这位不通诗文词赋只通刀枪兵法的大小姐,一场梦魇醒来,怎么就突然间能对出情诗了,虽然困惑,但想到她会乖乖按江梦的意思去见叶清远,便心安的去为她备点心了。

而此刻案几前的江赭,闻门口脚步声渐去后,那双冬雪般的澄眸之中似有刀锋拂过,她唇角勾起一丝讥讽,暗暗沉吟道:“夺命之恨,不共戴天,汝等宵小,洗颈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