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网上传遍了有关C城富商拐卖少女卖淫案的帖子,上面记录着详细的地址、人名,以及涉案证据。只是小镇的网络通信相对闭塞,加上留守在村里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小孩,所以还是如平常那样的祥和宁静。
调查姚小明命案的曹维余三人,在镇上户籍管理处调查刘芳菲身份时就已经看到了网传的新闻,并发现刘芳菲在户籍管理处的备案也是孤儿,被收养前正是生活在新闻里所说的孤儿院里,十二岁时被C城一对夫妻收养。但专案组曾在C城查过,并没有查到她的资料,说明她根本没有在C城落户。结合网传的信息,曹维余等人便推断刘芳菲极有可能也是这宗案件的受害者之一。当即,小镇的公安立刻出警,带他们往孤儿院这边赶来。
一路上,跟他们同车的警员向他们简单地介绍了孤儿院所在村落的情况:
“那里我们知道,跟网上发布的资料差不多。孤儿院早先是由村里的一对姐弟办的,主要是姐姐在管理,叫胡凤枝。这个胡凤枝好像是早年在外务工时意外毁了容,回来后一个人独居,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孩子。在乡下,丢弃女婴这样的事很常见,男婴有生理缺陷也有可能被丢弃。有人把弃婴送到我们这里来,如果找不到亲生父母,我们就会送到正规的福利院去。我们也知道,她回来后没过多久,就捡到过几个弃婴,她就自己留下来养着,也没交给福利院。好像她特别喜欢小女孩,对孩子们都挺好的。再后来,有人捡了孩子就干脆直接送到她那里去,有人索性丢弃婴儿的时候就丢在她家门口,那里偏僻,丢弃起来更容易。慢慢地,那里的孩子就多了起来,变成名副其实的孤儿院了。虽然她的孤儿院不是正规的,但几十年过去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不好的消息,而且,镇上的福利院压力也大,索性随她去办,也算是分担了镇上的压力。”
“那你们从来都没有正规地管控过那里的孩子?”曹维余问。
“管控啊,怎么不管控?孤儿院里的孩子,我们都有记录的。我们了解过,胡凤枝从来没有虐待过孩子,还请了专人照顾孩子们的饮食。并且她是从C城回来的,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能托原来在C城的关系让人来领养孩子,帮孩子们找个好归宿。除了不是正规的福利院,样样都是按照标准来的。我们镇你们也看到了,小地方,福利院条件很困难,经常资金短缺,所以有时……”那个姓孙的警员开始还说得理直气壮,但说到最后,似乎意识到以前觉得好的,现在都成了胡凤枝麻痹他们的手段了,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有时,福利院收容不下的孩子,也会暂时寄养在她那里,不过她一般都要求是女孩子,说女孩子乖,比较好带,她那里人手少,照顾太多孩子吃力。”
“暂时是多久啊?”
“这个……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即使他不说,曹维余也猜到,说是暂时,只怕就是孩子被领走以前了。小况拉了拉曹维余的衣服,示意他别再问了。
曹维余想想也是,他们和自己一样是办案人员,自己问得似乎有些审讯的意思了。
为免走漏风声,一路上没鸣警笛。开了三四十分钟,车子下了公路,左拐进一条小路,接着上了一座坡度平缓的拱桥。小桥两旁的河面上稀稀拉拉地漂浮着残败的荷叶。就在这时,只见前面跌跌撞撞地冲来一个身形纤细、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跑到河边,侧过身子一步步晃悠悠地朝堤下走去……
“停车!不好,她要跳河!”曹维余叫司机赶紧停车,没等车停稳,他就推开车门冲了过去。曹维余还没跑上河堤,女人已经跳了下去。
“思遥!”又一个女人哭喊着从曹维余身边冲过,毫不迟疑地就往堤下冲去,被曹维余一把拽住。那个女人在一拽之下,被带得摔倒在地,却不爬起来,反而冲着曹维余跪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不用那个女人恳求,曹维余自然是要救人的。他放开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外套都没有脱就纵身跳入河水之中,很快就在河底摸到了落水的女子,将她托出了水面。出水的那一刻,却被她的脸吓了一大跳。
从她跑来的方位,再联想到小孙之前曾描述过的胡凤枝的容貌,心想,难道她就是胡凤枝?但看看身材又不像,应该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哦,这一定就是刘芳菲了,曹维余暗想。
“思遥,思遥!”堤边女人呼喊的名字又让曹维余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疑惑,思遥?思遥?怎么这么耳熟?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上岸来。
胡思遥只是呛了几口水,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听到女人的呼喊,呆呆地望着她说:“你是谁啊?在这里号什么丧?”
“我是……我是……”韩熙望着女儿,心中悲恸不已,“我是妈妈啊!”她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将胡思遥一把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曹维余试探着问:“你是胡思遥?”
胡思遥点头,又摇头,矢口否认:“我不是胡思遥,我不认识胡思遥。”她挣出韩熙的怀抱,冷冷地说,“你也不是我妈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孤儿院方向走去。
小孙对曹维余三人说:“前面那幢小楼就是孤儿院了。”
曹维余等人连忙跟上胡思遥,韩熙跌跌撞撞地紧跟在他们身后。
廖灵慧已经死了,在藤椅里蜷缩成一团,像只老猫在安静地午睡。
曹维余等人对死者做了简单的检查,初步断定是中毒致死。
孙警官立即打电话呼叫后援。
君廉呆呆地坐在长凳上,形容枯槁,面若死灰,无论熊立伟怎么问话,他一句也没回。只有几个保镖模样的壮汉,支支吾吾地交代了一些事情。
曹维余很快在房子里搜出了姚小明的遗物,又在廖灵慧的身上找到两部手机,一部是她的,另一部锁着屏,不知道是谁的,问胡思遥,她始终呆呆地不说话。
曹维余用自己的手机先拨了姚小明的号码,没有反应,接着拨刘芳菲的,还是没有反应,他想了想,拨了君釉寒的,那部锁屏的手机响了。
乔林镇上的警察很快就赶到了,县城公安局也派出了警力支援,正在赶来的路上。
曹维余和小况带着几名警员又屋前屋后仔细搜索,终于发现了君釉寒和容容被囚的地窖,将二人救了出来。君釉寒看到被铐上手铐的君廉,有些惊讶:“君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君廉一直低着头呆坐着,听到君釉寒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凝眉想了一下,冲她笑道:“啊,是……是小寒啊。”他像和老熟人叙旧一般,“你爸爸的杂货店最近生意好不好啊?”不等君釉寒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他那么稳重老实,做点小生意,不用跟人钩心斗角,最合适不过了。说起来,我还真是羡慕他啊!”
君釉寒一头雾水,拍拍自己的头,确定自己不是被关久了导致听力出了问题。
警方又将地窖仔细检查了一遍,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一堆骨骸,是男人的骨骸。根据唯一清醒又完整听过廖灵慧谈话的韩熙的证词,推断应该是胡龙权的。
君釉寒听说自己和容容跟一具骸骨在地窖里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吓得哇哇乱叫。
韩熙猛然回想起胡思遥冲出院子前曾喊过的那句话,吓得毛骨悚然,赶紧给君临风打去电话。君临风果然在云南,只是一直都没回别墅。当地警方将酒柜里的酒做了检查,每一瓶都被投了毒。
君临风应警方的要求回C城协助调查。
警方拿出君廉从林誉那里搜出来的东西,问他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他翻看了很久说:“胡思遥拿走了我父亲的东西,我们一直找不到她把东西藏在了哪里。我想,应该就在这里吧,我们永远不会搜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
在云南别墅的那具模型里,当初他放求婚戒指的那扇小门后面,放着君廉在“澜苑”录制的所有原声录音。胡思遥给君临风发了分手信后将模型寄回云南,他让管家代收后一直放在别墅里,再也没有动过。
审判前夕,韩熙与君廉见了一面。短短两个月,她瘦了不少,苍老了许多,原本保养极好的满头青丝已是灰白一片。
君廉也瘦了许多,瘦得颧骨高高凸起来。韩熙觉得嗓子眼似有千言万语要往外冒,但一张嘴,却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廉哥。”她已经不会哭了,在得知真相后的无数个夜里,泪水早就哭干了。
“小熙,对不起,这些年,我对不起你,如果……”
“不,我们之间,不要说对不起。”
“不要找人为我遮掩辩护。”君廉涩声说。
韩熙有些失神,定定地望着君廉。
“我这一辈子,做的坏事不少……想到自己做过的恶事,不是没有害怕的时候。我想过很多种结局,带着你和临风避祸国外,或者逃不掉时自杀……很多种,但从来没有想过坐牢。就算是从前,有什么把柄握在别人手里,我都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抽离出来,但这次不同……”
君廉痛苦地闭上眼睛,光光的脑门上,凸起的青筋跳动着,他将另一只手捂在自己脸上,终于哭出声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我的女儿,淹在浴缸里的情形——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是我叫人去做的……我进来的这些日子,天天都梦见她,她问我:‘你是我的爸爸,你怎么不认识我?还那么残忍地对我?’而思遥,她在我身边那么久,我居然都没有感觉到她就是我们的亲生骨肉……廖灵慧说得不错啊!她都将她们送回来,送到我身边了,我却一无所知,还杀了她。小熙,你知道吗,当他们把她死了的照片拿回来给我看时,我居然还说她是贱……”说到最后,他用手使劲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
韩熙也想哭,却哭不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丈夫,那是她想了三十年的孩子啊,她无数次在梦里和她们相见,也无数次看着同龄的女孩在想:如果我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出现了,真的出现了,可自己根本没有认出来。
慢慢地,君廉恢复了平静,又重复了一遍:“小熙,对不起。”
韩熙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才睁开双眼看着君廉:“没事,廉哥,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们的消息吧。”
“临风好吗?”君廉原想给他留一份干净的家业,现在,这个愿望也彻底破灭了。
“听律师说,他可能会涉嫌包庇。会所工作人员的证词对他不利——湖心小岛上的会所里的一些事,他是知道的,不过他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律师说,时间长短的问题,能出来。”
君廉点点头,又想起了胡思遥,问:“那她呢?”
韩熙知道他说的是胡思遥,摇摇头,无论她怎么克制,还是掩饰不了心底的悲伤:“她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她不肯见律师,也不肯见任何人。早两周在里面大病了一场,保外就医时,也一样谁都不肯见,也不说话。”
探访的时间快到了,君廉站起来,又说了一遍:“小熙,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以后,你们好好地过日子。”
韩熙点头,看着丈夫离去。君廉想多了,这桩性质恶劣的案件已经波及了君家经营的所有产业,而这些产业里,只有一小部分是君家的,C城四大家族都被牵连其中,各自自顾不暇,韩熙又从哪里去找人为他做事?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做的这些事所造成的社会舆论有多厉害,韩熙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在这样的形势下也做不了了,更何况,她也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走出看管所,韩熙叫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里?”
“城北莲花小区。”
韩熙和胡思遥见过一面,就在事发后没多久。
胡思遥在监狱里面一直不肯说话,三天后,她突然跟警察说,她要见韩熙。
胡思遥坐在她的对面,面无表情:“我姓胡,从我记事起,我就叫胡思遥了。”
韩熙点头说:“我知道。”
“所以,请对谁都不要提我的真实身份,特别是君临风。”胡思遥垂下头,韩熙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的声音更低了,“小时候,当她第一次跟我说,我的父亲是胡龙权时,我心里像爬满了蛆一样觉得恶心——因为他实在是个令人厌恶至极的人,丑,贪婪,坏,他从来不正眼看人,喝不喝酒,都斜着眼睛瞟你,两只细小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都是令人讨厌的神情。他不喜欢孩子,每次一回来稍不如意,就会对我们破口大骂,只是从来不动手打我们,因为她不允许。那时候,我们觉得凤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是天使,而他,是恶魔。后来,他总算不再出现了,我们都很高兴。但我没高兴多久,便被告知他是我的父亲,当时我就想,哪怕说我是小猫小狗生的,也比是他的孩子要强……但我没得选。我没想到我是可以选的,而这个选择,比胡龙权是我父亲这事更加让我厌恶害怕。”
“思遥——”韩熙想说两句劝慰她的话,却被她粗暴地打断了。
“你也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从我七岁起,哦,原来那时我不止七岁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和她之间的对话,多半是以她的不幸开始,再以复仇计划结束。听着她无休止地说着那些,让我多次感到窒息。我曾想逃,但每当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她总是有办法将我拽得牢牢的……那天,听她说了那么多,觉得,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助纣为虐。”
“君廉落到今天这个结局,是他应得的,我只是对不起林誉……原来她真是我的亲姐姐啊!小时候,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不懂双胞胎的真正意思,以为就是指姐妹;后来我们分开,她说我和林誉不是亲姐妹,我也信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从小抚养我们长大的人,会有什么理由来骗我。无数次,我曾对她这么大费周章的报复计划产生过怀疑,但也只是怀疑她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拖拖拉拉。我还幻想着,有一天实现了她的愿望,我们就可以跳出仇恨这个牢笼,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是该听从她的,找林誉做我们事发后的挡箭牌。是我一步步,将自己的亲姐姐带进了深渊,最后毁灭……”
“那天,她说要为我做一顿饭,那是和她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她不怎么吃,就盯着我看。我开始以为那是慈母怜爱女儿最正常不过的表现,原来不是的,她当时一定在想,应该给我安排什么样的结局。她从来没有想过放过我,只是在想要让我变成什么样,才可以让你们更痛苦而已。”
胡思遥一口气说完,低头沉默着。韩熙默默地看着她,觉得她情绪稍稍平复了,柔声说:“孩子,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的,等你出来,我们一家人一起。”
胡思遥抬头看着韩熙,指着自己的脸问:“像她说的,你看着这张脸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或者会不会想起,我是她的帮凶,害死了姐姐,害得君家家破人亡?”她摇了摇头,“我还是做她的女儿吧,既然我早已被她带着我的灵魂活在了地狱里,就不要再想着救赎我了。”
“思遥……我不能再失去了。”韩熙望着这个自己只养了两个月就被迫分离的女儿,心如刀绞。
胡思遥不再制止她叫自己的名字了,她说:“对了,我曾送过一条项链给君釉寒,就是那个傻乎乎的姑娘。君廉找到了林誉,想必东西也在他那里了,你如果找到,有机会再替我给她吧。跟她说声对不起,她那么善良,却因我受了那么多的惊吓。”
胡思遥说完,不等韩熙回话,就径自起身回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