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胡思遥下楼时,君廉就已经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敢跟她直接对视——胡思遥现在的脸实在是太恐怖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她去“澜苑”时的情景来,她换了红色小礼服现身时,那么惊艳夺目、光彩照人,使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他们还说她跟韩熙有几分相像。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
但一想到她的母亲,君廉心里的惋惜之情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
在君廉身边待了那么久,胡思遥从他的眼神就将他心里的想法猜了个大概。她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早就把那些材料准备好了,很快,媒体、网络,都会传遍。”
君廉冲过去揪着她的头发使劲地往水泥地上拍,“咚咚咚”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响在孤儿院空荡荡的院落里。
韩熙从来没见过丈夫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她的印象中,不管遇到什么事,君廉永远是斯文儒雅的仪态,现在,胡思遥的头撞在地面的声音,像撞在她的心口上一样,听得她心惊肉跳。她冲过去,抱住丈夫,惊恐万状:“廉哥,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君廉丢开胡思遥,单手搂着妻子,右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地让暴躁的心情平复下来。
胡思遥头痛欲裂,已被撞得七荤八素,脑子里混沌一片,跟喝醉了酒似的,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了思维能力,韩熙惊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让她如坠梦幻,忍不住呢喃自语:“妈妈,妈妈……”
那无助的呼唤让韩熙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在丈夫怀里瑟瑟发抖,低声央求:“廉哥,放了她吧!她都已经这样了……她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我们问她拿回来就行了,好不好?”
君廉阴沉着脸,没有回答妻子。
君廉殴打胡思遥的时候,他带来的那些壮汉,见惯了斗殴玩命的男人,有几个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而转过脸去,唯有坐着的老院长,不求饶,不制止,绷着脸盯着,倒像是在欣赏一场演出。此时,听到胡思遥迷迷糊糊的呼唤,她也无动于衷,依旧端正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君廉见胡思遥已经神志不清了,转头逼问老院长:“你说,要怎样你们才肯把东西交出来?”
老院长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你,死。”
听她这么说,君廉恨不得将她立刻杀了,但他心里清楚,她定然是一开始就抱了必死之心,自己这么做了的话,无异于遂了她的心愿,还拉上自己陪葬,他急欲扭转乾坤:“廖灵慧,我知道,你想我死,但是你想过她吗?”他指着抱头蜷缩在地的胡思遥,“你的女儿,你就忍心看着她跟我们这几个老东西一起去死?”
“廖灵慧,原来我叫廖灵慧,我都快忘记了。廉哥,你老吗?不不,一点儿都不老。”她的样子看上去比君廉大得多,却跟韩熙一样叫廉哥,听得人汗毛倒竖。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再活了,太累了。”廖灵慧龇着牙笑了笑,这才看向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胡思遥,“至于她?那就得看她自己了。”她声音虽轻,语调却无比的冷漠。胡思遥浑身抖了一下,茫然无措地回头望向她——自己的母亲。
廖灵慧的目光没有在胡思遥身上稍做停留,而是转向了韩熙和君廉,阴恻恻地笑道:“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女儿的下落吗?耐心点,让我们叙叙旧,万一我说得高兴了,也就告诉你们了。”
“我女儿在哪里?在哪里?”韩熙冲到她跟前,半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衣服下摆失声痛哭,“求求你,快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小熙,别信她的话,她恨透了我们,怎么可能还会留下她们?她只是想戏弄我们而已。你忘了那天我们收到的照片吗?她就是一门心思想让我们痛苦,现在不过是想把我们提到希望的云端,再狠狠地把我们踹进失望的深渊里。”君廉想拉韩熙起来,但妻子发疯似的推开他,扑到廖灵慧的椅子前,半跪着哭喊:“不,她们那么可爱,那么乖,怎么下得了手啊?”
“是啊,她们那么可爱,只要是人都下不去手啊!”廖灵慧轻轻拍了拍韩熙的手,仿佛在宽慰她一般。她眯起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伤心流泪的韩熙,不由得想起了三十多年前那场泥石流——她们两个被埋在废墟下,韩熙也是这样伤心痛哭,当然,那次更多的是身处生死关头的惊惧绝望而不是为其他人的命运悲伤。其实当时自己心里也害怕得要死,但还是要强作镇静安慰韩熙——那时,她对这个比自己小半岁的姑娘,真的像亲妹妹一样地疼爱啊!
而此时看着她伤心痛苦的样子,心里的满足感直透四肢百骸,三十来年的怨恨,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廖灵慧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吐出了心中郁结已久的怨气。
“廉哥,你让她说好不好?我求你了!”韩熙转身抱着丈夫的腿,痛哭流涕地哀求,“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她们那么小就不在我身边了,我都没来得及看够啊!”
君廉心中也是痛苦不堪,这件事,是君家三十年来不能揭的伤疤,就连儿子都不知道。他将妻子拉起来轻轻搂着,没有再反驳,算是默许了。
君廉暗地里朝下属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点点头,将壮汉们都招呼到一旁吩咐着什么,很快,两人去了门外守着,其他人冲进屋子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搜索。
老院长看着那几个壮汉跑进屋子,嘿嘿笑道:“找电脑是吧?还是省省心吧。我怕思遥一时心软,万一你们虐待我要挟她,她将东西撤回来不发了怎么办?我几十年的筹谋和等待岂不是都白费了?所以,我已经改了设置,早就发出去了。我说得对吧?你要我给你们的女儿陪葬,那你也得陪着我啊,呵呵!”
廖灵慧每说一句,君廉的脸就随之阴郁一分,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但看着靠在自己怀里悲伤欲绝的妻子,想着她这三十来年郁郁寡欢的心结,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心里却在飞速地盘算,怎样才能将这件弥天祸事化于无形。
廖灵慧也不再理会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大一点儿,耷拉下来的眼睑绷得更光亮几分,将眼睛拉成了三角形,扯得整张脸上的外皮都在微微抖动。她摸着自己闭不拢的嘴,呜呜嗡嗡地说:“韩熙,我们刚在圈子里崭露头角的时候,他们都说我的嘴长得最好,是最标致的唇形,小巧,饱满,说像一粒娇艳的红樱桃点在白玉般的脸上一样。是吧?”
韩熙开始还看着她,听到最后,在她的形容下,记忆跟着又回到了从前,那张脸在脑海里出现,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腾起一阵雾,然后那张俊俏的脸就化成了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的样子凑到了她的跟前。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将脸再次埋进丈夫的怀里。
廖灵慧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当我不再感觉到痛的时候,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跟你一样,有人直接表现出了害怕,有人嫌弃,也有人好奇……这一张脸,我能看到无数种表情,跟好的时候一样多的表情。不过,在这张脸毁掉之前,我看到的表情多半是赞叹、羡慕、喜欢和欲望,还有些男人,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两柄刀,可以将你剥得精光——胡龙权就是那样的。他第一次在剧团里见到我后,那双眼睛就黏在我身上,从不掩饰心里猥琐的欲望,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热辣辣地黏着我。眼神的骚扰不能算骚扰,所以我只能忍气吞声,尽量不给他见到我的机会。那时的我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有一天,我会跟他睡在一起。他在我身上喘息流汗的时候,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又什么都不能做,哦,是不敢做——人一旦一无所有,曾经的骄傲和矜持都得放一放才行……不过,他是再也不敢看我的脸了,就如同我不敢看他一样。所以只要他一进我的屋子,不是我主动关灯,就是他。总算,我们对等了,彼此嫌恶。他还贪恋我这具身体,只是,这具身体也很快地像沙漠里的花一样枯萎了,没有了从前的美好。但花枯萎了还是花,总比树根树皮要强,是吧?当然,有可能我在黑暗中将他幻想成廉哥的样子的时候,而他,也正在幻想着我曾经风华正茂时他爱慕的样子吧,我们都算是在幻想中得偿所愿……咳咳……”说到激动处,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妈,不说了,我不要你说了。”
此时胡思遥的神志已经完全恢复,只是额头还痛得厉害。她心疼地想要过去抱母亲,却被母亲伸手挡住了。廖灵慧用从未有过的冷漠语调对她说:“你乖乖待在一边,跟他们一起,好好的,听着……”
胡思遥心里隐隐有些害怕,但究竟在害怕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将她牢牢裹住。
“哦哦。”廖灵慧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你们一定不爱听这个的,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好不好?”
君廉夫妇知道她并不是在征询意见,不过是一只饿了许久的老猫,好容易逮到只老鼠,想尽情地戏耍一通而已,两人干脆沉默不语,由得她说。在君廉眼中,已经将她看作了一个死人,人都要死了,让她多聒噪一会儿又如何?更是懒得开口。韩熙急切地盼着她说出答案,如果自己打岔,那离她揭晓答案的时间可能就更长,现在,她再也不愿多等一刻。而胡思遥,却觉得眼前的母亲遥远而陌生,没有半点记忆中的样子,也不敢开口。
看着他们各怀心思的沉默,老院长满意地笑了笑,开始娓娓而谈。
在废墟里被埋了整整三天后,我们总算获救了。
我们回到C城后,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原来,在那场泥石流中,剧团里参与慰问演出的小组只有我们两个生还,人人都说,是顽强的意志让我们重获新生。为此,省报还专门采访了我们,并做了一栏专题报道,歌颂我们在生死关头所表现出来的情比石坚的崇高友谊,宣扬姐妹花与残酷的自然灾害勇敢搏斗最终获得胜利的英勇事迹。
那时候,我们可都是现在广为传播的所谓正能量,在那么危险、恶劣生死攸关的情况下,相互鼓励,重获新生,当然是最感人的故事了。
接着,省委宣传部、市委宣传部,甚至街道居委会都邀请我们去做专题演讲,我们俩,理所当然地成了人人景仰的英雄……演讲多了,说到后面跟说别人的故事似的,再也没了刚开始回忆起来时的那种惊慌痛苦。可能是说得多了,痛苦都随着诉说慢慢地变淡了,时间也等不及我们去痛苦,而且会慢慢抹去伤痛。人们总要生活,总要娱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成了C城的绝色双姝。为此,市委宣传部还特地拨出专款,不仅重新组建了剧团,更是根据我们的亲身经历编成话剧剧本,并由我们亲自饰演剧中的主角。
自那以后,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连体婴似的形影不离。地下三天,真的就是过命的交情,不管我们认不认,都已经身不由己,周边的环境已经将我们俩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事情过去很久了,久到在泥石流中遇难的同事坟上的草都几番枯荣了,哪怕有小道消息散布我们为抢戏不和,韩熙在被人问及这段往事时还会说:如果没有姐姐,我可能早就死了,无论她对我做什么,她都是我的姐姐。
前面两句是感恩,后两句就隐藏着委屈了。
最初,这话是剧团为博话题要求说的,希望更多的观众走进剧场观看我们的演出。那个时候改革开放刚刚不久,人们在娱乐这个方面,已经憋屈得太久,他们开始疯狂地追星,释放自己压抑太久的热情。所以,剧团也极力地想把我们打造成话题的焦点,让我们也能散发出一些所谓的“明星”的光彩。我们都只是普通的小演员,也希望通过一些话题引起更多的关注,说就说吧。开始时,每次说完,韩熙还会悄悄来找我,让我看到时别生气,慢慢地,也就不来找我解释了。同样一番话,当然不能说太多遍,说多了,就没意义了。
偶尔我觉得,我们似乎真没从前那么好了,即使在同一个剧组,也不像从前那样一有空闲就聊天打闹。不过也是,那时我们的演出不断,不仅仅要完成剧团的演出任务,还要到其他场子进行一些歌舞表演,一有时间不是补觉就是准备节目,争分夺秒,我们都没有空去管那些小道消息是信口胡诌还是蓄意造谣。
如果我们都没有拍《孽海恩怨》……
“哦,对了,韩熙,你还记得这部剧吗?”说到这里,廖灵慧突然问道,沉浸在回忆里的韩熙闻言打了个冷战,脸色煞白,没敢回话。
君廉拖了条长凳过来,扶着妻子坐下。
廖灵慧很满意韩熙的表现,浑浊的双眼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笑意,继续说下去:
《孽海恩怨》是投资人要求改编的电视剧本,投资人就是君氏的二公子,君廉。我们是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来投资拍电视剧,后来才知道,他是有目的的。
当时,我们剧团经常性地巡回演出,花销太大,是君氏一直在背后资助。因为君家的资助,我们还去刚刚成为经济特区的深圳演出过,隔着海湾,我们远远地看到香港上空的夜色灯火辉煌,心里充满了向往,你还记得吗?
不过,那个时候的君家还算不上C城最有名的富户。解放前,君家是C城的大户,为了躲避战乱,逃到了香港,改革开放后,君家又回来了,将余下的家产都投在了家乡,美其名曰落叶归根。
剧本是根据我们姐妹的故事改编的,不过,和我们原来熟悉的话剧剧本不一样了,在新的电视剧本里,我成了受惠者,后来忘恩负义,对姐妹做尽了坏事,最后将她逼到绝境,她在反抗中将我毁了容。在新剧本里,我是那个光看剧本就能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恶人……据说,是从香港请来的编剧提出的改编创意,说是让作品与国际风潮接轨。
我原本是拒演的,但我们在剧本完成之前就与影视公司签了约,我们没有单方毁约的资格,除非赔得起巨额的违约金,我赔不起,只得演。在当时的国内,电视剧是刚刚起步的新兴产业,我们都不懂啊,只能任人摆布。
导演安慰我,说这个角色可以拓宽我的戏路,只有戏路广了才能长久地红下去,又劝我不必担心形象会受损,因为我们之间的故事早就有事实存在,剧情这样安排,就是颠覆一下观众的固有观念,让故事更有新意,以免观众产生审美疲劳,并许诺公司将要推出的几部新戏都让我做女主角。
新剧开拍后,君家二公子君廉经常来剧组探班,收工后常请剧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一起吃消夜。完了,再让他安排进剧组里做司机的胡龙权送我和韩熙回家。对,就是胡龙权,那个瘦长个儿、一副猥琐相的男人。
一个海归的男人,有钱又帅还体贴,总是让人心动。再后来,他经常单独请我吃饭。事先让导演为我腾出两三个小时空闲,吃完饭再让胡龙权送我回去。他风趣幽默,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全剧组都在传,君二少在追求我。那时,可能是我接下这部剧后最开心的时候了,可是他并没有对我表白过,就是那样暧昧不明的态度……
我有我的骄傲,他不说,我自然不问,也觉得,一个男人这么长时间跟你约会又没有非分唐突之举,对你足够尊重,那就是真诚至极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比胡龙权可卑鄙阴险多了。像胡龙权那样,看到你时毫不掩饰他眼中的淫光,心中有龌龊想法的人,可能坏得更光明正大一些。君廉的坏,是从心里,一点点地渗透出来,等你察觉的时候,已经被他搁在砧板上待宰了。
“思遥,去帮我倒壶茶来。”廖灵慧停了下来。
三个人中,也许只有胡思遥听得最认真,因为她从来没听母亲说起过这些往事细节,见廖灵慧停下来,还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其他两个,都是当年的当事人,早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快告诉我,我的女儿在哪里,呜呜……”韩熙捂着脸哭起来。
廖灵慧看着胡思遥的背影,喃喃自语般:“我要说,说完,也许只有说完了,痛苦出现的时候,才能稍微轻一些,也就没有那么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