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遥有些失落地坐在院中槐树下的长凳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院长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看到坐在树下发呆的胡思遥:“思遥,来,帮我把菜拎到厨房去。”
“哦。”胡思遥回过神来,走过去接过菜篮子,入手沉甸甸的:“妈,你怎么买这么多菜?”边说边往厨房走去。
老院长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都要走了,这里的鲤鱼最好,怕是再也没机会吃了。自从你上了中学,就很少回来了,即使回来了,我也没怎么顾及你,没为你做过一顿可口满意的饭菜,现在,噩梦就要结束了,我们庆贺一下。”
胡思遥听到最后,不由得有些高兴,这些天,她等得太压抑了:“妈,真的吗?你真的决定一起离开了?”
老院长将围巾随手挂在门后的架子上,微笑着看着胡思遥:“我是要离开的,你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妈去哪里,我去哪里。”胡思遥将菜一一拿出来分好,准备帮着择菜。
“思遥,你出去,我来就可以,让妈为你做一顿完整的饭菜。”老院长从胡思遥手中将菜拿过来,把她轻轻推出厨房。
这些天来,胡思遥第一次这么开心,不,应该说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才对。她们母女,交谈的话题终于可以不再围绕着“过去”这个伤疤。
这不堪的一切,总算是要结束了。
正午十二点,饭菜准时上桌。
母女俩对坐着,老院长也不动筷子,只盯着胡思遥看。胡思遥吃了几口,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妈,你怎么不吃?”
“有点累,好久没下过厨了。”老院长依旧盯着她,“好吃不好吃?”
“嗯,好吃。”胡思遥给她夹了一块鱼,“妈,你也吃,可好吃了。”
老院长慢慢地嚼着,像是在细细品尝菜肴。她望着吃得高兴的胡思遥,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感受。在胡思遥成功进入君氏后,她就想好了所有的步骤,胡思遥意外毁容打乱了她的一些计划,但这顿饭,还是在计划内的,不过结局稍稍不同了。
胡思遥抬头,见母亲还是看着自己,在她脸上,看不出悲喜的表情,只能从两只眼睛里看出,闪烁着少见的喜悦的光芒。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伤感自己母女两个都变成了这样一副不堪的模样,但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也就稍稍释怀了。此刻,她又想起了姚小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恨母亲在这件事上的狠绝做法——如果姚小明像没事人一样地离开了,只怕她重获新生之后,要天天活在仇恨他的痛苦当中吧?母亲断绝了她未来漫长一生里的所有可能有的悲愤,却将其转换成后悔自责留给了自己。
午后,老院长拖了自己的藤椅到院子中间,将被子铺在上面,再泡了一壶浓茶,悠然地在院中听着评弹。
胡思遥在母亲的屋子里收拾着东西。她将母亲的衣物整理好,再收拾她办公桌里的东西。抽屉里有几本存折,有几本是胡凤枝的名字,有几本是胡龙权的名字,都有相对应的银行卡。胡凤枝是母亲的名字,这是她不久前才知道的;胡龙权这个名字从来没听母亲说起过,但看到里面夹着的身份证上的照片,知道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们一直叫的胡叔。凤枝,龙权,名字起得这么整齐,怎么像是一家人的名字呢?
里面的钱都是存进去没有取出来过的,加起来数额不小,再一看上面的日期,她知道那是什么钱了。胡思遥将存折和银行卡丢回抽屉里,愣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收进了行李箱。
胡思遥继续收拾着,中间两个抽屉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第四个抽屉里放着一本书,居然是《基督山伯爵》,书的封面已经破旧褪色,原来的图案也模糊不清了,几个字更是残缺不全,边角都被磨毛了,看样子经常被翻看。书在母亲的房间里,自然是她看的了,原来母亲是识字的。
胡思遥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母亲能别出心裁为她们编出那样的月宫故事,自然是识字的,只是在孩子们面前,她基本不拿笔写字或看书,也没有教过她们什么,所以她一直以为母亲就算识字,也应该识得不多,却没想到,她居然可以看这种故事性极强的书。她随手翻了翻,从书里掉出两张黑白照片来,照片已经泛黄,看样子有些年代了。
一张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孩的合影,她们都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乍一看跟双胞胎似的。胡思遥见其中一个跟韩熙有几分相似,猜想应该是韩熙年轻的时候。另一个略高一点儿,两人眉眼有几分相似,但仔细比较,又觉得没有一处特别像的。她想起贾总说的“美人总是美得有几分相似”的话来,与韩熙对比,这个高一点儿的女孩的脸略细长一些,正抿着嘴浅浅地笑,两眼弯弯,多了几分婉转妩媚。
胡思遥想起母亲跟自己说的那些过去的零碎片段,突然意识到这个高个的女孩应该是年轻时的母亲。她将照片又凑近了几分,想将母亲年轻时美好的样子看得更为清楚,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寻找与自己的相似之处。其实,单从照片上的五官来看,胡思遥跟韩熙更像一点儿,但气质上就相去甚远了,韩熙温柔,胡思遥冷艳。
胡思遥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母亲原来的样子了,没想到还有机会看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无比珍视地将照片抚在胸口,心中百感交集。
她又拿起另外一张照片,是君廉年轻时的样子,君临风有三分像他,但少了父亲眉宇间的杀伐之气。
胡思遥将那张合影又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将照片重新放好,连书一起也收进行李箱里。收拾完母亲的行李,出得门来,见母亲蜷在藤椅上已经睡着了。胡思遥从屋子里拿了条薄毛毯为她盖上,又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胡思遥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收拾完行李,就斜靠在床上休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许是卸下了心中的重负,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直到楼下传来一阵凄厉的号哭将她惊醒。
胡思遥赶忙起来,从回廊上往下看。只见院门紧闭着,一个壮汉守在院门口,院子中间还有好几个壮汉,背着手站得笔直,把母亲围在中央。母亲的收音机被砸坏了,散落一地。一个男人正扶着一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女人,立在母亲身前。
母亲将茶壶搂在怀里,不紧不慢地说:“茶不能砸,茶不能砸,一会儿讲故事讲得口干,要解渴的。”
看到这个画面,胡思遥如坠冰窟,通身冰凉——她卑微的愿望,终究还是成了奢望。
胡思遥慢吞吞地下楼,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院子里的人听到响动,都抬头朝脚步声的来源处望去。那个男人——君廉示意了一下,两个壮汉快步朝楼梯口跑去。看到从楼上下来的胡思遥,两人都愣住了:院子中间有一个丑陋的老妇,这里又下来一个年轻版的,这是毁容人员的聚集地吗?见胡思遥两手空空,又是女人,两人就没再上前,只是守在那里。
胡思遥也不看他们,慢慢地向母亲走去。所有人都看着她,看清了她的脸。
韩熙往君廉的怀里躲去,目光不停地在老院长和胡思遥两人脸上来回切换。
此时的胡思遥似乎感觉不到旁人异样的眼光,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将被他们踢翻的小凳扶起来,又从母亲手里接过茶壶,试了试温度:“妈,已经凉了,我去帮您换壶热的来。”
老院长嘿嘿笑了两声,将茶壶拿回去:“不怕,我喜欢喝冷的。有太多的话要跟故旧相叙,热茶也会放凉的。”
胡思遥没有坚持,扶着母亲半靠在藤椅上,轻轻地帮她捏着肩:“妈,舒服不?”
“啊!”韩熙发疯似的尖叫,打断了母女俩旁若无人的谈话。君廉使劲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竟然像哄孩子般:“老婆,老婆,好了,好了,我在呢。”
韩熙渐渐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哭诉:“她有女儿,她居然有女儿,呜……还这么大了,为什么?”
韩熙喜欢女儿,这点胡思遥知道,但为什么得知母亲有女儿,她会这么失控?难道她害得母亲毁容还不甘心,还想要她孤老终生吗?
“咕咕咕咕……”老院长大笑起来,因为脸上的肌肉不能伸缩,嘴张不大,所以她只能努力地压抑着,发出这种奇怪的笑声。
韩熙被她的笑声吓得忘记了哭,抬头望着她,又望了望胡思遥,然后咧嘴笑了起来:“我刚才居然会羡慕你有女儿?哈哈,你这样的女儿,也能叫女儿吗?报应!报应!”
老院长也不生气,点头笑着说:“对,就是报应。”
韩熙犹不解气,指着胡思遥笑得咬牙切齿:“你女儿跟你真像,哈哈,真不愧是母女啊,她叫什么名字?你老公呢?居然还会有人要你?”
“她叫胡思遥,古月胡,‘清风明月遥相思’里的思遥。”老院长轻声说,拿了小茶杯,倒了半盏茶喝。
“胡思遥?她是胡思遥?清风明月遥相思,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凰曲……你居然还有脸提这些。”韩熙痛苦地眯起眼睛,转头望向胡思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面熟,原来……”
“咕咕咕,呵呵……”老院长又怪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我怎么没脸提?不是我,你也许当年就饿死、渴死了,而这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后悔当年那么实心眼对你。对了,那年我们多大?二十岁都没到吧?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随剧团到乡下慰问演出,没想到被暴雨困在了一个小镇里。我们住同一间屋子,半夜里泥石流涌来的时候,地动山摇啊,我们想跑,还没来得及逃到门口房子就垮了。幸运的是,我们住在三楼,泥石流没有把我们活活埋掉。住在二楼的同事,就没我们幸运了,一个都没能逃出来,都死了。我们被压在楼板下面有几天?三天吧?还好那天从团里领了一袋面包放在房间里,面包就压在我身边的柜子底下,你说你饿,是我从柜子底下一点点把面包抠出来的,渴了,我就用撕下来的布条蘸着从砖缝里渗进来的雨水喝,面包先给你吃,水也是先给你喝。”
“你别说了。”韩熙捂着耳朵,不听。
老院长陷入了回忆里,不理会几近发狂的韩熙,继续说着:“一点点抠出来的面包屑,哪里够吃……你说你怕,问我们是不是都会死,我说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得救的。后来,我们都不敢聊天了,因为总离不开生死的话题。我说要不咱们背台词吧。你想了好久,说只记得那天最后一场戏里面的一句台词,其他的都吓忘了。我说那就背这一句吧。‘清风明月遥相思,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凰曲。’你就反复地背啊背啊……”
这些事,胡思遥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起过,原来,她的名字里还隐藏着这么一个故事。她又有些想不明白了,母亲那么恨君氏夫妇,为什么要给她取这么一个跟过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名字呢?
老院长的目光盯在君廉身上,喃喃地说:“我们曾有过这么过命的生死之谊啊……后来我们终于获救了,老天保佑啊,我们都没事,你说我就是你的亲姐姐,一辈子的姐姐。”
韩熙冲老院长吼叫道:“姐姐?可是我的女儿呢?你又是怎样对我的?”
老院长不理她,望着君廉说:“廉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君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甩到她身上,冷哼一声,说:“很难吗?”
老院长放下茶杯,将信封里的东西取出来拿在手里翻看——那是几张相片,同一场景,角度略有所不同——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浸在浴缸里的照片。
她身后的胡思遥从她背后看出照片中的人,是林誉。胡思遥痛苦地闭上仅剩的右眼,当打不通林誉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林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但当有人将这个结果送到面前,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会难受——这个与自己以双胞胎姐妹身份并存了近三十年的姑娘,也许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相吧?
老院长将纸袋抖了抖,从里面掉出来一张小纸片,她看着上面写的那个地址,呵呵地笑起来:“我就知道,藏在记事本里的这张小纸片,林誉不一定能找到,但是廉哥你,一定能找到的。”
君廉像一只掉入猎人陷阱被激怒的野兽,怒吼着冲向老院长,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从藤椅上拎起来,恶狠狠地吼着:“你到底想要怎样?还不够吗?我两个女儿还抵不过你的一张脸?”
胡思遥见他对母亲动粗,操起地上的矮凳就往他身上砸去,但立刻就被身边的壮汉捉住了,想挣开,却哪里挣得开?只得冲他吼道:“放开我妈!”
老院长猝不及防,被君廉碰翻了茶壶,茶水倒出来打湿了她的衣服。她无惧君廉,也不关心其他,只抖着骨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茶壶搂在怀里,连声说:“我的茶,我的茶。”
君廉一把夺过茶壶砸在地上,“啪”的一声,茶壶被摔得粉碎。
老院长看着摔得粉碎的茶壶,怅然若失:“那是你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啊,你不记得了吗?”
胡思遥心中感到一阵疼痛。她听过母亲轻描淡写地说起过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她一直说自己毁容后与君廉的关系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但现在看来,母亲对君廉其实是一直念念不忘的,而君廉似乎对她却从未有过真心啊!
胡思遥在君家进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韩熙喜欢她,经常拉她到卧室聊天。他们卧室左右的房间,一间是君廉的书房,另一间是韩熙的个人储物间。韩熙的储物间里放着很多东西,那些物品来自全球各地,几乎每样物品都附有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写着字,是君廉的笔迹:致爱妻熙。落款是廉,还有日期。林林总总堆了大半间屋子,全是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君廉陆陆续续送给她的礼物。而母亲,他只是送过一个茶壶而已。
“你够了!”君廉暴跳如雷,根本听不进老院长的话,将她丢回藤椅里,“我要你死,还有她——”君廉在盛怒之下,完全没了平时气定神闲、温文尔雅的样子,转身指着胡思遥,“也别想活,我今天就拿你们祭奠我的女儿。”
老院长好整以暇地靠在藤椅里,笑着说:“没事,反正我们都是陪葬品,包括你!你会给我陪葬的。思遥,你来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