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福来镇命案

福来镇不大,有“香雪梅故乡”之称。

十月,天气还带着些秋老虎的余威,却是福来镇的旅游淡季,漫山遍野的梅树还郁郁葱葱,等到树叶落尽,寒风萧瑟时,不动声色地育出花苞,在苦寒天里怒放,那时,才是福来镇最美的时节。

负责景区维护的老张给梅树依次锄草、培土、育肥,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他准备做到靠近路边的梅树就休息。

快到最后两株梅树的地方时,他发现,那片地似乎被人修整过,但又修整得杂乱无章,泥土的颜色比较新鲜,整片土地微微凸起,草皮像被狗啃过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地掩映其中,像是有人翻动过这块地方。他举着锄头修整着杂草,嘴里骂骂咧咧:“肯定又是新来的那个臭小子躲懒,弄又不弄干净。”

他慢慢地将杂草锄掉,发现整块地皮都被翻动过,泥土松软,显然挖得比较深,不像是一个偷懒的人能干出来的事,他好奇地使劲刨了几锄,觉得锄头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不软不硬的。景区规划时,地下的大石只要会阻碍梅树生长的,早就挖出来铺路砌墙了,他想是不是有人在地底下埋了什么东西。这么一想,他刨得更快了,没几下,泥土里突然出现了一只肿胀的人手,他愣了一下,大叫一声,吓得连忙丢掉锄头,一路连滚带爬地朝山下跑去。

景区挖出死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镇。

福来镇派出所刑侦中队的警察马上赶到了现场,对现场做了详细勘查,并挖出了尸体。现场勘查的初步结论是,景区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应为抛尸地点。

埋尸的位置接近景区边缘,离埋尸位置二十米左右就是景区的护网,护网外是出镇的主干道,往东五六公里就到了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护网上被人扯了个大洞,破坏程度老旧。根据景区管理人员的介绍,这个洞在年初花期过后就有了,因为是非观赏时期,就没有及时维修。

C城公安局接到报告马上组织相关人员连夜赶往福来镇,对死者做了尸检。死者为男性,二十五至三十岁,身高175公分,死亡时间在三天前。致命伤在胸腹部,躯干受外力挤压导致多处肋骨粉碎性骨折、双臂多处骨折,脾、肝、肺等脏器破裂;死者的头部严重损毁变形,面部多处骨折,经鉴定,为死后钝器所伤;身体表面其他部位均有不同程度擦伤或挫伤。死者外套上留有轮胎碾压痕迹。结合尸检情况,警方判断死者的直接死因是被车轮碾压致死。

警方在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身份证明,仅从死者外套的内袋里发现两张被洗过的已经皱成一团、损坏严重的客车票据,票根上有模糊的日期,经过仔细分辨,时间是一个多月前的某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出发地是C城,目的地不详。

警方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恶性交通肇事致死毁容异地抛尸案。

在市局领导的指示下马上成立了专案组,对案件展开侦查,首要任务是查清死者身份。因死者面部被故意损坏,已辨认不出原貌,市局调来专家对死者面部和头骨进行复原,并复制出了死者的3D头像,供侦查使用。几批人马分头行动,分别前往C城长途客运站、高速公路收费站、沿途汽车修理站进行排查,又与各级交警和交通运管部门联合调查近期发生的交通事故,并将受害人的特征发往省内各级公安机构,对近期失踪人员进行对比调查。

经过十来天的走访排查,案情没有任何突破,各个方向的调查工作都没有取得丝毫进展,找不到任何与死者有关联的线索,死者似乎从来就没有在这地球上出现过,案子陷入了僵局,办案人员一筹莫展。

专案组将死者的照片和特征挂在公安内部信息网上,以待新的线索出现。

有一个人特别上心——福来镇刑侦中队的警员曹维余,他是一个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普通警员。警校毕业后,曹维余一直想在大城市落户,或者是边境上治安比较复杂的省市一展抱负,无奈迫于长辈要求,不得不回家乡小镇工作。而福来镇虽然是旅游景区,但民风淳朴,治安相对良好,所以他的工作闲得不能再闲,按他的话说,每天点卯上班,混吃等死。

这次镇上出现了抛尸案,曹维余兴奋不已,觉得自己施展才华的时机终于到了。福来镇刑侦中队有三名警员进入了市局刑侦大队成立的专案组,他是其中一员。最初,曹维余干劲十足,积极献计献策、走访排查,但经过十几天的努力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案子陷入僵局时,他才意识到这个案子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也发现平时在警校学到的和书上看到的那些高超的破案方式,根本用不上,不由得热情受挫,心情郁闷,每天收工后茶饭不思地待在专案组的办公室里钻研案情。

晚上八点多了,完成了今天的调查任务的几位同事也回到了办公室。房间里气氛有些沉闷,没有人说话,有的闷头抽烟;有的在冲泡方便面,把没吃晚餐的肚子给填上;有的在办公桌前查看调查记录,希望能在其中找出遗漏的线索。没有人提出下班休息,看来,大家尽管士气不高,但都没有放弃。

曹维余坐在办公桌前,调整好焦虑的心情,又拿起案卷仔细地研究起来。这份卷宗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页面都磨出了毛边。只是,现在手上可用的线索全在这份卷宗里了,不研究它,又能研究什么呢?

今天的卷宗里多了一页最新的检验报告,这是检验科的同事刚刚送来的,现在,曹维余就在仔细地研究这份最新的检验报告。这份报告的出现,是因为曹维余昨天的发现。

昨天晚上,曹维余再次检查死者的遗物时,在死者的运动薄外套上有所发现:死者外套的衣领、袖口和下摆的位置有长期穿戴形成的淡淡污痕,曹维余在检查的时候发现这些污痕上面似乎还附着有零星的颜色稍深的污渍,袖口上的污渍最多,面积也最大,这些污渍和掩埋时的泥土混在一起,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如果不是过了这么久,衣物上附着的泥土因干燥剥落使得这些污痕稍稍清晰了些,曹维余也不会注意到。他取来放大镜仔细地辨别了很久,是黑色的污渍,并确定这些污渍不是正常穿着形成的污痕,而是后来粘上去的。

这些污渍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对案件的侦破有帮助呢?曹维余心里也没有把握,但无论如何,这是个新的发现,先查清楚污渍是什么东西再说。于是,他向队长做了汇报。队长对这个发现并不抱有希望,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检验科的同事拿去检验。

现在,检验报告就放在卷宗里。报告上写着:经检验,污渍残留疑似外敷用外伤修复性药膏,主要成分为……

治疗外伤的修复性药膏?曹维余看着检验报告陷入了沉思。

曹维余脑海中闪现的最初想法是:发生车祸时,难道受害者并没有当即死亡?肇事者还为他做了治疗?但随即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那么严重的伤势,一定是当场死亡的,不可能还存在抢救的时机。而且,肇事者将死者的面部残忍地损毁,说明他心狠手辣,不可能做出抢救的善举。如果不是这种情况,那么,只能说明,死者在遭遇车祸之前,就曾经接受过外伤的治疗,所以才会在衣物上留下药膏的痕迹。并且,从污渍陈旧的情况来看,有些污渍的存在已有不短的时间了,显然在车祸发生前就有了。

死者曾接受过外伤治疗!

曹维余欣喜地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有新线索了!”

办公室的同事被曹维余的举动吸引了,都围了过来。队长熊立伟问道:“你说什么?有新线索了?”

“是的,有新线索了。”曹维余兴奋地举起手中的检验报告,“药膏,死者的衣物上有治疗外伤的药膏,说明死者曾接受过外伤的治疗,在车祸发生前。”

熊立伟刚回办公室,没有来得及看最新的检验报告,听曹维余这么笃定地说发现了新线索,将信将疑地从他手中将检验报告拿过来仔细查看。

“这么说来……确实有这种可能啊。”熊立伟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条线索的重要性,表情凝重地看着队员们,“现在,我们多了一个侦查的方向。”

“医院。”曹维余接上队长的话头,“我们把侦查的方向调整到医院。他衣物上既然还有药膏的残留物,没有被清洗掉,说明他在不久前就接受过外伤治疗……”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可是,我们只知道一个多月前——不对,到现在已经是两个月了——他从C城出发,不知道去往哪里,我们又怎么知道他是在哪里接受治疗的呢?”

专案组的队员刚刚调动起来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是啊,医疗机构这么多,又该查哪些地方的医院呢?一家一家地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啊。如果是轻微伤,乡镇的卫生所就能处理,那更是没法查了。

“不管怎么样,这是条有价值的线索。”熊立伟用坚定的语气给队员打气,“我们先确定这种药膏的名称,再查清楚有哪些医疗机构在使用这种药品,这样一来,侦查的范围就会大大缩小。”

“对。”队员小况接着说,“如果是大型医院,说不定还只使用自己研发的特效药呢,那样的话,范围就更小了。”

检验科的同事在听到熊立伟的要求后,摇了摇头:“不可能,顶多分析出几种主要成分,要想弄清楚全部的配比是不可能的,目前提供给你们的检验分析报告已经是极限了。而且,这次检验分析时已经把能取下来的样品取得差不多了,我们没有样品了,怎么检验分析?”双手一摊,明确地拒绝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专案组的队员都将目光投向刑侦队长熊立伟,眼神中都在表达一个请示:怎么办?

怎么办?熊立伟也在飞快地思索对策。他沉吟了一下,态度坚定地说:“查!从附近城镇的医疗机构开始查!至少,我们现在有了线索和目标。”

随后,将排查的区域和目标做了分工,先从大型中型的医疗机构查起,再辐射到小型的医疗机构。

曹维余主动对熊立伟说:“我妹妹在C城中心医院做护士,我负责C城吧?”熊立伟同意了,让他和小况一组,负责C城的排查工作。

曹维余找到妹妹曹翎时,她正在急诊室的换药房里忙着给一位病人包扎脚上的伤口。她隔着玻璃窗看到哥哥出现了,惊喜万分,加快了包扎的速度。

“哥,你怎么来了?”曹翎给病人包扎完就跑了出来,狠狠地给了曹维余一个拥抱。

“我来C城查案,顺便来看看你。”

“查案?”曹翎睁大了眼睛,“哇,哥哥真了不起,终于有案子可以查了。”在曹翎的印象中,他们的家乡福来镇是天下最太平的小镇,两年来只听到哥哥抱怨无事可做,每天闲得发慌,今天,终于有案可查了,她为哥哥感到高兴,根本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怎么说话呢妹妹,没有案子可查,就说明没有犯罪啊,是好事嘛。看你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天天有人犯罪,哥哥就有事可做了?笨丫头。”曹维余刮了一下曹翎的鼻子。

“我才不是这么想的呢,我是担心哥哥的才华得不到施展的舞台嘛。”曹翎挽着哥哥的手臂,笑嘻嘻地说,“你等我一下啊,我去跟护士长请个假,你难得来一次,我要陪你好好逛逛。”

“哈哈,妹妹真好。”曹维余怜爱地抚了一下妹妹的头,然后收起笑容,“妹,我这次来找你,是请你帮忙的。”侧身将小况介绍给曹翎,“这位是我的同事,小况。我们这次是来查案的。”

曹翎这才看到哥哥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人,脸一红,放开攀在哥哥臂膀上的手,脖子一缩吐了下舌头:“你好。”

小况忙伸出手:“你好你好,你们兄妹的感情真好。”

曹翎脸上的红晕还没消退,和小况握了握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没看到你,不好意思。”又朝哥哥轻轻捶了一下,“你也不早说有同事跟你一起来的,让我出洋相。”

“哈哈,这有什么,我们兄妹俩本来就感情好啊。”

“就是就是,我好羡慕啊,真想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曹翎的脸更红了。

曹维余从包里拿出死者的模拟照片,递给曹翎:“我们是想查这个人。”

曹翎接过相片:“这是谁?到我们医院治过病吗?”

“我们不知道啊,只知道这个人应该受过伤,在医院接受过治疗,但不知道是在哪所医院,所以就来找你了。”

曹翎蹙着眉头摇了摇头:“这人……我不认识呢,我们这里每天来的病人太多了,也可能是记不起来了。你等等,我这就拿给我们护士长看看。”

“等等。”曹维余叫住转身想走的妹妹,“我这里还有一张检验分析报告,估计是用于外伤外敷用的药膏,你也拿去请医生帮我们看看,是不是有相同或类似的药品。”

曹翎接过检验报告就回房间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位护士装扮的女人,一位四十来岁,一位二十来岁。曹翎将两位护士介绍给哥哥:“这是我们护士长李姐,这位是我的同事,小张。她们都依稀记得似乎见过相片上的人。”

“啊?真的吗?”曹维余和小况精神大振,连声问道,“你们真见过这人?”

李大姐拿着相片皱着眉努力回忆:“我和小张都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了……”回头对曹翎说,“你把检验报告拿给老王看看,看这种成分的药我们医院有没有。”又朝曹维余解释,“老王是我们医院的药剂师。”

曹翎拿着检验报告飞快地跑了。

曹维余说:“李大姐,张护士,给你们添麻烦了。请你们好好回忆回忆,这个人牵涉到一桩重大刑事案件,识别他的身份对案件的侦破非常重要。”

护士长和小张两人盯着相片看了很久,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旁的曹维余和小况紧张地盯着两位护士,心情也随着她们面部表情的变化而起伏着。

护士长和小张低声交换了意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们实在是想不起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具体到人又模糊了。”说完把相片递还给曹维余。

“要不,麻烦您请医院里的其他医生和护士都看看,好吗?”曹维余不甘心就这样作罢。

“这个……你得跟我们院领导去说,我做不了主。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很忙,只怕抽不出时间来专门帮你们办这个事。”

曹维余朝房间里看去,里面的护士确实没一个闲着,都在为病人忙这忙那,只好说:“那好吧,我去跟院领导说说看。谢谢你们。”

护士长和小张正准备回换药房的时候,曹翎急匆匆地回来了:“我问过老王了,他说,这种药的主要成分和我们医院使用的一种药膏很相似。”

“是什么?”护士长停下脚步。

“黑玉疤痕灵。”

“黑玉疤痕灵?”护士长低头思索着,“这种药是用于疤痕修复的,整容手术用得比较多……”

小张也在凝眉思索,嘴里轻轻念叨:“整容手术?”突然,她猛地抬头,“啊……”嘴张得老大,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曹维余说,“你把相片再给我看看。”

曹维余赶紧将相片递给小张。小张又盯着相片看了一会儿,对护士长说:“李姐,你还记得七月的时候,有个姑娘的脸被玻璃划坏了的事吗?”见护士长有些迷糊,她继续提示,“就是那个左眼伤得很重,后来被摘除了的姑娘啊。”

“这相片上明明是个男的,怎么扯到那姑娘身上去了?”护士长皱着眉头埋怨。

“不是不是,我是说,那个毁了容的姑娘身边,不是有一个男生一直陪着她吗?”

“噢——”护士长也是猛然醒悟过来的样子,抢过相片看了起来,但随即又说,“不是那个人吧,那人的头发哪有这么长?”小张看着相片也点头:“是啊,头发确实太长了,神态也不是很像。”

曹维余却心念一动,伸手将相片上的头发遮住:“把头发遮住看看。”照两人的说法,相片上的人头发长了很多,可事情过去了几个月,如果死者一直没理发……

“像!”护士长和小张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谁?”曹维余和小况紧张得心跳急剧加快。

护士长说:“你们稍等,我查查记录。”说完转身快步进了房,不一会儿,拿着一张刚刚打印的医疗记录出来,“那个受伤的女生是刘芳菲,陪伴她的是姚小明。”

“你确定?”曹维余和小况激动不已,心里生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

护士长指着记录说:“是的,我确定,就是他没错。那女生是七月八号凌晨一点送来医院急诊的,是骑摩托车出事了,一头扎进了碎玻璃堆里,把整个脸都划伤了。那天正好是我值夜班,我记得很清楚。”

“是的,那姑娘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多一点儿,我是责任护士,每天是我给她换的药。”小张接着补充。

“嗯嗯,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护士长回忆道:“那天凌晨,受伤的女生是两个男人送来的。那女生真够惨的,整张脸没块好地儿。”她指着照片上的男人,“两个男人里,年纪轻的那个也受了轻伤,受伤的年轻人跟他很像。听他说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因为骑摩托车耍酷吧,不小心出了事。那个女的后来还摘掉了一只左眼,在我们医院里住到快九月中旬才出院的。”她看了看记录,“你看,出院日期是九月十二号。那女生怪可怜的,住院的时候也没个家人来看看。”

“她出院后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不清楚,可能是转去专业的整形医院了吧。”

在医院的就诊记录里,有疑似死者的身份信息:姚小明,男,二十八岁,在C城的住址只留了个大概,城北某居民区。因为当天他只是轻伤,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并没有留下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倒是那个女病人的消息,稍稍全面一些。

曹维余根据资料上留的两个联系电话打过去,姚小明的那个提示已停机,而那个叫刘芳菲的伤者,则是关机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