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遥的童年并不快乐,母亲一遍遍地诉说着她所遭遇的一切,从小就将仇恨的种子在她心里深深种下,生根发芽。她厌恶母亲,却又无法抛下她不管。
胡思遥最早的记忆里,有姐姐林誉,有院长,还有一个现在回想起来样貌已经变得模糊的叔叔,她记得他姓胡,因为她是随他的姓,不光是她,其他孩子也都随他姓胡。
她记得最开始只有三五个小女孩,院长一个人照顾她们,她让孩子们叫她凤妈。
那个胡叔隔三五个月才回来一次。那时,凤妈还没这么老,虽然样子狰狞丑陋,身材倒是娇小苗条,从背后看的话,玲珑秀美,依旧是年轻时的风韵。胡叔回来的时候,就和凤妈住一起。
每当胡叔回来,凤妈就早早照顾她们睡下,锁上房门。
记忆里胡叔同凤妈差不多高,长得干瘦矮小,八字胡,从身量到五官,都是细长条,跟没长开似的,整个人显得猥琐邋遢,令人望而生畏。他对孩子们也从来没好脸色,遇上心情不好时,还会对她们骂骂咧咧的。孩子们都怕他,只要他回来,就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
一堆孩子里,胡思遥和林誉年纪最大,她们虽然也怕胡叔,但又无比好奇,他那么凶的一个人,凤妈难道不害怕吗?很多次,当凤妈锁上门,她们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靠近凤妈房间的墙根下,将耳朵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偷听那边的动静。
很多时候,都是胡叔粗重的呼吸声和床板的咯吱声,响一阵后就寂静无声了。
偶尔,也能听到一些对话。
例如有一次,除了胡叔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还有凤妈零零碎碎的冷冰冰的斥责。
“不戴别来。”
“呵呵……”胡叔的笑声有些颤抖,像被人挠痒痒那种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感觉,“不戴,呵呵,你是担心有了?有了,咱就生。”
然后“啪”的一声,不知道打翻了什么,接着凤妈的语气是她们从未听过的冷峻:“别以为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就非得跟你这样的人。”
“啪!”一声脆响后,是胡叔恼羞成怒的声音:“你想逼我把你干的事都抖出来?”
“嗬,去抖啊,我不在意这条命,你再问问自己在意不?再说,有些事,又是谁先起的头?谁都不干净,别拿这来说事。”
“哐当”一声,不知道又掀翻了什么。
胡思遥和林誉吓得赶紧跑回床上躺下,姐妹俩在被窝里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她悄声问林誉:“姐,你说胡叔是不是在打凤妈?”
“不知道,他敢打凤妈我们就一齐打他。”
“嗯。”
那是她跟林誉姐妹感情最深的时候,她们之间第一次有隔阂是在七岁那年。
那时,孤儿院已初具规模,有了二十多个孩子,有些是凤妈捡回来的,有些是别人丢在孤儿院门口的,有些是别人送来的,多半是比胡思遥她们小的,也有比她们大的,养了没多久,就被领走了,来来去去的。那时她们姐妹最亲密,也没在意别人的去留……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年初的时候,胡叔回来了。半夜里,胡思遥被凤妈房间里传来的声响吵醒。她跟林誉早已不听墙角了,因为听不懂,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奇。
隔壁的声响很快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凤妈尖着嗓子吼:“你滚就是,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接着是开门摔门的声音,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开关铁门的声音。
第二天,没见到胡叔。从那以后,胡叔再也没有出现过。孩子们本来就讨厌这个人,他在的时候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现在不再出现,高兴远远多过好奇,心里都想他一辈子不再出现才好呢。
那年五月的时候,有人来孤儿院领孩子,胡思遥被凤妈关在房间里,林誉却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被来人挑选。林誉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害羞怕生,她主动给来人唱歌跳舞,落落大方,将那对夫妻逗得格外开心,两人似乎很喜欢她。
胡思遥趴在玻璃窗边,看着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姐姐,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对夫妻离开孩子们跟凤妈在香樟树下交谈,然后三人朝胡思遥的方向看了两眼。
后来,他们一个都没有领就走了。
胡思遥想,也许凤妈跟他们说的是林誉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吧。
那天晚上,林誉跟她睡一起,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从窗口洒进来,将房间照亮,胡思遥却怎么都睡不着,破天荒地头一回失眠。她看着那弯满月挂在香樟树的树梢,想着凤妈给自己讲过的关于月宫的故事,凤妈讲的故事不同于后来她们在书本里看到的《嫦娥奔月》,讲的是嫦娥奔月后在月宫里的故事,凤妈讲得很有趣,她说:
“玉兔本是个仙姑,她爱慕着吴刚,而吴刚却爱慕着貌美的嫦娥。吴刚为嫦娥舍却天庭富贵,而玉兔为了吴刚也是……那是个你喜欢他,他却喜欢她,而她又爱着另一个他的故事。个个都求而不得,全是遗憾。”
胡思遥一遍遍问:“那吴刚为什么不去喜欢玉兔呢?”她不喜欢嫦娥,只心疼玉兔——为喜欢的人,变成了一只小动物,那该是多爱啊!后来长大后,看张爱玲的小说,那个行文凉薄刻毒的女子,现实里居然愿为一人低至尘埃,再开出花来。她想,原来,张爱玲也是一只玉兔。
人生,怎么处处都是缺憾?
七岁的她,还不懂得什么叫缺憾,只觉得自己也像玉兔一样可怜,没有人爱她。林誉白天对陌生人的笑脸、舞蹈,像蚂蚁在她心口上咬了一口似的,疼痛尖利又不见伤口,让人连呼痛都觉得是小题大做。
“遥遥,我也想有爸爸、妈妈。”林誉突然开口了。
“凤妈就是我们的妈妈。”胡思遥倔强地说,翻身背对着姐姐。
“不是的,不一样。”林誉在黑暗中摸到胡思遥的手,“不过,不管谁来要我们,我们都要在一起,不分开。”
胡思遥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她、林誉,和陌生的父母生活在一起,那里没有熟悉的小朋友,也没有凤妈。她这么想着,觉得委屈,想哭。但姐姐的话又让她心里稍安,至少她说,她们还要在一起。
再过一年,夏天,小芳菲来了。她刚来时也一样,姓胡。胡叔虽然再也没回来过,但孤儿院新来的孩子被别人领养前,依旧姓胡。
小芳菲的到来,让她多了一个妹妹,加上姐姐,她以为她们三个会一辈子在一起。到林誉离开之前,时不时会有人到孤儿院领孩子,但每次凤妈都将她独自留在屋子里,而她则趴在窗口,一次次看着林誉在陌生人跟前努力地展现自己。
开始,林誉晚上都会搂着她说白天跟陌生人之间的一切。渐渐地,言语里竟有些委屈,说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同时领养她们两个。
她们九岁那年,林誉跟着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走了。
人是凤妈领来的,没有挑,凤妈就叫了林誉一个人出去。四人围坐在香樟树下,两人亲昵地拉着林誉说些什么,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林誉就点头了。她一直背对着胡思遥和小芳菲所在的那个窗口,直到离开都没有回过头。
小芳菲看着林誉跟着两人走了,天真地问:“遥姐姐,小誉姐姐去哪里呀?”
胡思遥没有回答,她走回卧室,将里面属于林誉的东西都扔进纸箱里,边扔边想,原来她那么想离开,为了避开她,连平时喜爱的玩具、小人书都不要了。
晚上,凤妈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和凤妈睡一起。凤妈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觉得无比亲近。她轻轻拍着胡思遥的背,像从前打雷下雨天来她们床边安抚她那样。憋了半天的泪,再也没憋住,她终于哭出声来。她的委屈不是因为自己没人要,而是因为林誉违背承诺全然不顾及她就离开了。
等她渐渐平复下来,凤妈突然说:“遥遥,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让你有被人领走的机会吗?”
胡思遥止住了哭泣,茫然地望着凤妈。凤妈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可是她的眼光,很温柔,是这孤儿院里最温暖的光,是她的依赖。后来她一直想,就算不知道身世真相,如果真有人愿意同时领走她们两个,她也不会跟去吧。
凤妈叹了一口气,将她搂进怀里:“遥遥,你知不知道,你和她,其实并不是姐妹,更不是双胞胎。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妈妈,亲妈。”
胡思遥呆住了!是的,从她记事起,凤妈对她和其他孩子都是一样的和蔼,她原本以为自己和所有孩子一样,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却没想到她和凤妈之间会有这层亲密关系,亲密到如此程度。
凤妈再次确认:“你是我女儿。妈妈毁了容,那时真的恨不得一死了之,跑去跳河,是你胡叔,哦,不,唉,应该是你爸爸,他救下了我,将我领到了这里。开始,他待我很好,好脾气地照顾我,好到我没有勇气再死一次,于是选择了活下来,跟他生活在一起。后来,我们就有了你。但妈妈不喜欢他,可有什么办法?幸好,那时妈妈有了你……小誉才是我捡来的,你们年龄差不多,长得又有一两分相似,为了不让她觉得生分,所以我说你们都是我捡来的,是双胞胎。以前我是担心你会为有我这样的妈妈感到羞耻,毕竟我现在这么丑。后来也想过把你们一齐给别人收养,但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就越来越舍不得。我想,即使这一辈子都不认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妈,妈,”胡思遥回抱住她,“你不丑,真的不丑。”原来自己从小感觉到的那些温暖都是有原因的。
“不过,你要答应妈妈,永远都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些事,好不好?永远。”
那时她不懂得为什么,后来,母亲一点一点地给她说了那些陈年恩怨,仇恨的种子悄悄在她年幼的心里生根发芽。母女两个,有了共同的秘密和复仇的目标。
林誉是唯一一个被人收养还偶尔回孤儿院的孩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并不是被人领养的,她太大了,根本没有人愿意领养,只是因为母亲不想她们继续在一起长大,所以将她寄养在那户人家,不过林誉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们读了相同的学校,毕业后选择了同一座城市工作。
林誉以为是巧合,只有胡思遥知道,这是母亲的密谋——母亲告诫她,千万不可对林誉动情,因为她只是一枚可以为她们争取时间,让她们可以全身而退的棋子。
她怀着母亲对她的期许,踏入了C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