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君釉寒醒来,四周还是一团漆黑。她轻轻将容容摇醒,担心在没有吃喝的情况下,会越睡越没精神。她们试图从那个洞口爬上去,她托着容容,费力地将容容整个人顶进去,但还是摸不到尽头,四面一样滑,洞口太小转不过身无法借力,两人很快累得筋疲力尽。她又回去使劲推门,大声喊姚小明的名字,门依旧纹丝不动,喊得嗓子都嘶哑了,也没有人来救她们。
相比她,容容安静许多,她紧紧偎在君釉寒的怀里,低声说:“君姐姐,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不会有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来救我们的。”在困境中,她收起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尖刺,纵然平时装得再老成,她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抱着她瘦小的身子,君釉寒心痛之余又无比懊悔,这一刻她关心的不光是自己的生死,更多的是为怀中这个小小的女孩担忧,容容从小所经历的一切,那些遥远的不知是两岁还是三岁前的温暖记忆真的就像是梦一般的存在了吗?她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如果自己能聪明一些,至少不会将她带入这样的困境。她深深自责,却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一大早,姚小明去厨房准备早餐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刘芳菲已经在忙活了。他又惊又喜,刘芳菲总算肯在除饭点以外的时间走出她的房间,这是不是代表她愿意面对现在的自己了?昨晚还跟自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今天早上怎么就态度转变,跟脱胎换骨似的?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啊。不过不管怎么变,也算是好的变化,总比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好多了。
他不禁心情也好了起来,还吹起了口哨,然后跑去君釉寒的房间找她,想告诉她这个喜讯。
他敲了一会儿门,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阵,房门紧闭,没有动静。
老院长听到声音,出来说:“这丫头早上已经走了,还把容容也带走了。”
姚小明很是诧异:“啊?她最讨厌别人没有礼貌了,怎么可能不说一声就走呢?容容怎么会跟她一起走?”
老院长脸色阴沉,似乎还在生气:“哼,也不知道昨晚两个人嘀咕了些什么……天刚亮,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打开窗子一看,发现两人开了锁溜出去了。我连忙起来叫你们,谁知你们睡得跟死人似的,也没人来帮忙追追。等我一个人赶到车站,客车早已经开走了。”
姚小明一脸茫然:“啊,您有喊我?我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见呢?”
老院长还是愤意难平:“我怎么知道?”她横眼看着姚小明,似乎在抱怨他睡得太死,“她留了个字条给我,真是气死我了,她难道不懂这样做我是可以告她诱拐儿童的吗?”
姚小明接过老院长手里的字条,字迹娟秀,像出自女孩子之手。他从来没见过君釉寒的字迹,所以根本就没有去怀疑字条的真伪:
老院长:
万分抱歉,我将容容带走了。她的心愿本来是跟所有孩子们一起长大,永不分开。但是您太残忍了,您的决定破坏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她那么小,又那么害怕被完全不熟悉的人领走,所以我决定将她带走。反正别人领养也是领养,我可以让我父母收养她,让她做我的妹妹,并且一辈子都不会抛弃她。
请代我转告姚小明一声,我一直当他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们毕竟不属于同一类人,也希望他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请不要再打电话骚扰我,万分感激!)。
希望过平凡生活的君釉寒和容容
看到括号里的话,姚小明被深深地刺伤了——原来她内心这么讨厌自己,原以为他坚持下去,终有一天会打动她的。再转念一想,这个迷糊的女孩,在感情上却从不迷糊,追她一年多来,不管自己做什么,她都没有松口接纳自己的意思。也许正是因为那份简单反而更显得纯粹直率,也只有这样单纯的思维,她才不会想什么手续合不合法的问题,贸贸然就带走了容容。
想到老院长说要告她,姚小明忙为她开脱:“院长,小寒这么做呢,是不对,哦,是很不对!但是这么些天接触下来,您也大致了解她的为人了,她就是个单纯的姑娘,有时候做事有些不经大脑思考的,但出发点是好的,她一定会对容容好的。要不咱们想办法再联系联系她?您先别报警,更不要说诱拐容容的话了,不要让她一片好心,最后成了犯罪。”
他边说边拨君釉寒的电话,提示对方已关机,他有些无奈,干笑道:“其实吧,容容就算不让小寒带走,也是要人收养的,这样一来,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对不?”
老院长“哼”了一声,神情里大有绝不善罢甘休的意思。姚小明一直赔着小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去报警。这个年轻人,虽然对君釉寒的再次坚定不移的“拒绝”有些黯然神伤,但当她面临质疑时,却还是想尽办法为她开脱。
他不知道,君釉寒此刻就在后院的地窖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姚小明牛皮糖一样寸步不离地黏着老院长,为君釉寒说好话,老院长总算松动下来,答应他暂时不报警,还一再叮嘱姚小明,让他务必要想办法联系上君釉寒的家人,好让自己知道容容的情况。
在看到玲玲被领走的情形后,他一直觉得老院长寡情,现在看来她对孩子们还是很关心的,姚小明想。
晚上,姚小明到刘芳菲的房间为她例行“换药”。
刘芳菲的脸已经没有刚受伤时那么恐怖了,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创口里早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涂上药膏后,整张脸跟调色盘似的,黄黑红白的。
换好药后刘芳菲靠在床上,突然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啊?”姚小明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真的该走了吧。”
“是因为愧疚吗?”她问。
这还是第一次,刘芳菲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起这件事,在这之前,他们都避而不谈。就在昨天,她还因为姚小明涂药时看上去有些敷衍而大发雷霆,说他弄痛了自己,就在这个房间里摔盘子砸碗将他大骂了一通。更多的时候,她剩下的右眼望向他时,都充满了令姚小明心惊肉跳的怨恨。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除了愧疚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了。”姚小明第一次这么定定地直视毁了容的刘芳菲,“芳菲,我真的想马上赚一大笔……”他顿了顿,像是努力要让刘芳菲明白他的意思,特意加重了语气,“很大一笔钱,就算不能让你恢复到从前,但至少,让你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听了他的话,刘芳菲突然痛哭起来。这是三个月来,姚小明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平时情绪失控她都只是发怒、乱吼。他手忙脚乱地拿纸巾为她擦干泪水,避免打湿药膏让自己再涂一次:“芳菲,你别哭,别哭啊。我错了,错了,你这样也不难看,我就是想要你开心起来,真的,我不是说你丑。”
刘芳菲只是摇头。
姚小明却不知道她流的是感动的泪水,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诚心地待过她,她的世界也从来没有这么纯粹过。
她扑进姚小明的怀里,双手箍住姚小明的肩脖,止不住哭,又问:“小明,你来这里,没有跟家里人说,他们真的不担心你吗?”
被她抱住,姚小明够不着纸巾,只得用外衫的袖口为她轻轻擦着泪水:“他们才不会担心我呢。从小到大,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会让他们失望,从来没让他们满意过。他们小时候还管我,十八岁后……唉,大概对我也是失望透顶了,早就对我不管不顾了,由着我自生自灭。我打电话回去,一听见我声音就立马挂了。”
“你家人真的这么狠心?”
“唉,你是不知道我爸有多讨厌我。就在前几个月,我表弟到C城找我玩了一次,回到老家后去看望我爸,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我,我老爸直接就拉着脸对他说,你要再提这个名字,以后就别登门了。你看,我老爸是多讨厌我啊。现在,我也懒得打电话给他们了,反正他们也看不起我这个惹祸精。”姚小明被她抱着,心里很别扭,但又不敢动,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左右为难,很是尴尬。
唉,刘芳菲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举起了右手,就在落下的时候,手腕一痛,手中的水果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
“为什么?”姚小明使劲握住她的手腕,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如果他不是从衣柜的镜子里看到刘芳菲的动作,现在已经躺在地上了吧。
刘芳菲收起眼泪:“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恨你把我变成这样!”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摔到姚小明脸上,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看看我以前的样子,再看看现在的我!你倒是看呀!你也不敢看是吗?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做好早餐给孩子们送去,他们偷偷打量我时那种胆怯又同情的眼神吗?就现在这样的我,你还口是心非地说不丑?如果是我以前的样子,刚才抱住你,你会这样心不在焉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吗?”
姚小明摇头:“芳菲,你错了,爱跟长相没有直接关系的。也许没有受伤前的你会让我暂时意乱情迷,但不爱,还是不爱的。我们两个认识的过程,本来就没有任何美好的想象空间。这几个月,对我们两个来说,太煎熬了,噩梦一样,如果能退回去,相信你和我一样,是不会希望和我相遇的。”
“没有直接关系?就是还有关系不是吗?像君釉寒那样的包子脸、糨糊脑袋都有资格得到你的爱,不是更显出我的不堪?我到底是有多差劲?”
姚小明听着她对君釉寒的形容,这才明白,她虽然大半时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却偷偷地关注着自己和君釉寒的一举一动。
“我说不过你。”姚小明说完就沉默了,这时的刘芳菲,跟变了个人似的,但是,这样的她似乎让他不那么愧疚了。
是啊,如果刘芳菲一早就对他这样,说不定他早逃了,他只是一个小混混嘛,能维持多久的同情心?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过程中,他早被磨得跟没心一样了。之前,就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安静才让他过意不去陪了她这么久,最近几天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已经让姚小明感到有些不耐了。
“你走。”刘芳菲吸了吸鼻子,闭着眼摇头,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存在,只会提醒我被毁容的这个事实,每当我看到你,我都恨不得杀了你。”
“好,走就走。”姚小明摔门离去,他想起那天晚上跟君釉寒聊天时她劝自己的话,去意更加坚定,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大不了以后努力赚钱,有钱就给她寄过来,尽自己最大能力养她一辈子就是了。
姚小明来时没带多少东西,很快就把行李收拾好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同时他心里也轻松了不少,总算不用再背着那么大的心理包袱,每天都活在矛盾中了。他早就想逃离这里了,刘芳菲这一闹,给了他一个充分的理由,走得干脆利落。他决定到车站等早班车,一刻也不多停留。
刘芳菲呆坐床头,默默地流着泪,老院长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不知道。
老院长用毛巾帮她擦着被泪水冲得膏药横淌的脸,最后捡起地上的水果刀:“他不知道什么吧?”
刘芳菲侧过脸看着她,淡淡地说:“被他发现了,没有机会再动手了。这样赶他走应该不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只当我是因为毁容的事恨他而情绪反复。但如果他回去后发现君釉寒不见了,估计还是会找来的。要不放了小寒吧?我们处理完这里的事就走。”
“事还没完呢,遥遥,妈跟你说的那些事你都没忘吧?我这张脸是怎么毁的,我要加倍讨回来。”
刘芳菲——哦,不,应该是胡思遥站起身来,抓住老院长的肩膀激动地说:“但小寒是无辜的呀!她就是个想法简单好骗好哄的傻姑娘而已。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活在恨里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们现在就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陪着你,一辈子都陪着你。”
老院长拍拍她的手安抚道:“遥遥,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她笨就该笨得彻底一点儿,还妄想做个英雄?她既然那么喜欢自作聪明来蹚这趟浑水,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就像姚小明一样,他害你毁了容,一样也要付出代价。”
听到她这么说,胡思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把他怎么了?”
老院长定定地望着她:“你是我养大的,你心里想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吗?自从我开始疑心他们,要你对付他起,你拖了这么久都不下手,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放他走的。我不知道姓君的那丫头知道多少,容容那孩子又知道多少,但我知道,我在这里快三十年,不能栽在两个黄毛丫头的手里,更不能因为姚小明回去后有所察觉,坏了我的大事。”她转身眯缝着眼望向窗外,窗外浓密的香樟树在月光下像暴雨前堆积的层层黑云,“这会儿,他该走到荷桥了吧?”
胡思遥脑海中闪过母亲过往做过的那些事,心里涌起一阵寒意,猛然,她发疯似的推开挡在身前的老院长,往门外跑去。
荷桥是村子通往外面的必经之路,在静水河上静静地跨过。不知从哪个年代起,这个村的人在静水河里种了莲花,荷桥因而得名。
月凉如水,胡思遥的心却更冷,冷得跟浸在冰水里似的。
到了,月华中,她看到那个三个月来陪伴自己的男人倒在荷桥桥头,远处,有辆货车的尾灯拖曳着长长的红色光影,飞驰而去。
对不起。
他与她之间,真的说不清到底该是谁对不起谁。
姚小明在地上轻轻颤抖着,身下有一股血顺着河堤流淌着,嘴里“嗬嗬”有声,眼睛望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最后,居然扯着嘴角笑了,最后,那个笑就定格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