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前,凌晨。
在姚小明的麻将馆里打牌的黑子要吃玻璃厂的杨家湖南米粉,让他出去买。姚小明没有正式工作,在小区里租了套一楼的房子开了家麻将馆,房子不大,摆了六台自动麻将桌。
开麻将馆,老板要会打牌会来事,逢三缺一不能成局时顶上凑数,人满为患时,就负责端茶送水插科打诨,偶尔还要会耍狠,遇上闹事耍无赖的,能镇得住场子。这样的工作,最合适姚小明这样的人,所以城北的无业游民混混赌徒们,都喜欢到他这里玩。
玻璃厂的杨家湖南米粉,在城北也小有名气。
玻璃厂其实只能算是一家小作坊,在小区旁边的空地上建了几间简陋的石砖房改造成作坊,十几号工人,吃住都在那里。那地原是农用地,属城北城中村的农民所有。现在愿意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加上又在路边,种什么都灰扑扑的难打理,所以村委会就租了出去,但到底算是农用地,也不好大张旗鼓地修建,只能随便弄弄,睁只眼闭只眼的违章建筑。
米粉店是在玻璃厂打工的老杨家开的。老杨在玻璃厂上班,媳妇给厂里的工人做饭,夫妻俩都是湖南人,养了三个孩子,两人收入加起来,省吃俭用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后来,为增加收入,他媳妇就在门口摆上汤锅和几套简易的桌椅烫米粉卖,老杨下班后搭把手帮忙。杨家的米粉口味地道,两口子人也和善,生意越来越好,索性跟老板要来两间房做店面,每天管工人们一顿饭,用来抵消房租,双方皆大欢喜。
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夏天白天生意清淡,想晚上做点赌牌泡网吧人的生意补回白天的损失,所以常常守到凌晨也舍不得收摊。
城北这么破败的地方,虽然多见贫困与暴戾之人,但也不乏像杨家夫妻这样积极生活的人,他们勤奋努力地想让自家的生活变得更好。
姚小明骑着他的摩托车,使劲地轰着油门,风驰电掣般驶向小区门口,“呜嗡——呜嗡——”的轰鸣声在小区里吼叫着,他才不管扰不扰民,只顾自己痛快。他喜欢快速飞驰的感觉,每当猛轰油门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颗子弹一样地飞射出去,没有什么可以追上自己。麻将馆生意清闲时,偶尔还会去飙飙车,他对自己的车技相当自信。
这天,他也跟往常一样,从门口拐出来,在进入主干道时,轰动油门迅疾地提速飞驰,享受着速度带给他的快感。车子飞箭似的冲出小区门口,他熟稔地减速侧倾准备转向,突然,从路灯下闪出一个白衣人正好挡在车轮行驶轨迹的前方,他躲闪不及,那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哗啦”一阵巨响。
事故发生得太快,姚小明在地上不停翻滚,习惯性地用手臂护住头脸,恍惚间有如在梦中,等停下来才感觉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他看着躺在马路中央车轮还在转动的摩托车,慢慢清醒,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他艰难地爬起来,去扶起摩托车。
这个时候米粉店正好没有食客,杨家夫妻听到声响赶紧出来,女人看到马路边的状况,连声惊呼:“我的天啰!这怎么得了哦?”男人看到姚小明,边招呼边过来扶他:“小明,是你啊?哎哟哟,摔惨了吧?喊你开慢点开慢点,你就是不听,这回出事了啰!”
姚小明痛得龇牙咧嘴的,强笑:“嘿,这算什么,骑摩托不摔跤那还算开过吗?”说完猛地想起刚才撞到的人,扭头就看到趴在碎玻璃堆里一动不动的伤者,背影纤瘦,长发乱铺着,应该是个年轻女孩吧。
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说话,却揣着各自的心思。姚小明四下望望,心想:该不是撞死了?还好没有其他人,给杨家两口子一点儿封口费不知道瞒不瞒得过去。
而杨家女人想的是:“完了,下午生意好,老杨没来得及把碎玻璃拉去处理厂,这个妹子不知道跟姚小明什么关系,这么个摔法,不管是死是活,都得赔钱。姚小明这样的二混混,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我怎么这么命苦,好容易日子好过点,就摊上这样的事!”
杨家男人想:“倒霉!出人命了,赶紧报警,否则姚小明跑了,全赖上我们怎么办?”男人这么想着,连忙掏手机,哆哆嗦嗦地说:“也不知道这人摔什么样了,我们还是赶紧报警吧。”
女人和姚小明异口同声地说:“别报警!”听到彼此的话语,连忙住嘴,相互对望一眼,女人结结巴巴地说:“等……等……等咱们看看这妹子的情况再说。”
“咝……啊……”这时,一声低低的呻吟声从碎玻璃堆里传来,紧接着那女人的手脚轻轻地颤抖起来。
杨家女人大喜,心下稍安:“看来就是一时撞昏迷了,快!快来,我们把她扶起来。”三人轻手轻脚地把女人从碎玻璃堆里扶出来,杨家女人边架起姑娘的胳膊边向姚小明打探:“小明,这妹子是你什么人啊?”她夫妻二人都在店里,没看到事故发生时的情景,并不知道这女人只是个路人。
姚小明听她这么问,便猜到他们没看到自己撞人的事,想着如果自己说不认识这个人,那他们肯定得报警,那样自己想脱身就不可能了,当下便说:“是我女朋友……我出来买米粉,她非要跟着出来,平时也经常跟着我飙车,从来没出过事的。你们先别报警,这还不知道摔成啥样,给她爸妈知道了,不得把我活剥了?”
这么一说,顿时表现得很是像男朋友该有的样子。姚小明双手攀着女孩的肩膀慢慢将她翻过来,只觉得手上温热,黏糊糊的,血腥味也直往鼻孔里钻,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越来越凉。待将女人翻转身来,只见她的白色T恤已染得血红。三人看到女人的脸时都倒抽了口冷气,不自禁地心头一阵阵发颤——玻璃渣子密密麻麻地扎在血肉模糊的脸上,早已辨不清五官,特别是紧闭的眼睛上也插着尖锐的玻璃碎片,太恐怖,也太惨,让人不敢也不忍再看第二眼。姚小明惊恐地望着杨家夫妻,无助地乞求:“杨哥,你……你……快,用你的三轮车送我们去医院!”
杨家夫妻没有怀疑姚小明的话,因为像他这样的小青年,谁没隔三岔五领个女孩来店里吃粉过?平时逛街也很少见独自一个人的,只要身边带个姑娘,都对外宣称是女朋友充门面。杨家男人忙去推来三轮车,拉上两人去最近的医院。杨家女人见到掉在路边的拎包,忙捡起来递给姚小明,迟疑了一下又把自己兜里的钱一股脑儿掏出来都塞给老杨。
三人走后,杨家女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店里,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直发呆。路边的血渍已凝结成黑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凄惨,那张辨不清五官的脸不停地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她忍不住想:“扎成那样,倒不如不要活着,这样大家也都清静了。”她被自己这个恶毒的想法吓得一哆嗦,抬手照自己脸颊狠狠抽了几下。
直坐到天灰蒙蒙亮,路上渐渐有了零散的行人,有吃早点的客人跟她打招呼,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客人也不招呼,从厨房端了热水,将路上的血渍冲洗干净,看到丈夫的工友起来,又请他们赶紧将碎玻璃拉去处理厂。
洗过的路面干干净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杨在医院跑腿,又没有妻子心细,反而轻松很多。
一路上,那女子开始还时不时低低呻吟两声,后来便渐渐没了声息,脸上密密麻麻插着碎玻璃的地方,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冒。姚小明脱下T恤轻轻盖在她脸上,不敢使劲捂,怕碎玻璃扎得更深,又不敢松手,怕看到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只得不停地催促:“老杨,你骑快点,快点,血都要流干了。”
老杨铆足了劲将三轮车蹬得飞快。
到了医院,急诊室的医生们面无表情地马上将女子接过去进行抢救。姚小明顾不上自己的伤,跷着脚跟着老杨跑前跑后,填病历卡的时候,他拿着病历卡一脸茫然地望着老杨:“我……我不知道咋填。”
老杨说:“你不识字?”
姚小明点头,又摇头。
老杨拿过病历卡,用笔点着姓名栏问:“叫什么名字?”见姚小明摇头,又问,“摇头是什么意思?不会写?还是不知道?”
姚小明老老实实地回道:“不知道。”见老杨一脸狐疑,生恐露馅,马上补充道,“认识时就喊小名,不知道大名。”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对现在青年人处理感情生活的随便行为,老杨直摇头,看到姚小明怀里的包说,“这是她的包吧?快翻翻看有身份证不。”
姚小明连忙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包里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化妆品、纸巾、钱包,还有几样印着姚小明看不懂的英文商标却知道是什么用途的男女情趣用品……一样样翻过来,最后才在一个小卡包里找到女孩的身份证,名字挺好听,刘芳菲,二十三岁。身份证上的女孩小小的瓜子脸,长得眉清目秀。身份证照片和本人相貌的差别基本都是整容前后的对比,能把身份证都拍得好看的人,本人更是漂亮得石破天惊了。看着身份证上那张清秀的脸,再联想到刚才那张插满碎玻璃辨不清五官的脸,姚小明心中开始天人交战:伤成那样,趁现在还在抢救,赶紧溜之大吉为好,否则先不管赔钱的问题,等她家人来了,把我大卸八块的可能都有……逃跑的念头刚刚萌芽,又被良知跳出来压制住:唉,算了,还是不要走了,好好的一个姑娘,被我弄成这样,让她家人胖揍一顿出出气也好。
在等待医生抢救女孩的时候,老杨拉着姚小明去检查伤势。还好,他只是几处表皮擦伤,看着触目惊心,实无大碍。简单处理好伤处,天已见亮,老杨把女人塞给他的钱一股脑儿又塞给姚小明,叮嘱一番就先回去了。
天大亮时,急救室的门总算开了,护士推着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伤者出来,锁骨以上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个鼻孔和嘴,其余什么都看不到。
姚小明忙凑上去问医生:“大夫,我朋友的伤怎么样?能恢复不?”
医生垂着眼睑,双手揉着太阳穴,冷淡地回道:“准备钱整容吧,嗬,就是整,能恢复原来的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姚小明慌了,想起刚刚看到的样子,指着自己的眼睛又问:“那……那,眼睛没事吧?”
“左眼的伤势不乐观啊,右眼要看恢复情况,这几天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刚才只是做了简单的创口清理和包扎……你赶紧给她办理住院手续吧,接着我们还要做很多检查,当务之急是先处理眼睛,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姚小明赶紧去办理住院的相关手续。接下来三天各项检查一个接一个,钱流水一样花出去,杨家塞给他的,加上他卡里不多的积蓄,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每到夜晚,刘芳菲的手机就会响几次,来电没有显示全名,都是些类似绰号的称呼:胖刘、胖刘(丑)、麻脸张、跷脚李、痘王、嫩牛五方、河马秦……都是男人,接了电话不等开口便一口的荤话喷过来:“小幺妹,快点骚过来,×××号房。”“幺妹,快来,哥哥弟弟们都在等你。”“幺妹……”
刘芳菲的手机有密码锁,姚小明没法打开通信录,但又不敢关机,怕错过“正常人”的来电,而整整三天,都没有“正常人”找过她。看她包里的东西,结合这些来电,姚小明大约猜到了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没有歧视,反而多了几分恻隐之心——以后,她只怕再也不能吃这碗饭了。
刘芳菲的左眼需要摘除,医院让姚小明尽快联系伤者的直系亲属,他没有资格签字。他回答医生已经联系了刘芳菲的家人,不过都在外地,让医生先安排好手术时间,等她家人过来就签字。
入院已是第四天。
刘芳菲清醒了些,躺在床上,抬起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摸索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脸,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地在脸上游走,嘴唇的颜色却越来越白,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最后右手停在胸口,也不抖了,就瘫在那里,了无生气。姚小明有点担心,忙将手凑到她鼻子底下,感觉到了她微弱的呼吸,心里松了口气。
他搓着手,鼓起勇气开口:“刘……刘芳菲,啊?那个,你不认识我,我叫姚小明,那天咱们出了车祸……”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改口,“是……是我把你撞了,当时你情况比较严重,我就直接把你送医院来了。为了方便,我跟医生说我们是男女朋友。你也别灰心,虽然伤在脸上,医生说可以通过整容恢复的,只是,你必须得动个手术,左……左……左眼伤得有点重。”
刘芳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姚小明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长吁了口气接着快速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联系不上你的家人,医生又说我没资格签字,你能背出你家人的号码吗?让他们过来一下好吗?不管怎样,就是把我剐了,剁碎了喂狗,也不可能让时光倒流,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我恨不得躺着的人是我,这样可能就没这么愧疚,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这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他根本来不及组织语言,想到啥就直接说了,边说边不停鞠躬,虽然她看不见。
姚小明说了这么一车话见她还是没反应,又央求道:“我求求你,开口说句话吧,等你好了,打我,骂我,拿刀砍我都可以,求求你不要太消极,我——”
“我没有家属。”刘芳菲突然开口打断了姚小明。
“啊?”姚小明愣了一下,激动得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话了?你……你说什么?”他想了一肚子宽慰劝谏自我检讨的话准备说上几小时的,没想到才说这么点刘芳菲就开口了。
“我没家属,断绝关系了。”刘芳菲的声音像冰块一样冷漠。
姚小明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刘芳菲的电话响了,显示是“玲姐”的来电,算是这些天最正常的称呼了:“是一个叫玲姐的。”他体贴地按下接听键,然后把电话搁在刘芳菲的耳边。
听筒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女声,连姚小明都听得清清楚楚:“刘芳菲!你这几天野到哪里去了?虽然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不用在咱们店专职挂号,但也不能几天不来啊,也太随性了吧?客人投诉说打你电话都不接,还叫个男的接,你到底几个意思啊?上岸了?你也——”
“我在医院。”刘芳菲冷漠简短地说完,扭头将耳朵移离电话,“你跟她说。”
姚小明忙拿回电话:“喂,玲姐吧?您好,我是姚小明,是刘芳菲的……朋友,她出……出车祸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住院呢。”
玲姐的态度马上软了下来,简单询问了一些情况,要了病房号就挂了电话。
下午玲姐就提着果篮来了,看到病床上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刘芳菲吓了一跳:“哎哟哟!小菲,这么严重啊?”扭头上下打量姚小明一番,“你说我们小菲出车祸受了点伤,我还以为就是蹭破点皮什么的,包成这样,才叫受了‘点’伤啊?脸怎么弄的?毁了?眼睛呢?怎么也包着?”
玲姐连珠炮似的提问,让姚小明异常窘迫难堪,他挠挠头,唯唯诺诺:“这个……这个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就只好简单说一下嘛。”
玲姐见姚小明说话的神态,猜出了七八分,语气顿时变得咄咄逼人:“我们小菲是怎么出的车祸?是你给弄的吧?”
姚小明条件反射性地先摇头,最后又颓然地点头:“这……这也是意外,我也不想的。”
玲姐坐在床边,抓起刘芳菲的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小菲啊,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跟这种混混来往,好好做几年,找个老实人嫁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从来都当耳旁风,现在好了,得到教训了吧?”扭转头满面怒容地问姚小明,“脸伤得重不重?眼睛到底怎么样?”
“左眼……左眼比较麻烦,可能要动手术……”姚小明越说越心虚,最后还是不敢把结果说出来。
“动什么手术,啊?”玲姐逼问。
“摘除。”床上的刘芳菲哑声回道。
“啊!”玲姐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结果,更没想到是由刘芳菲本人这么平静地说出来的。姚小明也没想到,他从来没有直接跟她说过。
两人顿时噤若寒蝉,过了一会儿,玲姐从钱包里数出一千块钱,搁在柜子上:“小菲啊,这点钱给你买点营养品吃,姐过几天再来看你。”刚才要为刘芳菲出头的架势消失殆尽,躲瘟神似的逃走了。
也难怪,她来医院看望,不过是探一下病情,看刘芳菲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上班”,看到包成粽子样的刘芳菲时,想的是以后还能不能用她,待听到“摘除”这个结果时,就知道已经不可能了,所以速速决断,溜之大吉。
对玲姐的反应,姚小明作为旁观者都觉得心寒,反而是刘芳菲,没什么反应,跟刚醒过来时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医院探望,刘芳菲让姚小明出去。
年轻姑娘在病房里待了近两小时,她走后,刘芳菲更加沉默了,不吃东西,不喝水。
中午,姚小明买来午饭捧到床边准备喂她,被她一把夺过来对着姚小明砸了过去,接着双手摸索着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凭着直觉向姚小明的方向砸去,歇斯底里地吼:“滚!统统给我滚!你们这帮浑蛋,全部都去死!”由于用力过猛,脸上的伤口崩开了,血从纱布里渗出来,看上去可怖又可怜。
医生给刘芳菲打了镇定针才渐渐使她安静下来,又重新包扎了伤口,包扎的时候姚小明带着无尽的愧疚逃也似的退出病房,他不敢看。
刘芳菲在爆发之前,安静得让姚小明觉得瘆得慌,而现在疯癫一样的状态,则加重了姚小明心里的负罪感,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时光倒流,同时对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欲望,如果自己有很多钱,在不能改变事实的情况下,至少可以用数不清的钱来补偿,而这两样,他都没有。他熬得难受,心想,她还是安静些比较好,偶尔可以让自己忘记这件事,让负罪的心灵喘口气。
但是,他的心灵还没喘上气,新的负担又来了——刘芳菲的医疗账单出来了,看着上面的数字,姚小明一筹莫展,刚入院时的费用已将他为数不多的积蓄用得干干净净。他蹲在病房门口,给交好的朋友们挨个打电话,但他的社交圈子,也是跟他差不多的人,一圈下来,只凑了不到三分之一。他又给相识的人打电话,低声下气地求了个遍,但收效甚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不涉及金钱的情况下,尚可太平无事状似亲密无间地维持,一旦牵涉到钱,就会立刻变得陌生,更甚者六亲不认。而姚小明这样的人,在普通朋友相交中,信誉很是薄弱,别人不怕他不认账,但怕没钱还啊。这年头,谁借钱出去都抱着收不回来的打算,就算是交情深的朋友,也会因为钱而生分,因为借出去时还是朋友,人家对你感恩戴德,那时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讨债时你就成了别人眼中没有半点人情味,把人往绝路上逼的黄世仁了。每个人最怕的就是朋友找自己借钱,借或不借都伤神。
借不到钱,姚小明心情低落到极点。从他踏入社会起,也有过穷得只剩几块钱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如此焦躁过。回到病房,他也没心情像往常一样逗刘芳菲说话,呆若木鸡地坐着,时不时低声叹息。
“包里有银行卡吧?”刘芳菲突然开口问道。
“啊?有啊,但是我卡里没钱了。”
“我的包。”
“有……有好几张呢。”姚小明将卡包里的卡都拿出来,不算信用卡在内,还有四张。
“我不记得哪张卡里有钱了,密码应该是生日吧,想不起来了。如果不对,你让医院开张证明,然后去打印一份委托书我签字,你去把卡里的钱取出来吧。”刘芳菲淡淡地说。
“这……这不好吧?”姚小明愣住了,刘芳菲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是本能地认为这样似乎不合常理。
“你能想得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他感觉到刘芳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一定含着讥诮,“你去,还是不去?”
“去,去!马上就去!”姚小明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赶紧答应,但马上又感到难为情,“只是,我撞了你,还让你出钱,我——”
“好了,赶紧去办吧。”刘芳菲的语气带着威胁和不耐烦,“马上,不要等我反悔!”
“好好,我这就去办!”姚小明连忙带上刘芳菲的银行卡起身就走,临出门时无比诚挚地回头又说,“谢谢你小菲,真的!以后,我……我……”姚小明有些激动。
“闭嘴!烦!”刘芳菲侧身朝里。
四张卡的密码都一样,还真是用生日设的,每张卡里都有一些钱,有两张里面有六位数,有两张比较少,只有五位数存款,但也足够支付刘芳菲第一期的手术费用了。看着每张卡里的余额,姚小明想,还是女人来钱快啊,看她年纪轻轻的,都有这么多存款了。又想到这次自己算是断了人家的饭碗,往后该怎么办呢?
但不管如何,他不能丢下她不管。姚小明宣誓般给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