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我不怕不怕不怕啦……”
床头柜上的手机一遍遍响着,因振动,从柜子中间振到了柜角,眼看就要掉下去时,睡得死沉的君釉寒总算有了动静,伸出手摸到手机,关掉铃声丢在床上,抓过枕头捂在头上,从枕头底下传出她怨气十足的瓮声吼叫:“我不要上班,我要辞职!啊——”
很快君釉寒受不住热,又将枕头掀在一旁,翻身趴着继续睡,手机又执着地响起来。她猛地坐起来,阳光已透过薄薄的窗帘,将室内照得亮亮堂堂。她拍着脸:“完了完了,又要迟到了,今天要拍外景的。”忙又抓起手机,只见是个陌生的座机号,仓促间以为是导演在取景地打来的电话,忙滑动接听,不等对方开口便说,“喂,王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回家太晚了,一睡就睡过头了……咦?不对,我们黄山那边的戏已经拍完了,要放三天假的呀……你是谁?”
其实电话那头的人在她连珠炮似的一段话里,已插话两次,无奈君釉寒根本没听,只得等她说完,此时听到她问,便清咳了两声:“君……釉寒小姐是吗?”待君釉寒回答“是”后,他接着说,“请问你是胡思遥的什么人?她出事了,请你到北区公安分局来一趟,协助——”
“死骗子,去死!”君釉寒骂着按掉电话,随即拨打胡思遥的电话想告诉她转告亲朋好友以免上当受骗,谁知却提示无法接通,心想:“现在的骗子真是玩得越来越高科技了,这么快就拨不通电话了。”那个号码又接连打了好几遍,都被她气鼓鼓地按掉,还设置了黑名单。
没过多久,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过来,君釉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不等君釉寒开口对方就用极快的语速,同时又极具威严的命令的语调说:“君釉寒小姐,你先不要说话!请你在十一点之前赶到北区公安分局,协助警方办案。”女人稍稍顿了顿,“没有骗子会约在公安局绑架勒索你的!你听明白了吗?”君釉寒被女人的气势唬住了,机械地“哦”了一声。对方得到确认就挂了电话。
君釉寒一想,也对,哪有骗子会约自己在公安局见面的,搞不好胡思遥真的出事了。
虽然陪同的警察事先给过郑重提醒,但看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两具扭曲变形的人形黑炭时,君釉寒依然被惊骇到几近失控。她怎么都没有办法将其中一具与活色生香的胡思遥联想到一起。停尸间里森冷的气息更是刺得她的胃阵阵抽搐,还没跑到门口,早上吃的东西就全吐了出来。陪同的女警体贴地递给她纸巾,语气平和:“是你朋友胡思遥吗?”
“不知道。”君釉寒大口地喘气,心里暗骂:“烧成这样,谁知道是哪个阿猫阿狗?神经病。”
由于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警察将君釉寒带到胡思遥生前的住处——火灾现场。君釉寒没想到外表那么光鲜亮丽、收入比自己高很多的胡思遥居然住在这种地方。
那是C城最脏最乱最破的地方。
君釉寒刚来这座城市讨生活时也在周边小区住过一段时间。
小区的房子老旧破败,都是方方正正的砖混楼,清一色的六层,每层住着四户人家,拥挤不堪,过道既窄又长且脏,每家门口都堆满杂物。楼梯公共区域的转角处永远都泛着潮,空气里终年弥漫着一股便溺的臊臭味。有时会在楼道里看到一些妇女怀里抱着刚会蹒跚走路的孩子站在那里,角落里还蹲着一个略大些的孩子在那里便溺。晚上,偶尔会遇上个东倒西歪的醉汉,满嘴喷着酒精与蛋白质混合发酵后浓烈厚重的气味……
晴天,阳光从灰蒙蒙的窗户里照进来,将角落里日积月累的污秽全部暴露出来,黄黄白白一圈圈,就算你屏住呼吸隔开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眼睛不小心扫到,都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难受。
护城河将C城从中斩为两段,活似东西两宫。
小区所在的城东最北边,穷得不像隶属这座繁华都市,这里的房子大多都租给外来务工者,少数的本地居民也多是没有能力另行购置房产的低收入者。
这里的居住环境真的很糟。
君釉寒刚来C城时为了省钱在这样的环境下住了两个月,每次跟父母通电话,楼上楼下嘈杂的声音让老两口无比担心,最后勒令她如果不搬走就立刻回老家。后来,君釉寒大大小小搬过无数次家,每次略对房子不满,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所有的不满都成了浮云。
胡思遥也算事业有成,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君釉寒以为被烧毁的房子肯定是光秃秃的,胡思遥都被烧成那样了,房子还能有好吗?没想到房子里的东西还没有烧尽,屋子中央的行李箱依稀可辨原来的模样,烧变形的床头柜上还有她的铂金指环。看着残留的属于胡思遥的东西,君釉寒总算相信太平间里狰狞可怖的黑炭确实就是她了。
昨晚她们从外地回来,出火车站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君釉寒本来打算和她拼车好省点车钱,但胡思遥不愿意。现在想来,她是不想别人知道她住在这种地方吧?
警察告诉她,大约是凌晨两点失的火,从床头开始烧起,除了胡思遥还有她的男朋友,都被烧死在床上。屋子里有不少空啤酒瓶,和一个烧炸的洋酒瓶,两人可能喝醉了,起火原因也许是胡思遥的男朋友忘了掐灭烟头,火星碰到了高酒精度的洋酒酒液。他们租的屋子小,家电老旧,杂物多,很多电路已经老化,所以一着火,蔓延得很快。
警察的分析让君釉寒觉得这是起意外事故,令人费解的是:他们两个怎么都没有挣扎逃生?真的醉得那么厉害吗?大概这也是警察没有以普通事故处理的疑点吧。
胡思遥与房东签的租房协议上,紧急联络人电话留的是君釉寒的手机号码,警方正是据此找到了她。
回到公安分局,开始例行公事录口供。
君釉寒的脑子里总是不停地闪现在停尸间里看到的那两具炭状的遗体,让她莫名地慌乱,面对警方的询问,有些神不守舍。
“你认识胡思遥吗?”
君釉寒机械地点点头:“认识的。”
“你和胡思遥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君釉寒眼神涣散,恍恍惚惚,“我和她没有关系呀……哦哦,我们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她是我们剧组的化妆师。”
“她平时喝酒吗?”
“喝啊。”
“酒量好吗?是工作应酬喝还是只是爱好,喜欢喝?”
“啊?”君釉寒心想,这还有讲究吗?但还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酒量应该一般吧,反正我见过她没喝多少啤酒就醉了,但是应该是比较喜欢喝,因为我和她的工作都不需要应酬什么,没事或者是压力比较大的时候,就喜欢买啤酒喝,偶尔还喝点洋酒,比如葡萄酒什么的。”
“你们是普通同事关系,又没有工作上的应酬,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在剧组,我们经常在一起啊!如果去外地出差,剧组为了节省费用,都是安排两个人住一间,我经常是和她住一起的。”君釉寒想了想,又补充道,“她不太搭理别人,我又跟谁都合得来,所以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不太搭理别人是什么意思?你跟她以前就认识?”
君釉寒觉得警察的问话一套接一套的,似乎自己的回答轻易地就被延伸出别的问题来,她本来就又惊又怕,这么一来就更加慌乱了:“她脾气不太好,总嫌别人笨,还喜欢和人顶嘴,所以在剧组里人缘不是特别好。我……我忘记你后面一个问题了。”
警察皱了下眉,但看到君釉寒一副胆怯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公式化,于是放低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你跟她以前认识吗?”
“哦哦,不认识,她进剧组我们才认识的。”君釉寒想起,自己问过胡思遥,为什么她会跟自己好,她居然说:因为你笨啊,蠢蠢的,想些什么全在脸上,不用费脑去猜,单纯。这样的夸奖毁誉参半,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见警察没问,她自然就不说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胡思遥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吧,将近十二点了。”
“你确定?”
“啊?”君釉寒愣了一下,这也需要确定?“我……我应该能确定吧,我们从外地回来,一起下的火车。”
“在此之前,她有什么反常举动吗?”
君釉寒摇头:“没有,很正常啊,在等车的时候她还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很高兴的样子。”
“你听到谈话内容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给男朋友打的电话?”警察边记录边问。
“她跑到一边去打的,打完回来很高兴啊,我想应该是在跟男朋友通电话吧。”
“然后呢?”
“然后?没什么了啊,火车晚点,到站后,我们就分头叫出租车回家了。”
“后来你们还有联系或见面吗?”
君釉寒使劲地回忆着,感到头脑里一片混沌:“没有了,没有联系了……分手时,我打算和她合租一辆车的,但她说各自回去,能早点到家……”说到这,君釉寒的心头蓦地涌起阵阵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悲伤也有恐惧,也许对生命无常的恐慌更多一些?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只是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动,埋头“呜呜”地抽噎起来。
警察没有安慰和制止君釉寒的哭泣,只是安静地递上纸巾和水杯,等她情绪稍稍稳定,接着问道:“你能确认你见到的遗体就是胡思遥吗?”
君釉寒擦去眼泪,无力地说:“大概是吧,我……我……我不知道,应该是吧。她的行李箱还……还在屋子里呢。”
“你认识她的男朋友吗?”
“见过几次面,谈不上认识。”哭过之后,君釉寒的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
“她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思遥没告诉过我,我也没有问过,只知道他好像是个KTV的夜场经理。”
警方还询问过胡思遥所住小区的那些邻居,只是小区人口密集,每天进出的人很多,所以没有人能准确地回忆起当天是否见过胡思遥和她的男朋友。包括楼上的李家媳妇,口供也一直是含混不清,一开始她说两人是傍晚时回来的,然后警方要她确认时,她又摇头:“我们那房子是老式的,楼梯嵌了层木板,正常走路都咚咚响,要是不注意点,跟地震似的。这个我可不敢肯定是不是两个一起回来的。我在家里带孩子,傍晚时听见楼下有开门声,但关门的一定是那小青年,因为他每次关门都不注意,毛毛躁躁的,关得山响,楼都要给他震塌了,每次他回来,我的小家伙都会被吵醒。”
“那你开始说听见楼下有说话声,还有男女嬉笑打闹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警察又问。
女人翻了个白眼,很是不满,仿佛回忆起平时跟邻居相处时不愉快的细节:“其实也不一定是打闹的声音,因为那个男的经常白天一个人在家,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他晚上一般不在家,听说是在KTV上班……”说到这,女人撇了撇嘴,露出明显的不屑神情,“但轮到他晚上休息时,就稍微吵点,不是放音乐,就是在家看影碟。这房子层高低,隔音效果也不好,响动稍大点都能听到……还有啊,他们还常常放那种片子……”女人脸上又露出更加不屑的神情来。
警察记录着,听到语焉不详处便问:“什么片子?”
“黄片啊。”李家媳妇回答。
“你怎么能肯定是黄片?”年轻的警察皱起眉头,这让他看上去更严肃了。
女人吊着眉看着警察,一脸的不悦——她有着大多数市井小民的牙尖嘴利,再加上她也算是火灾的受害者,理直气壮地说:“警察同志,我可是来协助查案的,另外我们家也是受害者,你别跟审犯人一样的语气行不?黄片还要肯定哪?小区门口摆一排,天天一些小青年扎堆去买,那事问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都懂,你们也不管管。我都生两个孩子了,你还问我怎么肯定?”
警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儿,被她一顿抢白弄得傻了眼,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问:“那你最后一次听见楼下有响动是什么时候?”
女人拍了下脑袋,无比肯定地说:“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傍晚可能真的是男的一人在家看碟了,因为那女的平时在家,两人做那种事时,声音没有那么浪的,昨天应该十来点的时候就没看了。半夜一点左右的时候听见过一点儿响动,好像有开门声,没听见走路的声音。我都习惯了,那女的平时看着怪傲的,但比男的心细多了,上下楼,进出门,都轻手轻脚的,但对人冷冰冰的,照面从来都是冷着一张脸。”
李家媳妇基本二十四小时在家,因为孩子小睡眠多,她在家连电视都很少看,所以无聊时,没少干听墙角的事。
警察在刚刚记录的这段话上画了两个圈,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是十点和一点左右呢?”
女人说:“我八点多就开始哄孩子睡觉,楼下声响不断,好容易哄好孩子,没多会儿又给吵醒了,一看时间才十点多。我真想叫我男人下楼去教训教训他们的,结果楼下声音没了,估计折腾够也睡了吧。我想总算可以睡会儿安稳觉了,这才闭眼没多会儿,楼下又传来声响,虽然比那男的轻多了,还是有声音的嘛,孩子又被吵醒了。我还以为天亮了呢,一看,才一点多,我心里那个气啊,又哄了半天才睡着。好容易孩子睡了,我想眯会儿,结果我婆婆在那里烙大饼一样地不停翻身,还嘀嘀咕咕,孩子又醒了,我开始还以为是被吵醒的,后来才知道是给烟呛醒的。唉,说起来还真亏我婆婆咕哝得人睡不着,要不然,说不定我们也给堵在里面了,火烧得那个大啊,火苗子呼啦一下子蹿上来,我晾在外面的衣服就点着了,当时我给吓得啊……”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的情景,这几天她说了无数次,已经讲得很熟练了,每次都能添些新内容。
警察摆了摆手打断了她:“说有用的就行了。”
她有些悻悻然地闭了嘴。
整幢楼的居民,也就李家媳妇的证词稍微有点用,其他的更是语焉不详对案情毫无帮助。小区原是装了监控的,但是因为没有物业管理,加之流动人口多,偷鸡摸狗的更是不少,哪年被弄坏的都不知道,只是一个摆设罢了,根本无从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