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失真的世界

做记者的最初几年,我的智商不比现在低,却始终有一个小的困惑无法解决。我在采访中遇到过不少人,明明做着蠢事或坏事却振振有词,告诫我不要“捣乱”。我的困惑是,他们是真的持有错误观念,还是不知羞耻呢?这不只是私利可以解释得了的。我的思考前提是,有意识地做坏人的家伙不可能那么多。日积月累,我找到了答案: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失真的世界里。

一个国家越是远离现代文明,为之服务的人们越是阅历深厚,他们就越可能以各种前现代的道统为天经地义。设想一下,如果我去采访李鸿章,关于帝制,他会说些什么呢?他也许是那个时代中国最聪明的人,但是他会说中国人离不开皇上--他已经体制化了。这可不是我的臆测,一百多年前他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就是这么说的。基于同样的原因,如今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某某执法队员也可能真心诚意地认为掀翻小贩的车子是整肃市容的必然之道。

事实上,我的一个表弟就在某个省会城市正做着这个工作。我试图告诉他,粗暴执法是不对的。最终我发现这并不容易,因为他曾在执法过程中遇到无数困难,而一脚踢过去实在是最简明的解决之道。这时候我该怎么想呢?期望整个社会的进步渐渐地导致他不需要这么做,并且理解他?

当然不。这是个是非问题。不管是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权力对无辜者的暴力都是不可原谅的。这是一块小小的道德基石,但是正如那个著名的比喻,现代文明的航空母舰就立在这枚硬币上。

带着一股文化激愤,我的表弟告诉我:“中国人就是贱,你不来点儿狠的就不好使!”我很难向他解释,类似的说法我曾经在饭桌上听到过,在各种讨论民族劣根性的文章中读到过,也曾经在记载李鸿章那个年代的历史纪录中读到过。当年甲午战争失败,李鸿章的幕僚罗丰禄就报告说:“倭人常谓中国如死猪卧地,任人宰割,实是现在景象。”中国文化在璀璨一面之外也有黯淡一面,民族性需要检讨之类的说法并不是全是无稽之谈。不过,即便到了2980年,我仍然会在坟墓中像今天清楚春天花开秋天叶落一样清楚这个事实:所谓劣根,绝非人性之必然,没有人甘于下贱,只有人不得不下贱。

每个人都有尊严,只要他们可以有。人性中有黑暗元素也有美好元素,而一个好的社会将帮助一个人祛除黑暗,激发美好。我并不需要多听几遍奥巴马的演讲来让自己拥有确认如此的激情,也不需要“是的,我们可以!”才醒悟人类拥有信念。信念一直在那儿,就看你看不看它。

这就是我一直相信天真是一种可贵的品质的原因。在智慧缺位的时候,天真可以帮助我们从失真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倘若一个人认为中国人需要皇上,或者给了自己一个堕落的理由,“要是我不行贿去做这个事,那就会有另一个人这么做,他会比我做更多的坏事”等等。那么在我看来,他就是在寻找到智慧之前已经失去了天真,既贪婪又成熟,生活在失真的世界里。

“失真”洋溢在我们周围,看清它也许很难。有个研究纳粹和邪教组织的心理学家叫罗伯特-利夫顿,他说,纳粹医生们长年以来故意回避本能的情绪,创造出了一个“奥斯维辛自我”,他们眼中的世界就失真了。他们逃避掉自幼建立起来的正常情感,阻止人类天生的良知干扰他们的工作。

这是最糟糕和最邪恶的一种体制化。有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大人们常常用来谴责小孩子的一句话,这句话是“越活越回陷”。它的意思是,一个人越活越糟糕了。事实上这种退步是非常可能的。在一个失真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会越坏,甚至一个聪明又高尚的人也可能如此。要知道,恐怖主义和纳粹并不是孩子般的举动,它们都是深刻信仰的产物。“失真”会像黑洞扭曲光线一样扭曲我们的头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需要,除了一个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