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日绵长,窗外的?蝉呜咽着叫了一夜。屋檐上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滴,落在院子里青石板上,汇聚成一块小小的?水洼。
屋子里的?人推开屋门,便有清爽的?空气流了进?来,青裙白衣的?女子梳着随云髻,脸庞透着些憔悴。她将珠帘收拢在一快,松松系上,这才转过身子对里头的?人柔声问:“这样可好?些了?”
“好?些了。”屋里的?男子身上披着间素白的?袍子,已?然有几分旧色,他的?眉宇间带着温柔的?笑?意,目光始终是放在女子身上的?,“你又不是头一次见我这身子成这样,倒是你自己,好?些日子没好?好?用饭了。”
“我没什么胃口。”绮月一面答着一面回身走到?窗边。
她将窗扇推开,想要将那落下的?旧色纱帘收上去?,便下意识踮起脚尖,微扬起下巴,伸长了手?去?触碰那顶上的?上悬窗的?流苏串子。
“当心。”
绮月只?感觉一具温热的?身体贴近了自己,男人身上的?檀香已?日渐寡淡,却仍有一股清冷的?松香从?期中脱颖而?出。
她正欲说话,却听到?身边的?人嗓音低压地道,“够不着叫我来就好?了。”男人轻松抬手?,将窗顶上的?流苏串子接下来,将纱帘缠了上去?绑好?。
这其中的?时间,绮月一直在他的?怀里,心里头只?觉得?有些暖洋洋的?。
“你们怎么这门也不开的?……”
外头传来景儿?的?嗓音,她边说边走进?屋里,正撞见这样的?一幕,声音戛然而?止。
绮月觉察到?她的?视线,当即触电般将身后的?人推开,两人相隔了不少距离。玄素忍不住轻咳了几声,绮月当下顾不得?脸红,便又上前去?瞧他如何了。
“既然是担心的?,又把人推开来做什么。”景儿?笑?道,一面将手?中的?盘子放在面前的?小圆桌上,对绮月道,“这是那位嘱咐要给你的?,如今西疆的?杨梅过了季,听说是特意从?中原腹地运来的?。”
绮月听罢便去?瞧了眼,只?见那盘子里摆了一盘满满的?杨梅,一颗颗果实饱满新鲜,看起来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可绮月却只?是微一皱眉,问景儿?道,“尉迟重光他人呢?”
景儿?两手?一摊,“送完东西就走了,溜得?比耗子都快,月氏的?人我都差点?没瞧见,总归总是不愿再见你的?吧。”
绮月不由得?默然。那日尉迟重光亦是受了重伤,身上没几块好?肉。彼时西疆正乱成一锅粥,归无更是百废待兴,绮月便带着尉迟重光一同回了弥城。
这些日子她一心照顾玄素,也没有见过他,不过也不大?想见他了。
若是见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在尉迟重光似乎也想明白了,到?了弥城之后就自己养伤,转性?了一般。
见绮月面色,景儿?便多少猜到?她在想什么,当下便道:“你就当这是人家借宿的?报酬吧,我总不能给人家还回去?吧。”
绮月白了她一眼,却不再多言,只?是叫她放在案上罢了。
“不过玄素大?师如今身子可好?些了?我们弥城虽然没有归无的?聂城主那般的?好?大?夫,但还是有几个?人能用用的?。”景儿?好?奇地探头去?看玄素,他如今憔悴了许多,眉宇间虽然依旧是那股子冷淡温柔的?味道,却多了些许疲态。
“不劳景姑娘费心了,我这个?身子左右也就是这个?样子。”玄素单掌向她微施一礼,聊表谢意。
绮月却伸手?将玄素扶着在床榻边坐下,一面对景儿?面露不善,“你也别在这呆着了,于言和小枝的?大?事还要你操办着,还不快去?帮忙。”
“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偏你在这忙里偷闲,还要说我的?不是。”景儿?嘟囔一嘴,嬉笑?着便离开了屋子里,顺手?还将房门给他们合上了。
待景儿?离开,绮月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收敛了起来,反倒是脸色苍白的?玄素唇角微弯,轻轻为她拢起额前的?碎发。
“既然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这两日也确实是吃不下东西,便去?吃些吧。”玄素轻声道。
绮月冷眼瞧他,语气不满,“你倒也不吃醋。”
玄素当即哑然失笑?,“我不吃醋的?话,就会让你出去?见他了。”
绮月神色微敛,她只?是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却并没有再往窗边靠近。反而?坐在了案前,捏了一颗杨梅放入口中。
酸的?,却也有些甜。
“你真的?不进?去?亲自向她告别?”景儿?合上屋门,对院子里的?人道。
“不说了,她也知道的?。”尉迟重光的?目光却始终在门上,动也不动地道,“她吃了吗?”
景儿?摇头,“不知道,我刚走的?时候没见吃。”
尉迟重光眸中的?光芒一瞬间便暗淡了下来,他默了默,复转身朝外走去?。
待出了院子,外头已?然是前来接应的?月氏军。为首的?将领与他相熟,见他面上苦涩,便上前低声问他,“陛下,若是您当着喜欢,不若带回月氏去?……”
“不用了。”尉迟重光打断他道。
他回眸去?看那间不大?的?院落,眸中有万般情绪在涌动。
这段时间,尉迟重光想了很多,他的?一生本就已?然充斥着许多的?悲哀与血腥,虽然是阿难一手?造成的?,但是阿难不过是推了所有人一把,走的?人,还是他们自己。
父王听信阿难之言,迫害西凉,又以兄弟相残竞争的?方式培育自己和兄长们。在很长的?时间里,尉迟重光一直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可是绮月的?出现,仿佛行走在暗夜中的?人,忽然有一束月亮,打亮在他的?身上。。
哪怕只?是点?滴月光,却也足以给予他片刻的?温暖,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她。
可是这一次,尉迟重光觉得?自己该离开了,离开那道月光,重新回到?那一片属于自己的?黑暗中去?。
“走吧。”他翻身上马,决定启程离去?。
“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景儿?双臂环抱在身前,倚着门栏瞧他,“我们弥城还不至于缺你这一副碗筷,好?歹也算是我们家城主半个?救命恩人呢。”
尉迟重光没答话,转身离开了。江湖流转,再见已?不知是何年。
*
景儿?带着失魂落魄的?绮月和浑身浴血的?玄素回来的?时候,小枝差点?晕倒在于言的?怀里,在得?知自家小姐怀有身孕的?时候,更是差点?再次晕了过去?。
便是如今,她也是既无法接受,又好?奇难忍的?。
“小姐,明明该是你先成亲的?才是。”小枝任由姑娘婆子们摆弄着自己脸上的?新妆,一面冲绮月不悦地嘟囔道,“虽然你是小姐,但是还没成亲的?姑娘,怎么能就有了身孕呢,小枝不喜欢那个?病和尚了。”
绮月最近身子不适得?厉害,哪怕今天是小枝的?好?日子,她的?气色虽然好?了些,但是终归是缺了些血色的?。
她闻言便笑?道,“前几日也不知道是谁巴巴地凑在我边上想摸我肚子呢。”
“我又没见过,当然好?奇啦。”小枝争辩道,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来,两腿岔开而?坐,双手?撑在两腿间的?凳子上,半点?新娘模样也没有,一双小鹿样的?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现在弥城也越来越好?了,我们能帮小姐照顾好?小小姐的?。”字里行间,句句都是不要玄素的?意思。
绮月不禁失笑?,她下意识抚摸着肚子,如今还没到?三个?月,其实并没有显出来,可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说起来,那个?病和尚呢?怎么今日没见着他。”小枝说着便起身要朝外探头。
上妆的?姑娘婆子从?没见过这么活蹦乱跳的?新娘子,眼见着她如此莽撞起身,连发髻都歪了些,当下连连喊道,“哎呀新娘子哎,可不能乱动的?!”
“哎呀我的?发髻!”小枝这时倒是想起来了,连忙一手?扶着自己的?发髻,哭丧着脸坐了下来,“完蛋了,不会又要重新扎了吧,这可要了我的?命了。”
“呸呸呸!新娘子红口白牙的?,哪有说这种丧气话。”喜娘当下便拦嘴道,“大?喜的?日子,该开心着才是。”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小枝又一本正经地端坐回自个?的?座上,这厢绮月见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已?然是忍俊不禁地好?一阵了。
她看着小枝的?模样,心里头却莫名有些酸,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
半月之前,尉迟重光离开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玄素的?身子简直是肉眼可见地糟糕起来。
这日绮月如旧来屋子中送汤药。虽然他们二人心中明白,玄素是阳寿将近、心力交瘁,无药可医。但仍是求聂晴云给了一道方子,至少能让他好?受些。
她推门进?了屋子,却见案上覆了红布,房中也处处可见的?红,更有两支红烛,灯火葳蕤,显得?格外温柔。
听了她进?来,屋子里的?人回过身来。他穿着一袭正红长袍,面上气色是难得?的?好?。
“我欠你的?是给不了你了,绮月。”玄素缓步朝她走来,在她的?身前站定,“但是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仿佛掐得?出水来,修长如玉的?手?指伸展开来,露出掌心里银白色的?铃铛。
“之前你从?我这里要走它?,就是为了这个??”绮月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很平静,目光却一直紧盯着他掌心的?水音铃,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玄素含笑?看着她,“上一次我不知道绮族赠铃的?寓意,这一次,我知道了。”
“你都把这里摆成这样了,我还怎么说不。”绮月别扭地冷哼一声,飞速地从?他的?掌心想拿走铃铛。
却不想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攥在了手?中。
“绮月。”他垂眸看她,烛光映在他的?眸中,熠熠生辉,“前世今生,我心悦于你,从?无悔改,但你若是当真要说‘不’……”
绮月豁然抬起头看他,却见这人狡黠一笑?,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他继续道,“我也绝不会允许的?。”
*
“城主大?人,该您说话了,新人在等着呢。”喜娘小声的?提醒,将绮月从?回忆中拉扯回来。
绮月恍惚着看着面前的?于言和小枝,桃腮粉面如沐春风。喜堂里更是四处张灯结彩的?,好?不欢喜。
“恭喜你们。”绮月真心实意地道,“你们二人定要白头偕老。”
她说到?这里,众人只?以为还要接一句“永结同心”亦或是“早生贵子”之类的?,却见她戛然而?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喜娘当即高声唱道,“礼成!”
小枝目中难免有些许担忧,但毕竟是她大?喜的?日子,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不过小枝都看了出来,景儿?自然也就觉察到?了绮月今日的?不对劲。其实不仅是今日,从?前几日起,绮月就有些不对了。
见众宾客欢喜热闹地围着新人出了堂去?,景儿?这才凑到?绮月的?身边,压低了嗓音状似无意地问她,“这几日玄素大?师的?身子可是又加重了,今日都不见他出门。”
绮月的?神色却不变分毫,脸上仍然是温柔的?笑?容,竟有几分玄素平日的?模样。
她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新人的?方向,目光中也是在为他们欢喜的?,看不出任何的?异常。绮月缓声道,“今日只?是累了起不来,毕竟喝了药的?。”
景儿?听着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再追问几句,却见绮月绕过自己,径自往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