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身世

“和?尚?”聂晴云微微眯起眼睛。

绮月昨日回去之前,倒是交代过她帮忙关注一下一个在月氏的和?尚,没想此人竟然这么快自己就冒出来了?

“老衲是南离寺无字辈僧人,无怀。”那老僧捋了捋胡须,面上不掩自傲地道。

“哦。”聂晴云瞥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不认识。”

无怀和?尚当?即吹胡子瞪眼,“老衲的师尊是圣僧阿难,师弟是南离寺住持无垠,你竟然不认识我?”

若是此刻玄素在此,便会惊觉此人竟是南离寺那位声称早已去世多年的无怀,也是那时在南离有意挑衅他们二人的健壮和?尚,慧通的师父。

这下倒是轮到聂晴云皱眉了,“你说的那是你师尊和?师弟,我即便是认识他们二人,但是他们的名望,和?你有?什么关系?”

归无将士们无一不嗤笑出声,月氏这方只觉得面上无光。

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索性灭了这归无便是,为何在这个时候主动谈和?呢。

“你这女子!简直不配为一城之主!”无怀恼羞成怒地道。

聂晴云倒是奇怪了,她站在角楼之上,目光微凉,“高僧您何出此言,我不过是没见过您这等人物,见识小了点,至于我当?不当?得这归无的主人,还轮不到你过问吧。”

“那个女人你归无到底交不交!”边上的年轻将领看不下去了,当?下高声道。

若是再拖延下去,万一那女子暗中出逃或者趁机离开归无,他可没法向陛下交代了。

“不可能!”聂晴云道,“以一个女子的安危作为退兵的交换,我聂晴云还做不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

“就是!绮月姑娘可是我们归无的战神,怎么可能交给你们这些杂碎玩意,晴天白日的就别做梦了。”

城下守关的将士们,亦是嘲弄讽刺道,惹得对方气得肺腑生疼。

“还什么战神?”无怀冷笑,“你们可知此女屠尽西疆三城,如此杀人如麻的妖女,竟还被你们奉为神明?”

“什么?”军中一片喧哗。

无怀嗤笑,“此女本是西凉国人,十余岁时血洗西凉,无一活口。去年黑沙惨遭焚毁,包括前些日子弥城屠城三日,都是她干出来的好事!”

有?人高声打断他,“大家不能听这和?尚在这信口开河,若是战神大人当?真是如此嗜血残暴之徒,又为何要救我们。”

“是啊!你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我当?然有证据!”无怀大喝道,说罢只见月氏军队中走出两个女子。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面如冷月。另一人纵然身处沙场,却是一身金钗步摇,华服广袖。

此刻绮月也与玄素来到角楼上,见到那两女出现之时,绮月目光微凝。

“你可认识她们二人?”聂晴云见绮月神情有?变,当?即微微后撤一步到她身侧,附耳小声道。

“嗯。”绮月低低应一声,眸光渐冷。

那下头二人,分明就是黑沙酒馆的钱掌柜与阿芝。

“我二人便是人证!”钱掌柜上前一步,声音中难掩怒火,“黑沙城覆灭,就是她诱骗十名少女,以自焚的方式焚灭黑沙。”

“她们是自愿的。”

绮月的嗓音忽然响起,声似薄雾,透着凉意。她纵身从角楼上一跃而?下,恍若一叶飘落的白羽。

“那你就是承认了!”阿芝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还敢站出来,兴奋地上前一步,伸手指向绮月。

“我承认了什么?阿芝。”绮月黛眉维扬,唇瓣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阿芝看着心里头生寒。

她堂而?皇之地站在归无军前,并无丝毫畏惧,“反倒是你,身为如今的月氏新帝、尉迟重光的宠姬,竟然出现在这里。我倒是有些佩服你的胆量了呢。”

“你——”阿芝心中一颤。

只见面前几乎所有?归无将士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汇聚到了她的身上,连月氏军中的人都禁不住望向她。

“你这妖女!你身为西凉国公主,却屠尽西凉!如今还要加害于我!”阿芝不禁后退一步,躲在那年轻将军的身后。

“这些所谓的证据,不过就是这么三两个人罢了。”聂晴云也气喘吁吁地从角楼上下来,厉声道,“我们随便叫上两个人来,也可以证明绮月的清白。”

她说罢看向绮月,对她示以笑容。虽然聂晴云也不知绮月是否有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但是她并不认为绮月本性是个恶人,即便是她这般做了,那也定然有她自己的缘由。

无论如何,她都是归无的恩人,这份恩情,聂晴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我阿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都是我亲眼所见!就是这个女人,屠杀西疆三城,她分明是个满手鲜血的屠夫!”阿芝见众人若有所思,似在犹疑,当?下也不畏惧绮月了,上前大声道,“你们难道当?真要为了这么一个屠夫,放弃让月氏退兵机会吗!”

此言一出,归无军中果然不少人面露为难。

归无苦战多日,而?兵败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但是如果献出绮月,就能让月氏退兵……

“我也可以对天发誓!”

忽悠一人大喝一声,从人群中走出来。

绮月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邢赭石。

“那时在黑沙城中,我亲眼看到绮月将十坛烈酒给那十位姑娘,并且叮嘱她们,放完这把火之后,就立即离开黑沙!”邢赭石厉声道,与钱掌柜和?阿芝两人对峙。

“还有?你!”他说罢抬手指向阿芝,“你这女人,我与绮月逃离黑沙之时,你嫉妒于她,故意将她推下马车!”

“我没有!”阿芝尖叫道,“就算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也是她自己活该!谁让她占了我的位置!”

阿芝面容狰狞,哪怕她再三争辩,单是她脸上神情,便可让人感受到她对绮月的嫉恨之深。

“好了,真相大白。”聂晴云道,“我说你们这帮人,要打便打,非要这么唠唠叨叨的,大不了我归无军人,与你月氏同归于尽。”

她神情肃杀,冷然抬眸,“就算是死,也能从你们这些人的身上,啃下几口肉来!”

“聂城主,我奉劝你一句。”无怀双手合十,垂眸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莫要受了这妖女的蛊惑,平白葬送了整个归无城。”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男子的声音清沉如山间清泉,听在无怀的耳中,令他心神一震。

“无怀师兄,没想到你竟当?真没死。”玄素依旧是惯有的一袭灰白长袍,他轻袍缓带而来,在绮月的身边站定。

“师兄?这个和尚竟然是佛子大人的师兄?”

“等等,他刚才好像确实是说,自己是阿难圣僧的徒弟……如此一来,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众人的议论声入耳,玄素只作听不到,无怀却是冷笑。

“玄素师弟,你可是师父最疼爱骄傲的弟子,莫不是也被这妖女蛊惑神志。”无怀毕竟是阿难的大弟子,本以为自己能够继承阿难的衣钵,万没想到最终却被玄素得了去,因此言语间对玄素难免有?些嘲弄之意。

玄素并未放在心上,他垂眸看向身边的绮月,丝毫不顾此时身处何处,柔声问她,“你可还好?”

绮月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当?然好得很。”

却见玄素稍稍躬身,附在自己的耳边,轻声道,“无怀是阿难的大弟子,原本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多年,如今他重见天日,只怕师父……阿难他,若是活着,必然就在这附近。”

绮月目光微凌,继而假作若无其事,实则细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却并没有见到阿难的身影。

难不成玄素猜错了……?

见玄素并不答自己的话,只低头与那妖女亲昵一番,全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模样。无怀的面色阴冷异常,“玄素,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不把我放在眼中。”

“分明是师兄诈死,竟也不告诉师兄弟们,让南离的大家好生伤心了一阵。”玄素说的一本正经,可那话却怎么听都有些奇怪的含义。绮月看在眼中,有?些忍俊不禁。

“难得能在此处遇到无怀师兄,不若您便好生说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玄素目光紧扣在无怀身上。

“老衲凭什么告诉你!”无怀重重冷哼了一声,怒道,“玄素师弟,你可是非要为了这妖女与老衲反目?”

玄素神色不动分毫,目光冷淡,“那又如何。”

正值此时,却有一名年轻的士兵从队列的最后跑了过来。那几人身边一直站着的年轻将领附耳一听,便是神色微敛,忽然厉声道:“今日,撤!”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撤了?”

归无的将士们还以为又是一番生死决斗,没想到对方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如此上来对峙一番,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退兵了?

月氏这是是疯了还是傻了。

而?聂晴云亦是一头雾水,月氏就这么,骂了半天,没骂赢就走了?

只有玄素与绮月两人对视一眼,隐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月氏、无怀、还有?那年轻将领的身后,仿佛有?一人,在轻而?易举地操控着一切。

“既然他们主动退了,也是好事。”归无的军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聂晴云的身后,“将士们还没得到足够的休养,若是强行上阵,只怕会有?更多不必要的牺牲。”

月氏来得快,去得也快。

绮月本欲上前拦截,但听到军师如此一番话,不免看向身边的归无将士们。入目所及,就没有?一个囫囵人,大多都是负伤而来,极为勉强。

但注意到绮月的目光,不少将士们的面上都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

待归无军依次撤回归霞关中,绮月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垂眸正欲落泪,却有一张青灰色的手帕子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抬起头,便见到玄素的温柔目光。

“绮月姑娘……”边上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二人间暧昧的氛围。

玄素面色不善,正要将手帕收怀中,却忽然被面前的女子一伸手拽了过去,一时怔住。

而?绮月早已别过头去,看向那边上的男子,“邢公子,说起来还不知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邢赭石还没来得及搭话,聂晴云见玄素二人还没走,恰好走过来,便托腮瞧着这三人间的奇怪氛围。

“大人,还不走吗?”邢二也没注意,只看着自家城主傻站在那不知道做什么,便大喊一声道。

这一喊倒是好,不禁吓了聂晴云一跳,也惊破了那三人间的暗流涌动。

“邢二!”聂晴云恼怒地嗔怪道。

“我也姓邢,父亲人称邢二爷。”邢赭石道,“没想到竟是如此得巧。”

比起绮月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羞涩少年人,邢赭石显然已经成长了不少,俨然有了几分他父亲邢二爷的爽利做派。

如此一来,聂晴云倒是不好怪罪于邢二了,便索性上前对邢赭石道,“邢公子,今日多亏你仗义执言,只是我们归无已然有段时日没有?通商了,您怎么会……”

“我是看到绮月姑娘,找了过来的。”邢赭石笑着道。

那日他在路上便远远见到了绮月与一名男子同?行,看那去的方向,似乎是归无。邢赭石迟疑了一瞬,便将家中商队暂且安顿下来,自己乔装打扮一番,紧紧跟在那两人身后。

他担心绮月的安危,那次在弥城的时候,他受制于父亲和?大伯不好出手相助,这次怎么也再也不能坐视不理。好在他一路辛苦,今日还是派上了点用场。

邢赭石说得简单,但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绮月,在场的几人多少都觉察的到他那几分的心思。

绮月自然也知道。

“今日多谢了。”绮月拱手向邢赭石郑重一谢,“不过邢公子,那时在黑沙之事你不必介怀,我虽然是被那阿芝所害,但也并非无还手之力?,不过是不屑与那群流民?纠缠罢了。”

邢赭石眸光暗淡,他又如何不知……只是,他是那么想再见见她,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玄素忽然上前一步,正好挡在两人之间。绮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一只手触碰到自己的侧脸,继而轻轻拂过。

“你发髻乱了。”玄素低声道。

自从那日玄素向绮月说了那番自白的话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如此亲昵的接触。他的目光对上绮月的,那周身难掩的醋劲,是个人都能瞧出来。

绮月一时间怔在原地,竟不知是进是退。

邢赭石眸中的希冀越发得暗淡,继而消失不见。

他自己亦是男子,又如何不知这名僧人模样的男子,分明就是在向自己示威。

而?此时绮月的反应,双颊绯红若蜜桃,眼如春杏,唇角含笑……他又何尝见过。

“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邢赭石躬身朝绮月道,“既然绮月姑娘一切都好,在下便先走了,商队还等在附近的村落里,等着回酒馆里呢。”

他说得落寞,却也终究放下了。

*

聂晴云与邢二等人回了主帐中去,只剩玄素与绮月两人并肩而行,往小院里去。

“你方才与无怀……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什么不对?”绮月开口道。

“不错。”玄素此时也在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微微皱眉,“不过我在角楼上仔细看过,并没有?发现我师父的身影……但是既然无怀都没有?死,那师父他……多半是还活着。”

“你别多想了。”绮月见他眉心紧凑,心里莫名地也跟着揪成一团,“幸许于言说的那个出现在月氏的和?尚,其实是无怀呢。”

“不。”玄素道,“你可还记得那个慧通?”

绮月听着名字仔细想了一阵,倒是想起来,那时候在南离,这个慧通可没少刁难自己,于是便跟玄素仔细描述一番。

玄素颔首道,“不错,就是他。无怀当?初收了慧文、慧通、慧明三师弟,其中慧文最通佛性,又有?一颗佛心。无怀恨了我一生,便想培养慧文,让他超越我,也正是因此,惹了慧通的不快。”

听他这么一说,绮月倒是多少明白了,不过……她瞧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无怀是嫉妒你吧?毕竟他可是大师兄,却被你这个小师弟夺了风头。”

玄素并不搭话,只是略一沉默。

见他心情不悦,绮月心知自己怕是戳了他的痛处。打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嫉恨自己,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多少有?些难受。

当?下便道,“不过说起来,无怀说我屠杀三城之事,除了弥城,黑沙是我烧的,西凉也是我灭的。他说的其实没错。”

“我知道。”意想不到的是,玄素竟然开口答道。

绮月的脚步一顿,不禁回眸看他,“你……知道?”

“嗯。”玄素应道,垂眸看她,“我当?然知道。”

他的目光温柔,仿佛能滴得出水来。情意绵绵的一双眼里,倒影着她的身影。

绮月的心跳得极快,好像每每在他的面前,绮月便特别容易落入下风。

*

到了这一日夜里,出霞关一片安静,看起来月氏确实是暂时退了。

床榻上的绮月忽然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再也睡不着了。

左思右想,索性便推开屋门想去院子里透透气。谁知这一开门,正撞见玄素就坐在院子中。

这下子倒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睡不着,不如来坐坐。”玄素没有回身,只是轻声道。

绮月关上屋门,上前几步只作无事,便在他边上的石凳上坐下了。

今日的月色倒是不错,月光皎洁,仿佛落了一地流波,枝头的嫩叶已然长出许多,随风漾开去。

“你在南离,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绮月忍不住问他。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月色太过动人,玄素显得比白日里脆弱了许多。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孤儿,从小师父待我极好,将我抚养长大……他对我其实没有别的要求,平日里虽然难免严苛了些,但我知道,他只是希望我不辜负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绮月忍不住插了一句,“心怀苍生?”

玄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绮月心道:我能不知道吗,我每天都做这同?一个梦,来来回回,不知惊醒了多少次。

但是面对玄素,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真话,只是道,“你们和尚不是都喜欢来这一套,什么心怀大爱,庇佑苍生。”

“你说的也是。”玄素自嘲道笑了笑,“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个好人……很长的时间都这么认为的。”

他默了默道,“上次你问我的那个人慧真……他是庙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不是因为我是圣僧阿难的亲传弟子。可是他死了……师父说他失足坠下山崖,我甚至没能给他收尸。”

听到这里,绮月忍不住道,“你确定他是失足坠崖死的?”

玄素豁然看向她,却没有?吭声。

绮月下意识避开他太过晦暗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屠杀我的母国西凉?”

玄素收回目光,只抬头看着天边明亮的月。

绮月似乎也打开了话匣子,“我的母亲其实是个汉人,流落在西疆,被外公捡走之后抱养起来,继承了家传的舍身蛊。”

“外公死后,西凉那些世家为了夺取母亲身上的舍身蛊,将她养女的身份宣扬出去,逼她交出舍身蛊。”绮月的声音有些冷,却也透着深深的疲惫,“在那时候,西凉王选择上门求娶母亲,将母亲保护起来。”

她从来不唤他父亲,只说是西凉王,仿佛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母亲很感动,为他生下了我。可是没过几年,月氏就打上门来,要西凉交出母亲和我。”绮月目光阴冷,“那个男人无能,西凉人为求自保,便将我们献了出去……”

玄素不知在何时开始,一直看着她,绮月说道这里,正对上玄素的眼睛,一时间声音戛然而止。

“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好你的。”玄素轻声道,“没有任何人,能让我把你交出去。”

“……你说什么呢。”绮月脸颊微红,别过脸去。

“你没有错,绮月。”玄素冷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贪念,他们也只是死于自己的贪念罢了。贪生怕死,本身也是一种贪婪。”

绮月的身子一僵,她脸上的红晕稍稍褪去,转过头来,看向身侧的男人。

忍不住问他,“那你呢?玄素,你的贪念是什么?”

玄素眼眸如墨,倒影着月色,熠熠生辉。他的眼中只有她,分明是一弯冷月,此刻却是何其得柔软,足以拨动她的心弦。

他薄唇轻启,声中带笑,“我的贪念,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