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菊

温穗第一次走进这座C城一环黄金地段地标式的大厦,“霍氏医药”几个大字,在夜晚璀璨繁杂的霓虹中,格外风光夺目。

坐拥整个中国医药市场的大半江山,专利药与专利仿制药数量业内首屈一指,旗下多家大型医药研发机构,筛选新药、抢仿国外专利到期药,霍氏引领国内医药行业的发展,俯瞰其下,皆是霍氏帝国。

温穗曾经在搜索网页细数过霍氏的成就,一条条,都印证了它的强大,也让温穗感到深深的无力感。

可又有多少人窥之光辉背后暗藏的黑暗?

温穗被带到一间休息室,里面应有尽有,接他们过来的吴秘书通知她在这里休息。

一群保镖把霍希光围着带走,少年没做无畏的反抗,只是漂亮的眼满是戾气和颓然,只有在听到温穗的呼唤,回头看她时眼里多了点色彩。

“霍希光,没事。”

“岁岁还在家等我们呢。”

她在笑,一脸安然。

霍镇庭是怎样的人物,她能估摸出来。他那样善于把控一切的人,岂会容他们两个孩子一直在外面胡闹。

这不,很快找上门了。

秘书给她送来了甜点和奶茶,文熙馋的要命的马卡龙,她边看杂志边多吃了几个,等到门再次被推开,已经是两小时后了。

进来的是霍镇庭,一身黑色西装,衣冠楚楚,完全看不出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身上淡而醇的香水,好闻,不刺鼻。

他坐在温穗对面的沙发上,见她闲适自在的样子,意外地笑了。

眼角凌厉的弧度,慢慢加深。

“看来你挺随遇而安,霍氏的招待可还满意?”

温穗笑着点头。

“很满意。”

霍镇庭拿起茶几上的苦咖啡,轻抿一口。

“阿希的母亲生下来就没管过他,算是我一手把他带大,结果我带到快十八岁的儿子,一个月前跟我闹绝食要离家出走,我心疼他,妥协了,希望他想明白后自己回来,可我那个傻儿子竟然还喜欢上了穷人的生活,我爱子心切,刚才半是威逼地让他陪我吃了顿饭,结果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我。”

“温穗,你说可笑吗?”

“我还想问问你,你一个乡下丫头,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杯子被他不耐地撂在茶几上,咖啡溅出,他嘴角的笑意愈深,也愈发可怖。

温穗坦然地直视,回敬他一个笑容。

“人性向善,少爷是良善之人,长大了,看清了黑暗自然不愿意被黑暗染指。”

这话不知触动他哪根暴戾的神经,他突然走到温穗面前,瞪大眼,死死掐住她脖子。

“你倒是敢说!”

“你信不信我让你再死一回!”

他还在用力,温穗拼命抓住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努力发声。

“那你信吗?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霍希光也完了!你最宝贝的儿子,霍家的大少爷就彻底废了!”

霍镇庭如梦初醒,颤抖着松开手,温穗情绪失控地红着眼瘫坐在地上笑。

“霍镇庭你敢不敢赌?如果我在你这里有事,霍希光会怎样?”

“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霍家,看似一无所有,却过得很开心吗?”

“因为我给了他家的感觉,他孤僻,因为他缺乏安全感,他压抑,因为他有意无意看到的那些由你犯下的罪孽,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些是你肮脏的金钱和权利能弥补的吗?不能!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将来想拱手留给霍希光吗?我告诉你,他不会稀罕看一眼!你只能带着它们躺进坟墓里,用你的下辈子和下下辈子偿还!”

怒不可遏的巴掌,在朝她脸挥下的瞬间,被她用两只手死死扼住。

“这世上除了生养我的父母,还没有其他人有资格打我!”

霍镇庭看她倔强的,不屈不挠的眼神,一瞬滞愣,最后收回那只手,默默坐回去。

他盯着温穗的脸,似笑非笑。

“顾青禾应该为有你这个女儿感到自豪。”

少女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骨相颇有江南女子的柔美,但发起狠的样子,寻常男儿也未必有这样的魄力。

他突然弯腰,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眼里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你知道你爸为什么心甘情愿帮我做事吗?他浸润这个圈子多年,有一就有二,你们还小,自然不懂名利圈环环相扣的收益链和枷锁,你去问问他,他在C城和国外置办的那些不动产未来留给谁?他敢不敢,又能不能完全洗白离开这里?”

这些话对温穗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见眼前的女生眼神骤然恍惚,霍镇庭大笑。

“所以不要像顾麦一样不自量力,你如果要违抗我,我不介意让顾青禾成为下一个陈有德!”

温穗猛地抬头,冷然的眸子一片苍凉,所有恨意都被压到心底。

“你要我干什么?”她不得不低头。

霍镇庭满意地拂拂衣袖。

“阿希那么宝贝你,我自然不敢让你做什么出格的事。你户籍不在C城,高三下学期就要回到原籍高考,这个你应该清楚。”

温穗点头。

“我知道你有本事,这四个月就好好照顾阿希,完成你本来应该做的事,我会派人盯着。”

“你漂亮又聪明,其实我很欣赏你,也没有害你的本意,你把那本日记交给我,把你凭空想的东西烂在肚子里,四个月后你回去,我给你一笔钱,让你们家二十年衣食无忧。顾青禾不敢轻易把他赚的钱往你们家送,我可以。”

“日记本明天我让吴秘书去取,没问题你可以走了。”

温穗垂眸,木然点头,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能如实告诉我吗?”

“说。”

“我哥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霍镇庭闷声轻笑,笑声,极致的轻蔑与嘲讽。

“一个瘾君子,算他命大也最多活十年,何况人已经死了,你又计较什么。”

“如果真要说,我只能提醒你一句‘我霍镇庭最恨背叛我的人’。”

温穗颔首,面容平静地离开,隐在黑暗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世上最可恨的事,就是有人视你至爱之人的生命为草芥,还毫无悔改之心。

出了电梯,在沙发上等人的霍希光马上跑过来,焦急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认无恙后,松了口气。

“我爸对你做什么没?”

温穗摇头。

“他就让我好好照顾你,让你有时间多回去看他。”

少年的眼微眯,神色带着怀疑。

“少爷,这张卡请您拿着,霍总吩咐,您在外的一切开销随意。”吴秘书在一边恭敬地双手递过一张卡,被他冷眼挥手甩在地上。

“他不来找我,我就一切都好。”

温穗没看那边一眼,低头,笑容干净而真,她伸出纤细的手,主动牵住他四指,他反应过来,紧紧反手握住。

“霍希光,我们回家。”

“刚才是不是没吃饱?回去做糖醋排骨好吗?”

“行!”

吴秘书默默把那张卡捡起,望着并排离去的两人,笑着叹了口气。

少年人一低头的温柔,镌刻入骨。

只希望这美好,不是片刻。

***

当天晚上,霍希光睡了,温穗的房间亮着一盏明明晃晃的台灯,房间里充斥着药香。

她把景天杨给她的药材分类摆在桌上,胸前放了十张纸,她提笔,要写十个药方。

中药见效慢,她只有四个月时间,要让药入骨髓,就得循序渐进,从现在开始。

每一个药方,她都标注了服用的日期,最后一副药落笔,写下那个日子,晦暗的灯光莫名照得她眼睛很涩,她趴在桌上,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晕湿了纸上的字迹。

第二天,霍希光一早就闻到那股中药的苦味,他走出房间,果然看到她一大早起来弯着腰兢兢业业熬药的身影。

药熬好放凉了,他的早饭也吃完了,温穗把药递给他。

他低头尝了一口,苦得睁不开眼。

“怎么又要喝药,还这么苦?”

温穗耐心解释:“这是补体的药,你身体底根还弱,趁现在得养好,以后考了大学想吃中药也不方便了。”

听到这少年眉眼瞬间亮了,他捏着鼻子,闷声一口气把药喝了。

“对,以后我得保护你,不能病恹恹的。”

温穗心不在焉地点头,昨晚她失眠,精神状态不好,洗碗时还砸碎一个碗,他闻声马上赶到厨房,把她拉离那块有碎片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弯着腰,用抹布仔细收拾每一点碎片。

她看着少年发顶可爱的发旋,失神。给他吹头发时她找过,他有两个发旋,一个很隐秘,从前听大人说过有两个发旋的人特别聪明,可为什么他那么笨。

她回来连他的脉都没仔细把过,怎么配出补体的药方?

一个在骗,一个毫不怀疑在信。

很快开学,高三的日子如流水哗哗而过,每天重复的总复习和刷题,埋头书本时,时间总过得飞快。

九月到来又匆匆到了月底,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很快过去,国庆假期前,学校特意把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提前,大有把所有美好留在初秋九月的打算。

运动会的两天是七中学生难得不用穿校服的日子,大家穿着自己的新衣服,操场上花花绿绿一片,大家欢快得像飞出笼的雀儿。

江茗森跟霍希光不同班,他搬出霍家后见面的日子更少,校运会是他们几个兄弟难得一聚的日子。

他们坐在升旗台旁边的栏杆上,登高望远。

有几个男生眼睛在盯着穿着短裙走过的女同学们,她们眼神落在低头玩魔方的霍希光身上,含羞带怯。

“我可算发现了,有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想我们阿希多看她一眼。”一个男生调侃道。

霍希光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继续复原魔方。温穗那丫头最快也得二十秒,他要刷新纪录去羞辱她。

想到这他嘴角微勾。

那男生捂住心脏,一副被狙中的模样。

“完了,阿希笑了,撩死我了。”

一群男生哈哈大笑,霍希光鄙视地睨他们一眼。

“霍希光,你这卫衣什么牌子?还挺好看。”江茗森扯扯他肩膀的衣服,笑着问。

霍希光今天穿了那件印着“Superman”的黑色卫衣。

听这话他莫测一笑,眼底能捉到星星。

“中国普通品牌。”

江茗森较真地扯开他脖子后面的商标看了一眼,还真是,没什么名气的杂牌。

但这货就能穿出当季高奢品牌的感觉,而且,还一副自恋的样子,穿件普通卫衣不知道怎么能把他高兴成这样。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们望过去,是从小卖部出来的文熙和温穗。

今天秋老虎犯浑,气温少说也在二十五度以上。文熙穿了一件长袖碎花裙,小皮鞋在阳光下锃锃亮,满是少女的活泼。反观温穗,黑色长裤,上身竟然还套着七中的校服外套,外套拉得严实,看不清里面穿的什么,只露出个白色的帽子。

“有些土掉渣的人还真的只有校服配她。”一旁的江茗兰冷声嘲讽。

齐晴握着奶茶,脸色发白,难得没有说话。

而那边,文熙也十分不理解,大太阳晒得她额头汗珠不停,这姑娘还死活不肯脱外套。

“温穗,你把外套给我!你他丫想捂出一身痱子嘛!”

文熙来势汹汹要扯她拉链。

“我不热!”温穗坚决不肯。

不过你见过大汗淋漓还不热的人吗?

最后文熙使出蛮力,温穗抵不过,衣服就这样被她拉开,露出里面的白色卫衣。

多熟悉的款式,多眼熟的刺绣。

他们一群人的眼神瞬间落在霍希光身上,如醍醐灌顶。

江茗森笑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兄弟,还是你敢。

这衣服是早上他逼着她穿的,温穗抬头无意看到他,秒把拉链合上,拉着文熙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江茗兰的脸色彻底黑成一片。

而手拿魔方的少年,目送那个娇小的身影,明明直视前方,指尖却凭记忆灵活运动,最后一转,复原。

他抛了抛魔方,浅笑,某人一辈子也别想超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