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就急急忙忙赶到市里的医院,温玉梅看到顾麦马上泪如泉涌。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麦说一不二的倔强性子,生养自己的母亲在他怀里痛哭,瞬间涩了嗓子,红了眼。
“妈,儿子不争气。”
温玉梅摇头,转过来拉住温穗的手,那双被生活打磨得悲痛无力的眼,总算有了点光彩。
“你们都在,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温穗点头,病床上的小旭被病痛折磨得瘦瘦小小,小脸没有血色,衬得眼珠格外的黑亮。他病床上摆满了他们从C城带回来的玩具,那是他一直羡慕想要的,现在却没有多看它们几眼。小孩纯粹的眼睛,弯成最欢喜的弧度,他望着有些陌生的哥哥,最后眼神落在把他带大的姐姐身上,他朝温穗伸出了小手,单瘦的手指雀跃地朝她挥了挥。
温穗连忙牵住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
小旭紧紧扯住她的衣服,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一般。
童声清脆干净,他呢喃:“姐姐,等小旭做完手术,我就能去上学,小旭以后一定好好读书,然后赚钱养姐姐。”
“姐姐,你不走好不好?”
她眼眶的温热瞬间溢出,她低头,温柔地在他额头吻了又吻。
“好。”
“小旭要努力变健康。”
小旭送进手术室前插着针管的手还给她比了一个手势,温穗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超人英雄变身时的样子,小小孩子在安慰她,不要担心。
熬了整整一夜,手术终于结束,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孩子在昏迷中,明天就能醒。
顾青禾凌晨时赶来,一把扶住因为紧张到极致听到消息快瘫软在地的温玉梅,温玉梅恨恨地看他,推开他的手。
顾麦揉揉自己妹妹的脑袋,她从小就是能担事的性子,表面波澜不惊,但看她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她紧张到极致。
“没事,小旭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明明,说这话时,他眼里的嘲弄和灰败,那么深刻。
顾青禾叫住顾麦,神色凝重。
“你想清楚了?现在跟我回C城?”
“再等两天,妈说家里药材还在晒着没人收,我跟阿穗回家住两天再走。”
“阿穗以后就留在市里的一中读书,她是读书的料,别埋没了,妈,你去找阿穗之前的老师,多少钱都行,我来出。”
温玉梅扶着墙壁,望着儿子的脸,无奈又心酸地点头。
听到这温穗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抓住顾麦的手。
“哥,你什么意思?你要一个人回去?”
她坚定地摇头,眼里慌乱无措。
“哥,你别走,你待在辛夷镇,哪里都别去。”
“我回霍家,他们救小旭的恩情,我做牛做马来还!”
顾麦颤抖的手扬起,一巴掌狠狠甩在温穗脸上。
“你对我就那么不自信?”
“还是你在人家家里待了一个多月,见惯了人上人的生活,上赶着倒贴,咱家寒酸得入不了你的眼了?”
温穗眼里闪过惊愕,很快又归于平静,她干咳两声,咳出了泪,然后像呆板惨然的木偶,坐回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
顾麦知道,这一巴掌下去,他的心在泣血。
但他又不得不,霍家水深,他绝对不要让她有任何牵扯。
第二天他们兄妹回到辛夷镇。
那晚一巴掌后,她跟顾麦一直僵着,没什么话说。
辛夷镇的人靠后山吃饭,大多以卖药材为生,他们家也不例外,天气预报最近有雨,他们得赶着收药材,温穗穿好套鞋,背上竹篓准备上山采药,顾麦把她手上的短镰刀抢了。
“姑娘家就好好待家里,我去。”
说完,高大的背影瞬间没入雨中。
温穗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发呆,父亲常年离家,他不宽厚的背脊曾经是温穗赖以信仰的一片天。哥哥的掌心粗砺,从她手里抢过重活,笑话她说女孩的手得娇养,不然长大没人要。
从他高中毕业起,她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离开的背影,归来时越来越瘦的脸,还有在她面前一成不变的笑容,他永远报喜不报忧,永远把她护在辛夷镇这一隅安宁的天地,而他要背负的罪恶和面临的凶险,他一字不提。
温穗不傻,他从来不对她动粗,这次显然是急了,显然,他又准备像以前一样孤身离开。
雨势变大,她生了灶火,把饭菜做好煨在大锅里,他回来就能吃上热饭菜。
另外用竹笼打包一份,提着C城带回的一瓶酒,朝村头走去。
下雨天病人少,进医馆时老爷子站在桌前包纸烟。
他嘴刁,超市里成盒的烟吃不惯,非得买最好的烟草自己包。
温穗收了伞,换了笑脸走进去,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老爷子显然一惊,摸摸胡子,满眼的高兴,笑声贯耳。
温穗把她做的饭菜摆上,把酒给他老人家倒上,自己先干了一杯。
“徒弟不中用,买不起泸州老窖,不晓得这酒合不合师父心意。”
景天杨大笑。
“臭丫头,师父还图你一口酒?”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去了?”
她抿唇淡淡一笑。
“应该不去了。”
他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温穗带着坦然的笑意,眼神示意他随便说。
“那孩子怎样?”
她笑,医者仁心,知道老头担心的是霍希光。
“贵人贵命,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回来了,空把师父传授我的一身医术用在他身上了。”
景天杨又干了杯酒,酣畅地笑,望她的眼神,满眼了然。
“丫头,从你拜师时我就看破了你,你当不成恶人。”
温穗转头,望着门口连绵的雨幕,风吹开层层烟雾,往事在脑海变得清晰。
温穗七岁那年,辛夷镇来了很灵一个很灵的算命先生,听说他会看面相,成绩、事业、姻缘都能算得八九不离十。
他们住得近的几户孩子年纪刚好相近,便相约去看面相,先生看到其他孩子都说了一堆赞意的话,到了温穗这里,偏偏摇头又皱眉。
“天生倾国倾城色,玉质孤高卓不群。小姑娘骨相很美,长大绝对的美人坯子,只是啊……”
“只是什么?”温玉梅有些急。
“父母兄弟长相平平,偏得一卓然不群的姑娘,杏眼微挑,红唇浅薄,这是相生相克之相啊。”
周围人哗然,幸灾乐祸地讲起温玉梅怀上温穗时他家奶奶刚好得病去世,温穗出生不久爷爷从山上意外摔死,七嘴八舌地想要印证算命先生的灵验。
温玉梅的脸色瞬间白了。
或许这只是那群人漫长故事里的一个小插曲,但却是温穗童年最浓重阴暗的秘密,在她记忆里,也是温玉梅对她疏远隔阂的开始。
后来不久,景天杨看中她小小年纪《本草纲目》背得通透,要收她为徒,人人都说她有福能拜在名医名下,她小小年纪却死倔着不肯答应。
他记得清楚,那时他把大人都支走,把小姑娘抱在腿上,耐心地问她原因。
最后她红着眼,说起了算命先生那段事儿,末尾的一句话,听得他心疼又万般怜惜。
她说:“他们说我天生克相,我已经害死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能再害爷爷您了。”
不谙世事的孩童,面对恶言,从未哭闹,也无法辩驳,只傻傻记着,依旧温柔地善待这个世界,善待所有人。
温酒入肚,提起往事老头格外激动,拍了拍桌子,六分醉了。
“丫头你记得我咋回得你不?”他边啃着鸡爪边叨叨。
“我说我个老头命硬,还怕你小姑娘克我?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当徒弟,学本事!”
“你瞧?我快八十了,不还好好的?”
“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早就知道我当初没看走眼,你啊,对自己能轻易狠起来,对别人很难啊。”
温穗听了,给自己满上一杯,一口灌下,刺激得神经一晃,突然就想起几万公里外的少年。
离开前那样意味深长地喊她,他怕是知道了什么,可惜啊,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那个如月光清冷干净的少年,那样一张万物失色的脸,终究绝色,怕是以后再难遇到。
她笑。
C城短短的一个多月,可能就是一个梦吧。
她是善是恶还重要吗?
梦里的她来不及黑化,没有负累,没有罪孽,从此两条不交接的平行线,谁说不好?
跟师父道别,她撑伞走进雨中,路过几户熟悉的人家,她礼貌地点头问好,结果她走过就在后面窃窃私语。
“顾家那姑娘回来了?不是住进大城市的有钱人家里了吗?怎么还舍得回来。”
“怕不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把她玩腻不要了。”
“她面相不好,克死自家爷奶,好生一个哥哥成了毒鬼子,弟弟在医院半死不活。”
“她那张脸,咱们镇上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姑娘吗?那身段长相,就是给人做小的份儿。”
“.…..”
温穗眼里冷然,尽是嘲讽,不在意的人,不在意的话,她不屑回头。
走了几步,在路边的一簇花前停下,她蹲下,笑了,像个孩子。
三月连翘,如火如荼。芳蕊澄澄,朱露含香,牵动春光。
她终于还是等来了辛夷镇的连翘花开。
她之所以爱连翘,除了它明黄的花朵洋溢的温暖和阳光,雨幕之中也是一抹明媚色彩。还有它枯老苍劲的枝干流淌的刚强与自信。连翘状似迎春,最大的区别,连翘的枝条永远向上翘着,即使枝条被压下来,新生的芽尖永远向上,有种倔强和不服输的性格。
师父曾坐在案头摸着她脑袋笑言:“做人要做连翘,不做迎春。”
不迎合,不谄媚。不在意,不伤怀。
她细心折了几枝连翘,想回去赶紧养在花瓶里,不想,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
一辆黑色的林肯横亘在路中间,在离那群妇人几尺的距离,紧急刹车,轮子飞转溅起的泥石,浓重的污垢,一丝不漏洒在她们身上。
她们惊悚地尖叫,被吓个半死,怒气冲冲拦住车,烦躁地敲车窗。
车窗开了,前座的保镖把成沓的钞票扔出窗外,那群人疯了一样蹲下捡钱,车再次发动,这次的泥水,溅满她们的头和发。
钱捡够了,她们捧着被雨水沾湿的钱想笑,突然想起方才后座的人冷言留下的一句话,笑不起来了。
“钱如果堵不住你们的嘴,下次拿命试试。”
她们突然想起自家在这块最大的药厂谋生的丈夫儿子,药厂依稀是从前来这看病的大老板建的,那人好像姓霍,懂了这其中利害,她们瞬间散了,惊慌地回到家中。
温穗握着几枝花,乖且静地看着那辆车,眼里难掩困惑。
当黑衣保镖把后座的车门打开,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雨中,手心的枝干被她折断了。
他一身白色休闲装,一尘不染的鞋没入泥泞,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漫天阴暗,他是人间初雪的一抹洁白。
他在她几步之前停下,少年清隽斯文的脸格外苍白,英挺的眉,没了往日少年气的顽劣,紧紧皱着,像掩盖某种极深的痛苦。
温穗从来没想过在这里见到他,震惊太过,手里的伞没握住,雨滴落在她乌密的发,打湿潋滟干净的侧颜。
霍希光把伞覆过她头顶,另一只手,死死握紧她的手腕,力度,仿佛能把她手骨碾碎。
他说:“温穗,我病了。”
“很重的病。”
“你说过医不好我不走的。”
少年如蝶翼的长睫,被雨滴打湿,像极了眼泪。
在他闭眼失去意识,朝自己倒下之前,他干涩的唇呢喃这几个字。
“温穗,你丫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