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
钢琴乐声终于停了。
兼职的女孩儿抱着曲谱从展台下来,回员工更衣室时经过窗边,外头云雨飘摇,双人座里,年轻男人侧脸对着窗外,眉目深锁,垂落的视线穿透云层,还在望着那个刚才离开的女人。
不久前他与那女人吵过一架,动静大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展台上的钢琴太大,她看不清女人的容貌,只能从隐约回忆里女人的背影与衣着判断,是个不俗的人。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男人此刻全然没了之前的气势,整个人萎靡着,仿佛受了很大打击。
出入这种高档场所久了,她多少也学到些看人的眼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少爷,大约没吃过苦的,头一回被人分手,低迷受挫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惹的人怪心疼的。
俊俏的五官,皮肤细腻,一双漆黑眼眸像是不知道忧愁的,亮得叫人不忿。身上那件Fendi是这季的限量新品,价格足以买下她刚才弹的那架钢琴。
她慢下脚步,停在他身边,轻轻弯下腰来,一头黑亮又柔顺的长发从她肩上滑落,灰色的天气将她天真的脸衬得像一块玉,“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忙吗?”
周凛回过头,不悦像刀插在她脸上,“滚开。”
“……”
女孩儿没想到他这么凶,吓了一跳,水汪汪的眼睛说红就红了。
她咬咬唇,没真哭出来,抱着谱子直起身,白裙子在咖啡厅里像一片云,倔强地转身飘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恍惚间,周凛好像在学校里看见了温白然,也是白裙子,身影轻盈,远远向他走过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神清气爽,身体里的浊气好像都被净化。
他问蒋世金,这女的谁?
蒋世金说,她啊,隔壁理学院的,姓温,叫什么不知道,系花来的,嗐,我先以为读理的姑娘都是龅牙珍,不过她长得倒真不错,难怪那群四眼怪捧她跟捧什么似的。
话的后半段周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进他脑子里的关键词只有:理学院,姓温。
他翻遍了学校姓温读理的女生姓名,一个个筛下来,终于找到她的名字:温白然,生物科学系,单身,在学校东门外一家便利店打工。
那天周凛在她店外,隔着玻璃看她收银、结账、点货,中间累了喝口水,长时间没客人她会悄悄背过身去打个哈欠,像只犯困的小猫。
他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但那天中午,隔了条马路,他顶着暴雨来临前的高温,不知不觉看她做这些琐事看了两个点。
周凛从高中开始就是附近学校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不算那种谈着玩儿、几天就分了的,同他交往超过一个月的女生不下三十个。他自问见过许多类型的女人,学霸型的也有,她们大多自诩清高,寡淡无趣,像白开水一样除了解渴一无是处。
温白然在他这里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中午的大雨来的很是时候,他把自己淋了个透湿,进去买伞。温白然刚开始好像不认识他,只把他当个寻常顾客,直到后来她说:‘你都已经淋成这样了,干脆淋回去好了,宿舍也不远。’
知道他宿舍不远,说明知道他在哪个学校,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八成是认出他了。
她竟然认识他。
这个认知让周凛几分得意,几分窃喜。
他故意借走她的伞;故意给她留下押金;故意踩着点去还伞,出门时又故作大意:啊,忘了多拿一把。
他如愿以偿和她并肩回了学校,说好先送她,他再打着伞回去。但温白然到宿舍楼下才知道周凛隔天就要出国度假,讶异问他,那你怎么还伞给我?
周凛说,明天早上?晚上我有事。要是明早来不了,那只能等我回来。这样吧,你把手机号给我,等我回来找你。
温白然无语,那中间这一个月下雨怎么办,我就这一把伞。
周凛本意想约她再出去走走,顺便买把新的,温白然却没这个心思,转头钻进宿管的屋子,出来时拿了把格子伞给他。
她纤瘦的胳膊像条竹竿,皮肤白的在灰色天气里发着光,柔弱无骨的五根手指头握着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伞大,没收规整,她手小,握得仿佛有些吃力。
温白然说这是宿管阿姨平时捡的无人认领的伞,有好些,她同她说过了,先借这把用用,等他回来再来还。
周凛一个字没听进去,只盯着她手腕上凸出来的那块圆骨,眼眸深深,完全不知心猿意马到什么地方去了。
温白然叫他,你在听我说话吗?
周凛是个直脾气,不会憋事,也从不用憋事,温白然说完,他抬眼,神情在雨天里暗昧不明,我不要伞,我要你电话,听说你单身?给个机会。
后来蒋世金知道了这事儿还调侃他,要个电话用得着劳驾您周大少爷又是罚站又是淋雨?你一句话,那些人还不得排着队把她手机号塞你手里啊。
周凛觉得那没意思,以往都是人追他,他头一回追人,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发自内心为了另一个人而产生的动力与冲劲,那感觉很新鲜,也刺激,他乐在其中。
接下来连续三个月,他雷打不动的在所有温白然的必经处守株待兔,终于有天,她恼了脸,一股脑把书砸他胸前,骂他,你烦不烦?我上着课,你在教室门口站着算怎么回事?今天我们教授都问我了!
周凛被砸疼了,收起了脸上往日的嬉皮笑脸与玩世不恭,无比正色道,你答应我,我就不来了。
温白然仿佛是被他逼得没有办法,跺着脚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大声叫他,把我的书都捡起来!
再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一谈就是八年。
刚开始,新鲜感还在,周凛对温白然言听计从的程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好像完全收了心,玩儿也不玩儿了,出来半个小时就记挂着要去接温白然下自习。朋友都笑他,都说他周少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竟然有天也会变成妻管炎?
后来是从哪里开始变的,感觉很模糊。
仿佛是自然而然的,倦了,疲了,得到的东西再好,一直握在手里也觉得累了。
他不再违背本性,不再收敛脾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记忆里,温白然似乎是惊诧过,又似乎没有。她总是很冷静,很理智,很有先见之明。在决定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似乎就料到了他会有回归本色的这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他在她眼里的影子越来越多,他花在外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知道有人去找过她,逼她让出他,她也问过他,周凛,你是想分手吗?
周凛说不想。
他确实不想。
温白然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付出感情与行动追来的女人。她漂亮,聪明,即使冷着眼横他他也觉得她是在撒娇,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恋爱对从前的周凛来说大约只是两个人凑在一块玩,顺便解决一下肉/体需求,下了床,第二天跟他一块儿在酒吧里摇骰子的跟昨晚那个是不是同一个,他根本不在乎。
只有温白然。
她在他眼里有具体的形状,有具体的声音,有具体的温度。她娇惯他到若是第二天床头解酒的蜂蜜水不是她冲的,他连看都不看。
周凛那是头一次体会到,原来笃定一个人是这么回事。
他把这些话说给温白然听,她哭了,泪落在他手臂上,一烫一个疤。
钻心的疼。
他急迫地抱她,吻她,爱怜地将她长发下纤细的脖颈捧在手里,从她额头吻到手指。
她指尖很软,葱白一样细嫩,温温凉凉的。他喜欢她用手握着他,一边羞怯闭着眼轻呼快要力竭,一边仍然卖力地将他榨出汁水。
他爱死她哭泣着推他头发,求他不要舔那种地方,他偏要与她作对,她双腿死死夹着他的耳朵,他能听见她血管都在呜鸣。
周凛是有洁癖的。他的东西不许任何人碰,衣食住行的任何一样,若是低于他苛刻的清洁标准,他发起火来是要把这些砸个稀巴烂的。
只有温白然。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在他眼里,永远都那么无暇。
他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那些人来骚扰你,然然,我们不要分手。
新一轮的新鲜感就此种下,日后发芽,开花,接着凋零。
下一个循环里,温白然继续用眼泪浇灌他心里的种子。
再然后,她不再哭了。
他心里的种子被深埋地下,仿佛死了,又仿佛没有。
周凛承认自己是个混蛋。八年,他们到今天还没个结果,他确实需要负责任。
但不是他不想娶她。
从前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突然有天想做点事情,发现自己所有的卡都被限额了。
周家虽然有钱,但也有一条规矩:周凛的花销可以没有上限,用于事业绝对不行。
长辈断定他没有做事的才能,让他就当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纨绔,人生也不算白活。
周凛不服,外人怎么说他不求上进都好,被家里人下了这样的判断,无异于是把废物的标签贴在他脸上。
温白然安慰他,一旦财富被打上了某人的标签,那么即便你是他的儿子,也不能轻易动用。他要理解他的父亲,同样,她也理解他不是那种内里空空的人,她鼓励他,如果他愿意,她可以辞了工作陪他创业。
后来怎么样了?
周凛不记得了。
仿佛是他把自己喝了个烂醉,被送回周家,周母替他擦汗,心疼说又打了笔钱到他账上,心里不舒服就去玩一玩,别再想着做生意的事了。
他头疼欲裂,喉咙里像吞了把沙子一直搓到胃里,他突然怀念那杯蜂蜜水。
周母叫人冲了送上来,他一口都不喝,猛地摔到地上,玻璃杯碎了一地,他嘴里还一直念着温白然的名字。
周母叹气说,她送你回来就走了,凛,妈妈看得出来,那是个好孩子,你跟她一起我放心,但你不该让她到家里来。
只这一句。
周凛与温白然有可能的婚姻就死在了还没萌芽的时候。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恐怕没有人比温白然更清楚其中的含义。
中展广场上乌云密布,雷声滚滚,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温白然走出大厦,猛吸一口外头沁着水的空气,肺里很满,很紧。她没带伞,眼前逐渐密布的雨幕像给世界罩上了一块磨花的玻璃,看不清路、人、车。
既然决心已定,刀山火海也要过。
她一头扎进雨里。
路口有车等客,师傅挂上暂停的牌子,后面又来一辆,下了客,温白然迅速钻进去。
师傅问她去哪。
她答,洲际酒店。
车子开动,封闭空间里闷闷的潮湿着。
其实运气还不错,这么生淋过来,只有头发湿了点,不算太狼狈。
她拿出纸巾擦脸上的雨,电话响了。
看也没看的接起。
“别催了,我上车了......”
“下车。”周凛的哑声传到耳边:“我们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