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没有响起。他依旧目光凶残地看着我,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他为什么没有朝我开枪?他的心在我的手掌下怦怦地跳着,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他是分歧者。他能对抗情境模拟,对抗任何情境模拟。
“托比亚斯,”我轻声喊道,“是我。”
我往前走了几步,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他。他浑身僵硬,心跳得更快了。连我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也忽然感觉到砰的一响。是枪掉在地上的声音。他抓着我的肩膀——如此用力,手指掐进我伤口的皮肤。他把我往后推开,我不由得大叫了一声。或许他是想用更残忍的方式杀掉我?
“翠丝。”他轻轻喊道。他又回来了,用他的嘴触着我的嘴。
他用手臂抱住我,把我抱离地面,让我紧紧靠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背。他的脸和后脖颈上全是汗,浑身颤抖着。我的肩膀一阵剧痛,可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完完全全不在乎。
他把我放了下来,眼睛望着我,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额头、眉毛、脸颊,我的嘴唇。
他突然吐出像是啜泣又像是叹息和呻吟的声音,再次亲吻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从没想过托比亚斯会掉眼泪,这让我觉得心痛。
我扑在他的胸膛上,隔着他的衬衫哭了起来。所有的疼痛又回来了,头一抽一抽地痛,肩膀的伤口也疼着,身体沉重到仿佛重量加倍,我靠在他身上,他赶紧扶住我。
“你是怎么摆脱情境模拟的?”我问。
“不知道,我只是听到了你的声音。”他答道。
几秒钟之后,我想起来这里的原因,于是往后退了两步,用掌跟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看着大屏幕,眼光落在自动饮水机上方的一个屏幕上。难怪那天在我抱怨无畏派时,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直直地盯着饮水机上方的墙壁。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托比亚斯和我都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想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在想同一件事:这么小的东西是怎么控制这么多人的?
“是我在操控这情境模拟?”他问。
“我不知道这算是操控,还是监控。”我说,“它已经完成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但珍宁这么设置了,它就自动运行。”
他摇摇头说:“太……不可思议了。可怕,邪恶……但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看到一个屏幕上有动静,然后看见了我哥哥、马库斯,还有皮特站在大楼的一层。围着他们的无畏派士兵全都身穿黑衣,手持武器。
“托比亚斯,快!”
他冲向电脑屏幕,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几下,我看不见他在做什么,只能看见我哥哥。他举起我给他的那把枪,好像准备开火的架势。我咬紧嘴唇:“千万别开枪。”托比亚斯又按了屏幕几次,输入一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字母。“别开枪。”
我看见强光一闪——一把枪吐出的火花——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哥哥、马库斯和皮特全都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走动起来,于是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无畏派的士兵也继续前进。一群黑影围住我哥哥。
“托比亚斯。”我喊道。
他又在屏幕上敲了一下,一楼的所有人瞬间都停在原地,静止不动了。
他们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
接着,无畏派的人开始动起来。他们头左右转动,扔下枪,嘴动着,好像在大喊大叫,还互相推搡着,其中有些人跪在地上,抱着头,不停地前后摇晃。
我紧绷的胸口终于放松下来,一屁股坐下去,长吁了口气。
托比亚斯蹲在电脑旁边,把旁边的箱子拆开。
“我得把数据弄走,否则他们会重启情境模拟。”
我看着屏幕上疯狂的景象,心想街上也一定是同样疯狂的景象。我一个接一个地扫视屏幕,搜寻着显示市里无私派区域的那一个。只有一个——远远地在房间尽头的一角,在最底部。在那个屏幕上,无畏派互相对着开火,互相推搡着,还有人在尖叫——一片混乱。身着黑衣的男男女女纷纷扑倒在地,人们四散奔逃。
“找到了。”托比亚斯手里拿着电脑硬盘,一个和他手掌一般大小的金属,把它递给我,我塞进了后兜。
“我们该离开了。”我说着站起来,指了指右边的屏幕。
“没错,我们走。”他抬起胳膊揽着我的肩膀,“快。”
我们一起沿着走廊下去然后拐了个弯,电梯让我想起了父亲。我忍不住去寻找他的尸首。
他就躺在电梯右边的走廊上,旁边是几个守卫的尸体。一声窒息般的尖叫从我嘴里冲了出来,我转过身,不忍再看下去。胆汁冲上了喉咙,我扶住墙猛吐起来。
那一瞬间,心中的一切全部崩塌。我蹲在一具尸体旁边,逼着自己用嘴呼吸,以免闻到鲜血的腥味,然后用手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声来。再过五秒钟,只要脆弱五秒钟,我就站起来直面一切困难。计时开始:一,二,三,四。
五。
我并没有太多留意周围的环境。有一部电梯,一个玻璃房,一股冷风,还有一群身穿黑衣、大叫大嚷的无畏派士兵。我搜寻着迦勒的脸,可到处都没有,直到后来我们走出玻璃楼,一脚踏进阳光里。
我穿过门口时,迦勒向我跑过来,我扑在他怀里,他紧紧抱住我。
“爸呢?”他问。
我只是摇了摇头。
“哦。”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这是他所希望的方式。”
我越过迦勒看过去,托比亚斯迈出的脚停在半空。他看见马库斯,身体一下僵在那里了。我这才发现,刚才急于摧毁情境模拟系统,忘记警告他马库斯也来了。
马库斯朝托比亚斯走过去,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儿子。托比亚斯一动也不动,双臂垂在体侧,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喉结上下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儿子。”马库斯叹了口气。
托比亚斯往后缩了一下。
“喂。”我从迦勒怀里挣开。我还记得在托比亚斯的“恐惧空间”,马库斯的腰带抽在我手腕上的感觉。我站在他们两人之间,一把推开马库斯,“喂,离他远点。”
托比亚斯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离他远点!”我嘶声喊道。
“碧翠丝,你在干什么?”迦勒问我。
“翠丝。”托比亚斯喊了我一声。
马库斯很震惊地看着我,这表情在我看来太假了——他的眼睛瞪得太圆,嘴巴张得太开。装什么装,我顿时觉得他满脸的笑真是虚伪至极。如果能把那一脸虚假的表情从他脸上打掉,我一定会那么做。
“博学派的文章看来也不全是谎言。”我眯起眼睛盯着马库斯说。
“你在说什么啊?”马库斯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有人跟你说了什么,碧翠丝,可是……”
“我还没朝你开枪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才是那个该杀你的人。”我说,“离他远点,否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托比亚斯用手挽住我的胳膊,紧抓着不放。马库斯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像在托比亚斯的“恐惧空间”时一样,我忍不住认为那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接着,他就把目光移开了。
“我们得走了,”托比亚斯不安地说,“火车随时会到。”
我们走在坚硬的地面上,朝火车轨道的方向走去。托比亚斯紧咬着牙关,眼睛直视着前方。一阵后悔刺痛了我的心。也许我应该让他自己处理他跟父亲的事。
“抱歉。”我咕哝了一句。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指还在抖着。
“如果我们搭乘反向的火车,不进城,而是离开城市,我们就能抵达友好派总部。”我说,“其他人都去了那里。”
“诚实派呢?”迦勒问了一句,“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诚实派对此次攻击事件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不会站在博学派一边——他们从不做卑劣的事,但也不可能挺身而出对抗博学派。
火车快来了,我们在轨道边站了几分钟。最后,托比亚斯抱起了我,因为我实在站不住了。我把头斜靠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呼吸着他肌肤的气息。因为他曾在我受攻击时救过我,所以他的气息总会让我联想到安全,此时此刻,只要我专心于这气息,就觉得安全了。
事实上,只要马库斯和皮特跟我们在一起,我就觉得不安全。我努力不去看他们,但他们的存在,就像是在我脸上蒙了条毯子。命运真是残酷,当我爱的人在我身后死去,我却必须和我恨的人一起前行。
要么死去,要么醒来时发现自己是杀人凶手。克里斯蒂娜和托莉现在又身在何处?游荡在街上吗,为自己所做的事深感愧疚?还是调转枪口,对准强迫他们犯下罪恶的人?又或者,她们也已经死了?真希望我能知道答案。
与此同时,我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如果还活着,克里斯蒂娜就会发现威尔的尸首;若是再见到我,她那双受过诚实派训练的眼睛就会看出,我就是那个杀死他的人,这点我很清楚。我还很清楚,负罪感会纠缠我,扼住我的喉咙,挤压我的身体,所以,我不得不让自己忘掉它。
火车来了。托比亚斯放下我,好让我跳上车去。我沿着车厢慢跑了几步,然后侧身跳了上去,左胳膊先着地,扭动身体爬进去,靠着壁面坐下来。迦勒坐在我对面,托比亚斯坐在我身边。这样的坐法最好不过了,在我和马库斯还有皮特之间形成一道屏障。我的仇人。他的仇人。
火车拐了个弯,城市落在我们身后,它会越来越小,直至我们看见轨道的尽头,那里是一片森林和田野,上一次见到时我还小,还不懂得欣赏它们。友好派的仁慈善良会安抚我们一阵子,但也不能永远留在那里。很快,博学派跟堕落的无畏派首领就会来找我们,我们必须得继续前进。
托比亚斯拉着我靠向他,我们屈起膝盖,低着头,以便在我们自己制造的小空间里紧紧靠在一起,不用看那些烦扰我们的人。我们的气息也交错融合在一起。
“我的父母,他们今天死了。”我说。
尽管我说了出来,尽管我明白这是真的,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他们是为我而死。”我强调了一句,这重要极了。
“他们爱你。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告诉你这一点。”
我点点头,目光盯着他下巴的轮廓。
“你今天几乎死掉,我差点杀了你,为什么不对我开枪,翠丝?”
“我不能那么做。那就像朝我自己开枪一样。”
他看起来很心痛,脸渐渐靠向我,所以当他说话时,嘴唇擦着我的嘴唇。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儿。”他说。
我用手指拂过他手上的肌腱,眼睛看着他。
“我可能是爱上你了,”他微微笑了笑,“但是,我一直在等,直到我确定时才告诉你。”
“你真是很理性。”我也微笑着,“我们应该找些纸来,这样你就能列个单子,或者表格什么的。”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笑了,他的鼻子滑过我的下巴,嘴唇压在我的耳后。
“也许我已经确定了,”他轻声说,“只是不想吓着你。”
我笑了一下:“那你应该更确定些。”
“好吧,我爱你。”他说。
当火车驶进黑暗未知之地,我亲吻了他。想要吻多久,就吻了多久,比应该吻多久还要久——想想看,我哥就坐在不到一米之外的地方。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包含情境模拟数据的硬盘,在手里翻转着,这“金属”反射着身后越来越黯淡的光线。马库斯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还不安全,我心想,还不够安全。
我把硬盘紧紧贴在胸前,头倚靠在托比亚斯的肩上,眯上眼睛,想要入睡。
无私派和无畏派已经支离破碎,他们的成员四处分散。现在我们就像无派别的人。脱离了派别,我不知道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感觉似乎毫无着落,就像叶子飞离供它生长的树。我们是失落的一群,把一切都留在身后。没有家,没有路,一切都不确定。我不再是无私的翠丝,也不再是勇敢的翠丝。
这一刻,我想,我必须超越这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