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完努丽亚·蒙佛特的手札,天边已露出曙光。那是我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在胡利安失落的脚步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迹,再也无法回头。我站了起来,内心充满焦虑,在房里来回踱步,仿佛囚禁在笼里的动物。我心中原有的质疑、顾忌和恐惧,如今看来都是庸人自扰。疲惫、后悔与害怕已经完全征服了我,然而,我觉得自己一刻都无法留在房里,隐藏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套上大衣,把那沓手稿折起来塞进暗袋,然后直奔楼下。出了大门才发现,天空已经开始飘雪,漫天都是缓缓飘下的晶莹泪珠,落在我的鼻尖,在我的气息中消失。我跑向加泰罗尼亚广场。广场上几乎渺无人烟,只有正中央伫立着一个老人的身影,或者是个逃脱的天使?他满头华发,身穿厚重的灰色大衣。这位黎明之王,只见他仰望着天空,戴着手套的双手在空中挥呀挥的,却抓不到雪花。我从他身旁走过时,他看看我,神色凝重地微笑着,仿佛一眼就能读出我的心思。他有一双明亮如黄金的眼眸,就像喷泉池底闪闪发亮的钱币。
“祝您幸运!”我似乎听见他这样对我说。
我试着去紧抓住这个祝福,然后加快脚步,心里不断地祈求,希望为时不会太晚,也希望贝亚,我今生的挚爱贝亚,依然还在等着我。
我一路喘个不停,抵达阿吉拉尔家那栋公寓时,喉咙刺痛得像是冻伤似的。雪花开始在地面上结冰了。我很幸运,碰到大楼管理员萨图诺·莫耶达先生正站在大门口,贝亚曾告诉我,他是不为人知的超现实诗人呢!萨图诺先生站在屋外欣赏雪景,手拿扫帚,脖子至少缠了三条围巾,脚上则穿着军靴。
“这都是上帝的头皮屑啊!”他自创诗句,赞叹眼前飘雪的冬景。
“我要到阿吉拉尔家。”我说道。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是众所皆知的道理,不过,年轻人,您这么早就来找人,恐怕连上帝都很为难呢!”
“事情紧急,他们都在等我。”
“愿上帝赦免你的罪过!”他这样祝福我。
我急忙跑上楼梯。上楼的这段路上,我思索着自己可能遭遇的状况。如果运气够好,来帮我开门的是女佣,那么我就能轻易闯关。假如不幸碰到贝亚的父亲,他恐怕会跟我耗上好几个小时不肯开门。我想,住在这种大楼公寓里,他应该不至于随身带着手枪吧,至少早餐前没这个必要。敲门之前,我站在门口,先让呼吸平顺下来,苦思应对措辞,可惜一直想不出来。算了,反正都无所谓了。我抓着门上的碰锁,用力敲了三下。大约过了十五秒,我再重复同样的动作,额头直冒冷汗,心跳加速。大门打开时,我的手还抓着碰锁。
“你来做什么?”
我的老友托马斯紧盯着我,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内心隐忍着愤怒。
“我来找贝亚。你可以把我的脸打烂,但是,我如果没见到她就绝对不走!”
托马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心想,他会不会当场就把我劈成两半。我咽了一下口水。
“我姐姐不在家。”
“托马斯……”
“贝亚走了。”
他话中的无奈和痛苦,几乎连愤怒都无法掩饰了。
“走了?她去哪里了?”
“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
我无视托马斯紧握的拳头以及充满敌意的面孔,直接就闯进了公寓。
“贝亚!”我大声喊着,“贝亚,我是达涅尔……”
我站在走道上。我呼喊的回音在公寓里回荡,偌大的空间里不见任何人影。阿吉拉尔先生和他太太,以及家里那些用人,没有任何人出来响应我的呼叫。
“我早就告诉你了,家里根本没有人在。”托马斯在我背后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我父亲发誓要把你杀了,我可不想成为阻挡他下手的人。”
“托马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请你告诉我,你姐姐究竟在哪里?”
他定定望着我,似乎不知道是该向我吐口水,还是应该掉头就走。
“贝亚离家出走了,达涅尔。我爸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两天到处在找她,警察也是。”
“可是……”
“那天晚上,她跟你碰面之后,回到家很晚了,我父亲却还在等她。他打了她好几个耳光,她的嘴角都流血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死都不肯说出你的名字。你实在配不上她!”
“托马斯,我……”
“你闭嘴!隔天,我爸妈带她去看医生……”
“为什么?贝亚生病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混账东西!我姐姐怀孕啦!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我觉得我的双唇在颤抖。一股冰冷的寒意在体内蔓延,我的声音卡住了,眼神也动不了。我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托马斯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推到墙边。
“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托马斯,我……”
他的眼神已露出不耐。他挥出第一拳,把我揍得岔了气。我倒在地板上,背部贴着墙壁,膝盖跪在地上。接下来又是重重一拳,落在我的脖子上,他揪着我站起来,将我压制在墙上。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王八蛋!”
我试图挣脱,但是托马斯已经在我脸上又揍了一拳。我掉入天昏地暗的谷底,头痛欲裂。我倒卧在走道上,使劲想往前爬,然而托马斯抓住我的大衣领子,毫不客气地把我拖到门外的楼梯间。接着,他把我当垃圾似的丢下楼梯。
“假如贝亚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杀了!”
我很想站起来,哀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但是,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我关在黑暗里。我的左耳不断抽痛。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头,一碰就痛得像要裂开了一样。我的腹部挨了托马斯的第一拳,渐渐开始有灼痛感。我踉踉跄跄走下楼梯,萨图诺先生一看到我,频频摇头:“我看您先进来坐一下再走吧!”
我两手抱着肚子,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我的头部左侧悸动得厉害,仿佛头骨就要穿透皮肉绷开了。
“您在流血呢!”萨图诺先生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您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恐怕没几次就会把血流光啦!进来吧,我打电话找个医生来帮您看看,拜托……”
我总算走出大门,也回避了管理员先生的好意。屋外下起大雪,人行道上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刺骨的寒风吹开了我的大衣,钻进了衣服里。寒风无情地舔着我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疼痛而哭泣,还是因为愤怒或恐惧。风雪无动于衷地听着我懦弱的哭声。我漫步在朦胧的清晨里,成了另一个穿梭在上帝头皮屑里的幻影。